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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9,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3770 ℃

             第十五卷恶贯满盈

 

  内容简介:

  岳宸风夺人家业、淫人妻女,逞凶横暴,丧尽天良!在耿照看来,此人简直是无恶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镇东将军眼中,岳宸风的所作所为不过小奸小恶;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恶道,显得既无谓又无聊。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耿照犯着意气,抗颜怒问。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说是开创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第七一折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练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高原上终老一生——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的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癯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我想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冑同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该有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一点儿也不……」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为求宗脉延续,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鞭法发扬光大,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遄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处,声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颤,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势!)

  冷北海豹子似的撑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线的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

  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的特制狼牙箭,连铁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漏之射」。

  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正欲挥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援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

  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疾放,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冷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阖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的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

                ◇◇◇

  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了——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

  ——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凤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遑论自钉床刀梯里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范围;此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

  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寻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门医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

  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躯后发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一声击出,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骼,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老头儿,你还有气力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只「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杀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搏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依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奴于脑后不顾——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喀啦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风中迤逦而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竟已断碎,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

  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击。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螣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辨不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赤乌角刀已「铿!」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螣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冷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

  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话才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之灵活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返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薛百螣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箝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持,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

  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漦真伪的」无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连手。」说着抬起锐目,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小子,会不会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宗主有什么打算?」

  漱玉节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她望着对面的二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将率领帝门众人攻打五绝庄。那里藏有岳贼的机密,失落的食尘亦在庄中密室,如若顺利攻破,不仅能取回宝器,亦可反将岳宸风一军,掌握主动;便未攻取,亦足以引开岳贼身边的亲兵护卫,使其落单。」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说法,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岳宸风,不是区区两人便能杀除的对手,与其冒险进取,不如谋定后动,务求一出手便能让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节道:「我的看法与冷敕使相同。要杀岳宸风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按照典卫大人的谋划,一旦他与岳宸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令岳贼伏诛的胜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边的阻碍,好教他能径取岳宸风!」

                ◇◇◇

  场中风沙一动,耿照再度持刀扑上,双目紧闭,刀式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岳宸风眼耳无用,然而只要刀锋及体,他便能立即反应,耿照所造成的伤害均不足以致命,对撼三两度之间必被击退;若非岳宸风难以追击,恐怕早已分出胜负。

  这是一场闭眼瞎子对睁眼瞎子的决斗。

  这一轮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乌角刀轰退,落地时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身负碧火神功,临敌一向以内力悠绵见长,不幸的是:岳宸风的碧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发力或持续力都远胜于他;奋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难掩疲态,罕有地露出气力不继的狼狈模样。

  他不及缓过气来,继续抢攻。薛百螣与冷北海都看出不对:「岳宸风既不能追击,更应稳扎稳打,调匀气息再出手,岂能贪功躁进?除非……除非岳宸风的」异状「有其时限!」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一持鞭、一握拳,点足跃出,双双朝岳宸风杀去!

  谁知一奔入耿、岳周围两丈方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坠五里雾中,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恶心反胃,真力运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脚下却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忽悬虚空,连原本并肩而来的同伴亦消失不见……

  ——原来……他俩就是在这片虚无中决斗!

  ——这……这是哪里,又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阵法、道术,还是迷药,才能造出这样的虚无?

  两人正自迷惘,忽听耿照大叫:「大……大师父!」

  周围雾蒙蒙的灰翳摇颤起来,阳光如穿融般扯开整片空间,薛、冷二人回过神,赫见黄沙依旧、长街依旧,头顶上烈日朗朗,哪来的大雾苍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风目光一凝,仿佛终于看清四周景物,赤乌角刀卷风应手,刀芒过处,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喷出大蓬血箭,余劲未绝,竟将二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马拖行!

  幻阵被破,耿照为救二人,硬撼岳宸风;岳宸风反手一格,劲力不下巨斧抡扫,「当!」两刀交击,洪若毁钟,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却连一步也不敢退,任由刀劲贯体而出,背心「泼喇!」裂开几道衣缝,发丝逆扬,毛孔都迸出血来。

  便只一招,防御者随手挡架,攻击者反被击成重伤。

  耿照膝弯一软,勉力提臂,却觉神术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风一脚踏住刀板,狞笑:「你使什么妖法……」语声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再度陷入那诡异的迷魂阵中。

  他沉着不乱,凭记忆往脚下一劈,见一个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滚了开去,也不知砍中了没。

  与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这个奇诡无比的怪异空间,眼睛所看、耳朵所听,通通都是灰扑扑的假象;只有刀锋入肉时的痛觉是真实的,无半点虚假。为此他刻意挨了几刀,试图以痛楚将自己唤醒,只是终归徒劳。

  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道门中有种观想之术,修炼有成的术者能在脑海中自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边之人如冻如灼。万料不到耿姓小子身边,竟有这样的高人!

  但道术并非全无破绽,适才薛百螣与冷北海闯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阵顿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幻出迷阵,施术者绝不能毫发无伤。最好的证明,就是原本灰蒙蒙的视界,已能依稀辨出轮廓;远方一人拄刀颤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现,正是方才死里逃生的耿照。

  岳宸风本欲挥刀掩杀过去,转念一想:这条长街并无如此宽阔,耿照看来相距甚远,显是术者在距离上动了手脚。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会自己杀将过来;一动便不如一静,以逸待劳——岳宸风正露微笑,忽听身后一人道:「你的心计,当真是稀世难得。不过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计又不算什么了。我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东西。」

  岳宸风霍然回头,赫见一条瘦削的青衣长影,似是长发曳地,容貌却看不清楚。

  远方耿照似又喊了声「大师父」,声音倏地膨胀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有千里之遥。岳宸风心知此人必是阵主,暗自戒备,冷笑:「你是耿照的师父?」

  青衣人摇头。

  「我是宝宝锦儿的师父。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该死了么?」大袖一翻,右手五指忽成尖铲,挺直插入岳宸风腹中,热刀切牛油也似,无比滑顺地一送到底、透背而出,直没至肘间。

  岳宸风竟不觉疼痛,眼巴巴看着,满脸错愕。

  「你……」

  「没错,我将整只手都插进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肚里生生插了只铁爪,该是什么滋味?」

  岳宸风心思触动,不由得将「铁爪」、「插进腹中」等念头串了起来,忽觉腹间痛得难以忍受,恰恰是被一只锐利的铁爪穿破肚肠、戳得脏腑糜烂的感觉,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冷汗沁出额际,几乎晕死过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么?我替你斩下头颅,了断性命罢,也少吃些零碎苦头。」举起右手,大袖顺势滑落,只见腕间接着一柄斩头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掌的踪影?

  岳宸风平生从未如此疼痛过,肠子似被绞成一段一段,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他说了」插进腹中「之后,我才觉疼痛,这疼……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刻意说」斩下头颅,了断性命「,是因为如果我不信在这里失却头颅会致死的话,他便杀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闪,视线陡沉,原来是头颅坠地,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只听青衣人冷道:「你恶贯满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轻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级突然睁眼,咧嘴大笑:「老儿,你该后悔没一出手便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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