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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9,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8440 ℃

  无头的尸身转身挥刀,「喀喇」一响,似是劈开墙板一类,铺天盖地的灰翳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处缝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风发现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当空、风过沙扬,不远处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时间调息恢复;而符赤锦正拖着重伤的薛百螣与冷北海往后退,距离岳宸风一刀将他俩砍飞的当儿,不过是几瞬目间。适才迷阵中发生之事,除了腹间仍剧痛不止,一切恍如迷梦。

  岳宸风忍痛撕开围腹,赫见腹间一片瘀紫,表皮却无丝毫外伤;骤地喉头腥甜上涌,嘴角溢出血来,却非是怪伤复发的征候,而是脏腑受了极为严重的内创,故尔呕红。

  (好……好厉害的心识操控之术!)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侵入他的脑识,原本是混淆感官,以利耿照相斗取胜;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后的施术者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披挂上阵,想在幻境里让岳宸风误以为「自己被杀」,借以取他性命——在幻境中受的伤,醒来后依旧存在。因为被骗的是身体而非脑识,无法借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剧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实不该想起「肝肠寸断」四字的。

  岳宸风深吸了口气,运功压制出血,拄刀回头。被劈开的土屋墙板中,露出一只青瓦大瓮,瓮上裂开尺余刀痕,自是赤乌角刀所致屋内,一男一女盘坐大瓮两旁,各出一掌按在瓮上,女子一袭紫衫,肌肤白皙,身段玲珑丰满,乌溜溜的如瀑长发覆住大半张面孔;男子却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满白毛,随风刮出阵阵浓烈兽臭,竟已不似人形。

  两人双目紧闭,不敢轻易撤手,忽听「哔剥」一声,瓮裂又下延尺许,漏出大把青丝,发毛末梢由黑转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气息,转眼白脆如炭烬,随风散落一地。

  那对护瓮的男女喉头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红,面色白惨,显是受了严重的内创。

  岳宸风凝目片刻,确定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觉沉吟:「对我施展心术之人声音虽尖,却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称是那贱人的师父,我怎不知五岛之内竟有这般人物?」

  身后,符赤锦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瞥见屋里两人一瓮,失声道:「两位师父!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提裙起身,径朝破屋奔来。岳宸风见她心慌意乱,大有可乘之机,暗自提气,便要出手;蓦地一声虎吼,那满身白毛的兽形男子睁开虎目,咆哮道:「女徒勿来!快……快走……」话未说完,口中又喷出鲜血。

  岳宸风心中一凛:「这声音……不是他!」霍然回头,目光射向另一边的紫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纪轻轻,居然练得如此心术,若能收为我用,必是如虎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不想道门近日,也有这般美貌婀娜的术者。」

  符赤锦被吼得回神,错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聪慧机伶的女子,情急不过一瞬,见得眼前景况,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来是二师父与小师父,将二部尸旡灌与大师父,融合大师父的下尸部元功,以」三尸化旡「的神功推动伏形大法,助耿郎诛杀岳贼!他们……究竟是何时搭上的线,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斗,本有些疑心,一见三尸现身,所有疑点顿时串成了线,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你怎么……怎么不守誓约,将我最亲的三位师父都扯了进来?」她心中气苦,望向街心另一侧,见耿照委顿在地,盘腿拄刀调息,苍白的娃娃脸上无一丝血色,头顶白丝氤氲,正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心有灵犀,耿照睁眼见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嘴唇微歙,似说了「对不住」三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额煞、紫灵眼,而在幻境中几乎杀死岳宸风的青衣高人,自是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所化。

  当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为耿照疗伤,「青鸟伏形大法」乃游尸门下尸蹻部的至高绝学,不但能操控心识、驱役肉体,在大法罗织的迷离境中,亦有窥读人心的异能,从而知晓耿照与符赤锦的刺岳行动。

  秘密被揭,耿照遂请求三尸出手援助。青面神「读」过他脑中与岳宸风交手的片段,推断此人武功之高,饶是高手一拥而上,也是能败而不能杀。为求顺利斩风,便与耿照谋订今日的狙杀计划。

  「青鸟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挥,幻境中忽起大雾,雾丝伸手即可扰动,宛若线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觉当做这些烟丝,天上地下,无处不有;人的知觉心识,不过是雾丝的异种延伸,原本是一样的东西。

