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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0:肉汤之初 ✦

小说:在那边的肉屋小姐/あそこの肉屋さん 2025-09-07 08:11 5hhhhh 2720 ℃

骨灰与废铁是新西部的沙尘和风滚草。

时代的车轮永远是滚滚向前,直到自己不堪重负地碎裂——无人知晓战争与气候变化谁先谁后,但世界不会在乎。已然毁灭的文明社会以遗迹地身躯摇曳着自己微弱的存在感,水泥厂的高塔还在,那是新时代的堂吉诃德眼中巨人的脊骨——风划过破碎的管道,发出文明社会永不间断的呜咽。

她翻过了围墙,水渍和旧血早已在水泥地上融为一体,纵然是千百遍踩踏也没无法分离。氧化的红细胞泼洒在酷烈的太阳下,以铁锈般的深褐色昭示着简短的杀戮——不是动物。小块盐晶泼洒在大地上,只有人类的血才有这么——令人着迷的含盐量。

她就是这样出现在店长眼前的。

“哟,”坐在塔顶上晒太阳的女人吹了声口哨,“来抢劫的?”——轻佻的话语下,弩箭在阳光下迷离而璀璨,静静地驱赶着这位不速之客。

下面那女孩没说话,只是仰头望她——而她,在未来和过去都被称作“店长”的女人,显然还是有点雅兴的,仅限当下。

“可惜啊,”女人笑着补上一句,“我刚挑完,剩下的卖相都不太好哦?”

阳光驱赶着女孩走到一具尸体边。不论生死,大家在生前都厌恶着耀眼的日光——或者对于她来说,她只是想躲开弩箭的璀璨,那是地狱翻腾的岩浆才会映出的光芒。

废土客和匪徒只有一字之差。她伸手掀开死者的上衣——过分招摇的纹饰掩盖起宽阔的肩膀,显然身体的主人是个强盗头子。只是他生前引以为傲的肌肉也无法掩盖错乱的伤口——肋骨下是被切割过的肚腩,用空无一物的深邃暗红来嘲笑着饥饿的女人。

“不是来抢的,”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只是……闻到了味道。”

女人的微笑怔住了,然后笑出声来——笑声是一把钝刀,在铁皮一般的耳膜上猛地刮擦,很慢慢,却也很稳。

“你这句话挺有意思啊,小不点。你以前吃过?”

女孩努力地闭起嘴唇——半晌,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没办法。”她说。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某种默契——“另外,我不是小——”突如其来的震颤将她的身体推向侧后方,她恐惧地看着远处的女人——她从塔顶跳了下来,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靴子踩得水泥地都在颤动。

“那你说说,哪块最好吃?”

女孩抬头看着她,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崇拜,只有某种古怪的专注。女人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那一丝浅浅的狂热,纵然它已经被饥饿所掩盖——当然被一同掩盖的,还有女人肩膀上的那把砍刀。

“腓肠肌,”她说,“还有肩肉。要趁热处理,纤维才不会崩。”

“啧,”女人笑了——“说得跟行家似的。”她把肩上的砍刀往旁边一丢,随意坐到地上。午后的阳光已经接近落幕,苍白的大地上不再有酷烈的热气。女孩也没再说话,她从腰上掏出了一把小刀——太破旧,也太短小,在女人的砍刀面前不值一提,但对于面前的尸体来说却足够锋利。

夕阳西下,火已经升了起来,铁皮桶里炖着一锅肉汤,风把汤味吹得四散。

女人拿着破铝碗,坐在一边的废汽车前,伸脚踢了踢对面那个和身下车架一般瘦弱的女孩。

“你叫什么?”

“……”

“怎么,不想说?还是觉得我下次会拿你的名字下锅?”

女孩低着头看汤,一根头发粘在她嘴角,她也不在意。

“你要雇我打下手?”

她相信自己剔骨的能力——她也知道,一个人处理人体有多费劲。女人愣了下,然后笑了。噼啪的木柴燃烧声被她的笑声所掩盖,让眼前的女孩都有些害怕。

“不是雇。是捡。你轻,我扛得动。”

她舀起肉汤喝了一口,然后伸出一只手。

女孩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了上去。

那只手冰冷、干燥、满是刀茧,但她没收回去——

“店长,肉汤——合您胃口吗?”

火熄了,夜风变冷。她们没说话,靠在这个营地的一角,把破毛毯拉得紧紧的。裹尸布一般包裹起身体的毛毯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与差强人意的温暖,女人的呼吸很沉,像一台老旧柴油机的余温;女孩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偶尔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就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风声变了,空气里没有烟,也没有肉的味道了。毛毯也不见了。

她猛地睁开眼——

锈铁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篝火,不是汤,不是车——铁栏杆横亘在眼前,血迹胡乱涂抹于地面的石板上,就算再迷糊也能让人将“监狱”两字尽收眼底。

“醒了?”