  「伏形大法借由拨动、扰乱雾丝,由外而内,影响他人的心识五感。你等凡人,只能呆板接收雾丝,无法选择,亦不能任意改变其质;而我则是一阵风,不仅能将它们凝聚驱散、吹入你的脑海,亦能将你体内的雾丝搅乱吹出。」

  「原来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轻拨白雾,宛若抚弦。他在幻境中总是以高大修长、两袖回风的青衣人模样现身,耿照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代形罢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样现身,说不定会吓坏你。」耿照被读出心思,大为窘迫,青面神却只摆了摆手,续道:「一旦岳宸风踏入大法范畴,我便剥夺其五感,扰乱其心识,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实……但你也一样。」

  青面神负手回头,脸孔虽是一团青光,却能清楚感觉那股子凝肃。

  「风吹雾散,无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负玄门正宗」入虚静「功法,能在大法范畴中维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杀岳宸风,你是最好的人选。」

  战况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风纵使刀法超群,在眼见不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鸟伏形大法」之前,与耿照的实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顿时陷入苦战。

  但碧火功毕竟是道门正宗,要扰乱岳宸风的心识,饶是有「三尸化旡」的神功辅助,仍耗力甚巨,难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范畴中维持清明,亦非易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遁入虚空,纯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克敌。

  若按此一形势发展,终能成功斩杀岳宸风也未可知。谁知薛、冷意外闯入战团,他二人未练过火碧丹绝一类的道门玄功,对大法毫无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法,转眼便要丧命。

  耿照感应二人闯入,心急下喊了声「大师父」,岳宸风趁着伏形大法一撤,不但将薛、冷两人砍成重伤,更记住了周围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紧要关头、出刀砍破三人藏身处的屋墙,循的正是耿照那一声所向。

  阴错阳差,苦心孤诣俱付东流,一切又回到源头。

  剥除了心机谋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斗争。

  青面神非到万不得已,本不愿直接进入岳宸风的脑识,以「伤心即伤体」之法杀人,盖因此法凶险,一不小心连施术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尸化旡再难支持,耿照却迟迟无法取胜,这才冒险一试。

  殊不知岳宸风的意志非同凡人,关键时刻一刀砍破屋墙,破了幻境之法,果然一举重创了青面神、白额煞、紫灵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剧斗后胸口再挨一刀,已无力拼战,冷北海的伤势也不乐观。

  符赤锦仅余三成功力不到,绝非岳宸风的对手。耿照内力耗尽,即使是回复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还要调息一刻才能站得起来。

  岳宸风腹间虽受剧创,却是现场唯一还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势登时逆转。

  ——所谓胜者,是能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现在……」他缓缓举起赤乌角刀,指南针般一一指过众人,苍白干裂的薄唇咧开一抹邪笑。霸气横生的刀器在他手里,宛若竹架糊纸,丝毫不显沉坠。

  「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要先来受死?」

  第七二折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赤乌角」刀如其名,乌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血光,所指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岳宸风施压的手段罢了。

  换作是他,现场只有一人,是必须优先打倒的对象——狞恶的血光乌芒「呼!」一声映日回风,前一刻岳宸风还手按腹间、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般的披风旋作一团,挟着无匹刀劲卷沙扬尘,径取护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宝宝锦儿!

  尽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锦却是在场唯一一名未曾负伤、行动自如的宝贵战力,未免横生枝节,必须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练,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如此作为。

  「宝……宝宝锦儿!」

  耿照几乎忍不住吐气开声、起身援护,但这也正是岳宸风所盼望。

  身为最后的反击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间调息完功,尚能与负伤的岳贼一斗;袭击符赤锦除了断绝后患,更是岳宸风「攻敌之必救」的险恶心计。假使耿照沉不住气,这着不仅要取符赤锦,甚能将冲动上前、未及调复的耿照一并杀除,一石二鸟,远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锦非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心知无幸,嘴角浮露一丝微笑:「便是老天收我,也要拉你岳宸风同行!」未及闪躲双手一扬,将薛、冷向后一推,身子不动,昂然迎向岳宸风!

  岳宸风一凛:「莫非……这仍是计?」忽生犹豫,这十拿九稳的一刀为之一挫,乌氅落影还形,赤乌角刀的乌锋停在符赤锦身前,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过三尺,劲风刮得柔鬓逆飞,飘下几绺发毛。

  四周既无伏兵也无陷阱,符赤锦却不闪不避,饱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脸上掠过一抹夷然无惧的清冷蔑色,银牙咬碎,朱唇轻启:「鼠辈!」抿嘴而笑,满是鄙夷讥嘲。

  岳宸风怒道:「找死!」忽听一声虎咆,一抹白影窜出屋墙,足不沾地,顷刻已至岳宸风身后,两只兽爪压风刨影,绞得衣布粉碎、鲜血点点,宛若漫天黑蝶血雨,四散而出!

  众人这才闻到湿臭的兽毛气味,见白额煞翻腾旋绕、出爪迅捷,竟无一丝间隙;岳宸风料不到他重伤之下,还有这等惊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围之内,赤乌角刀连着一条右臂竟无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对。

  白额煞不唯指爪尖锐,足趾亦生作弯钩状,色泽黄如角骨,攻击时四肢齐上,杀得性起,还频频呲牙咆哮,挟着爪下骇人风压,便似一头攀着猎物疯狂撕咬的大猫,奇伟雄躯竟不落地,牙爪间不住刨出鲜血碎布,令人胆寒。

  武功卓绝的高手或可击杀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绝的凶兽,人兽间的力量差距、反应速度等,立时便分出高下;亘古以来人不如兽者,皆源于此。岳宸风难以招架,以左臂护住头脸,运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绝」勉力抵御,动作完全跟不上兽一般旋绕电转的白额煞。

  经伊黄粱的诊断,岳宸风这两日不运内气自疗,只服用些温补药物,果然吐血怪症不再复发,伤势渐有起色,心知伊黄粱所言非虚,更不敢妄动真气。

  即使遭逢突袭,也仅用五成功力御敌,避免催发体内针劲,使异创复萌;但白额煞的速度委实太快,爪劲又强悍难当,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绝」恐难抵挡,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顶峰,临界八成,只觉五内翻腾,真气所经处无不隐隐作痛,仿佛下一刻异创便又要爆发。

  (若能使八成真力,岂容……岂容这班跳梁小丑猖狂!)

  在出发前往莲觉寺之前,岳宸风已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伊黄粱的能耐无庸置疑,接下来,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这身遇合神奇、万中无一的绝顶功力通通舍弃,只为求一个重头练起的机会?岳宸风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若非伊黄粱严正警告不得妄动真力,他很想不顾一切,上街杀几个人来泄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考虑如此荒谬的提议。但如今,已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无名老渔夫的出现,不过是再次提醒他罢了。岳宸风整夜睁大眼睛无法成眠,回忆着那难以忘怀的一夜。

  那时,他方归入将军麾下一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晋身武僚诸首。

  镇东将军府不比权力早被架空、纸糊老虎般的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有兵有粮、有权有势,难得的是慕容柔书生掌兵,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出门乘车坐轿,比迟凤钧更像文臣。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鸠占鹊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乌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业,连岳氏宗脉都被他连根刨起,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五绝庄爵勋盖世,何等尊贵!还不是教他手到擒来,成了养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云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无缚鸡之力,一枚雷丹种将下去,此后他岳某人便是君临东海的地下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休说称霸武林,便要问鼎天下五道,谁敢说他没有帝皇之命!

  那一个多月里,他连睡觉作梦都会笑。当年师父说他「无有道心」、威胁要将他驱逐下山时,可能想过那个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云化龙,将成逐鹿天下的霸主?