女孩摸摸背后垫着的东西——在梦里它是随意寻找到的木板,而在现实世界里,它足够柔软。一层薄薄的旧棉被躺在她的身下,至少这里算不上冷。铁栏杆外是一张塑料桌,一支笔斜斜地倒在笔记本上,已经很久没人用过它了——这不奇怪,在这个小聚落里,没什么使用纸笔的需求。

她看向隔壁牢房,勉强称得上胸甲的金属片包裹起勉强算是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嘴上叼着黄色草纸做成的破卷烟,声音伴着烟雾弥漫到女孩的身边——他没看她,只是在看墙上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的电风扇。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坐起来,摸了摸额角——出了一点汗。

梦还残留着,像嚼不碎的筋膜,卡在牙缝里。不知如何是好的她靠着墙壁,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不是第一次她吃别人的肉。但却是第一次有另一个人陪着吃。

也许是因为那一顿肉汤太过温热,现实才显得这么寒冷。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伤口——不深,是那天在任务时留下的。任务本来很简单,她只是照着某座都市聚落——大型聚落往往由数不清的行商车队组成,而那里的集市永远是个好去处——的描述处理一个旧部落残党,没想到那人正好是某个小聚落失踪者的亲戚。

或许和店长分头行动在一开始就是错的,但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杀没杀错人,只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把人分尸炫耀的疯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警队会抓她,为什么在她搜查尸体时,突然跳出一个长枪阵,把她围得死死的。

她只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乱杀人的人,至少自己相信——

“喂。”

看守用鞋底蹭了蹭地面,“你刚刚说梦话了。‘腓肠肌最好吃’……你是干什么的?”

她没说话,侧头望着地上那一滩已干的血迹。像一只趴着的野狗,被扔在角落里——在遇到店长之前她就是那只野狗,离开了店长,似乎也一样。

“你要写供词的话告诉我一声。”看守撇了撇嘴,“我这班值到中午。反正你审也晚不了两天。”

她没有时间畅想店长现在怎么样——脚步声远了,牢房重新归于沉寂。女孩靠回墙上,轻轻叹了口气。空洞的眼神想要穿透土墙,似乎远处就有那辆快散架的灰白货车,在某个遥远的废墟边,慢慢启动。

她不知道店长会不会来。

但她知道,如果那辆车来接她,自己一定会上车。哪怕那车开的方向,是硫黄烈火包裹的地狱——下地狱就是下油锅,自己做了一辈子人,被做了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车身轻微地晃动着,像漂浮在大地上的一艘老旧船只。窗外的荒原铺展如破布,一眼望不到尽头。褪色的指示牌在风中歪着头,铁杆早已锈蚀,残存的字迹被阳光晒得发白,只剩几个模糊的符号,还在假装自己曾经属于某个秩序井然的世界。

她睁开眼睛的地方是副驾驶座。

不是那种立刻清醒的惊醒,而是缓慢的、层层剥落似的意识回笼——先是听觉,轮胎碾过碎石时的响动汇聚成安魂曲的节律;然后是触觉,头抵着的窗户微微发烫,废土的太阳永远不会吝惜自己的光和热;再之后,是嗅觉。

她嗅到了尘土的腥味、清洁剂的刺鼻,还有电机过热的焦糊。

最后才是视觉。

她睁开眼,阳光正好从右侧斜照进来,把前方的玻璃染成橘黄色。窗上起了雾——空调很有力,她伸出手指,在上面缓缓划了一道弧线。霎时间,日光从雾中挤进来,形成一道炽白的光带,正正落在驾驶座上那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被晨光包裹着的脸,柔和而洁白的皮肤一如往日——像见面的时候,也像是传说中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不,一定是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废土的人嘴角不会挂着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微笑。

店长正握着方向盘,单手端着一个印有刻度的烧杯,杯子里是淡黄色的液体,有两片茶叶飘在表面,像浮尸一样无力地转圈。

她似乎早就知道店员醒了,连头都没转,只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梦到了?”