  岳宸风一向谨慎,慕容柔威震东海,压得朝廷、武林喘不过气来,为防这书生将军还藏有什么手段,岳宸风夜夜以「蹑影形绝」溜进将军的起居内院监视,看他是否诈伪欺人,实则身负绝学。

  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与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分房,沈素云号称「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货,岳宸风见她走路时身姿挺拔、昂颈直背,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不觉暗忖:「莫非慕容柔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这样的美人?」顿时色授魂消,更觉心痒,就近挑了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准备让慕容柔毕生难忘——除了被种入雷丹的剧烈痛苦,岳宸风还打算在他面前,将娇柔尊贵的沈家大小姐剥得赤条条的,狠狠替她开苞、恣意蹂躏,直到尽兴为止。当然这香艳淫靡的精彩过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相公绝不能错过,他会用削尖的竹签撑开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泪好生欣赏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潜入内院时,下身已硬得发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岳宸风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严禁下属应酬,将军府每日戌时一到,大门便即深锁,谢绝外客,非军情急报不得叩入,违者军法处置。影响所及,靖波府内连歌楼舞榭也早早关门,街上亥时不到便罕见行人,堪称是东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斋,偌大的屋里仅得一盏豆焰,别无其他——很少人会说慕容柔吝啬,实因他律己之严,远胜过对别人的疾厉苛烈,常人自问难以做到,至少在这事儿上谁也不敢妄加批评。

  岳宸风伏在对面的檐瓦上,轻拗指节活动筋骨,强自按下奔腾色欲,正欲一掠而入,书斋忽传出慕容柔的声音:「是你么,岳老师?」

  岳宸风悚然一惊,差点从檐间滚落。以他当时的形绝造诣,莫说是不懂武功的书生将军,便要在满座武僚之前无声来去,自问也非难事。莫容柔……是怎么发现他的踪影的?

  他硬着头皮一跃而下,俯跪阶前。「属……属下参见将军。」

  「你来这里做甚?」慕容柔声音一冷,隐约透着一股诧然。

  岳宸风总不能说「我来暗算你,还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电转,俯首道:「属下见有人影出入府邸,担心将军安危,故来一窥究竟。」书斋内沉默半晌,慕容柔才轻道:「你说谎。」

  忽听另一人大笑:「自是说谎,何须你看!我要出入此间,谁人能见?」

  岳宸风不由得浑身一震,惊愕莫名:「书斋之中……竟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喂!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想找他来对付我吧?」听他的口气,仍是对慕容柔所说。岳宸风猛然起身,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潜入将军府邸!」本欲掠进书斋,忽觉有异,霍然回头,赫见树下似有条人影,随手攀枝,笑道:「不坏,你居然看得见我。」正是方才书斋里那人。

  岳宸风却连他何时出来、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晓,掌心不觉生汗。

  那人越过他的肩头,径对屋里笑道:「慕容柔,除开刀侯府那红毛老不死的,你总算找到个象样些的了。」岳宸风自出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调侃,又想借机为自己的擅入之罪开脱,把心一横,纵身往树下扑去,双掌击出:「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响,碗口粗细的槐树干应声而断,树下哪有什么人影?

  岳宸风心中骇异,余光瞥见一抹流辉,徒手虚劈一刀,正是七式「杀虎禅」里的极招,谁知依然落空。那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来人的身法之高,实是平生未见,岳宸风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绝向前极跃,凌空运起十成碧火真气,禁绝护体、杀绝诱敌,凝绝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转身并掌,雷绝轰然而出!

  谁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双目一暗,两根指头按上眼皮,那人笑道:「原来你是追着我的真气而动,好厉害的眼术!」剎那复明,岳宸风眨了眨眼,那人仍是站在树荫深处,双手拢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间,只在微笑的一霎才见得齿间雪亮:「现在,你还见得我的气脉运行么?」

  果然看不见。

  原本如流萤飞舞的真气光晕,如今点滴不存。岳宸风排除了「破视凝绝」突然失效的可能性,恶念陡生:「你刻意不动真气,岂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动猱身扑至,掌劈刀掠绝学尽显,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双手并拢,画圆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应对分明,身子连晃都没多晃半点,忽然笑问道:「你从靖波府施展轻功入京,最快须得几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岳宸风自不会开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一问,语声方过,脑中已浮现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齿一笑:「我一夜间便可来回。在我眼里,你慢得乌龟也似。」忽觉无趣,反掌一压,按得岳宸风跪地俯首,与前度一般无二。

  岳宸风直到额面触地,犹不相信自己落败,忆起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再打一次也断不能更占上风,一时难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乌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门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

  (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与无助所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襕袍下摆不时掠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戴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象取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

  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却听慕容柔淡然道:「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么?」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间,袖里一阵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么关系?」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慕容柔低头微笑:「我也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剎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闻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有弒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得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袍怪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只消看够了,又或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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