店员没急着答话,只是把肩头那条灰蓝色的毯子拉下,搭在腿上。她的头发已经乱了,贴在额角,额头还冒着汗,后背湿了一片,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差点溺死在回忆与恐惧交织的海里。

“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她的声音哑得厉害,这是干渴留下的印记——或者只是一场糟糕的睡眠的后遗症。

“借了个人情。”店长笑了笑,轻轻踩了一下刹车,“老熟人,欠我几顿饭。至少我们能拿出来手写的委托书——虽然故意杀人并不合法,但至少有人情和通缉令在,他们就不得不松口了。”

“看来我又欠你好几顿饭了。”她望着前方,语气平静,像是在谈论眼前那一成不变的天气。

“反正你能赚回来的。”店长的语气依旧轻松,却压着一种无法辩驳的肯定。

车子驶上一段小坡,四周的景色豁然开朗。一大片干涸的农田从两边展开,田埂破碎,枯黄的杂草混着不知从多少年前的干旱中幸存的麦秆,堆成一个个半倒的骨架。远处的水塔已经坍塌,半截残骸在风中吱嘎作响,如同战争刚刚结束时,路边穿着军装的残疾乞丐。

阳光照在破败的世界上,把每一块铁皮、每一截残砖都镀上金边,看上去几乎是温柔的——但只有蠢货和渴到出现幻觉的人才会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黄金乡幻想。

“你知道你现在在通缉名单上吗?”店长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块新鲜的肉,“赏金不多,一罐油,外带三斤盐。但也算个‘人物’了。”

“我该感到光荣吗?”

“明明是幸运才对吧?”店长笑出声来,声音低沉,“幸好我还愿意来接你。”

“你不是说过,我轻,好扛?”

“现在重了,”她瞥了瞥后视镜,“嫌疑人的身份和一个有记录的杀人案。这种重量,压车——作为肉倒是不错。”她苦笑一声,看来她们还都是对方的紧急备用口粮。

车子开始下坡,经过一片散落的骨头地。那些骨头已经风化,沙石代替人类啃掉了仅剩的肉,只剩空荡荡而惨烈的白。

“新委托,”店长换了挡,她的声音和发动机的噪音一同低了几分,“是三人组。两男一女。抢了个净水机,杀了巡逻队,留下了半副耳朵。”

“知道他们在哪?”

“知道。他们有车,有枪。”店长依然满不在乎——她的座位下就有一只没有枪托的自制火药枪,但子弹太珍贵了,她不舍得打。

而店员座位下面的那支双管猎枪很久没有备用子弹了。“枪?”——虽然不一定有对应型号的子弹,但车里还有空弹壳,自制子弹也不是难事。

“改装的风枪配上一点劣质雷管。别的——大概只有刀了。”她顿了顿,“不是普通人。经验丰富,手很快。”

“任务目标?”

“净水机,和他们的人头。”

店员抬头望了一眼前方渐渐升起的太阳。

“那就开始吧。”她低声说。

店长笑了,笑容像野狗露齿,但很真诚。

“欢迎回来,店员。”

她们花了一刻钟才绕过营地外围。

废土的边缘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几截断裂的供电管道,半埋在尘土里的交通指示牌,早已龟裂的混凝土地面像是皮肤上的老疤。店员走得很慢,猫一样,每一步都先以脚背试探着落地。她穿着一双削过跟的皮靴,鞋底缝里卡着前几天刚踩过的骨渣,踩在干草上只有轻微的咯吱声。

她停下了。

前方几米的地方,半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歪在路边,一只野狗的尸体横在门口,腹部鼓起,眼珠早就被鸟啄走了。她蹲下身,用手指蘸了蘸血迹边缘——已经干透,说明敌人至少在几个小时之前来过。

“应该不是陷阱。”她说。

“是你这么想,还是现实这么想。”店长从后方挤到她身边,声音低得像在伏击敌人时燃烧的火绳。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天边已经泛起铁锈色的红。阳光从荒野尽头撕开了云,像是一团快要爆开的伤口,殷红而凄惨。

“我们再绕一下。”店长说。

她们从加油站的左翼迂回,穿过一块荒废的停车区。风把废报纸吹到她们脚边,那上面印着一个笑得异常灿烂的女童广告——“童心早餐牛肉棒”。很不错,就像现在她们要做的事情一样。

靠近营地西侧的报废油罐车时,一声极轻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声音来自加油站中心,她们猛地贴到墙上。偷偷探出头的店长按住了想要一起探头的店员,她听得出来,那是锅铲掉落的声音。

店长眯眼看向远方——女孩站在中央空地里,穿着那件太干净、太轻盈的白色吊带裙,像上个世纪随处可见的冰激凌广告牌,就是那种专门骗孩子去找家长要零花钱的类型。她太年轻了,根本不像是那种心狠手快的土匪——她身边有四摊铺盖,一摊破烂得如同牢房,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那里。她手里还握着一把锅铲——那种老式铁质的,锈得发红。她赤脚踩在泥水和碎玻璃之间,但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或者说没有任何碎片敢于僭越那双光滑的脚。

她缓缓蹲下,似乎在捡锅铲。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求救或慌张的气息——纵然她本应如此。

她在演。她们都看得出来。

但她演得太好,好到让人怀疑她根本不是演,她就是那种人——美丽、安静、危险。

“你看她的手。”店员说。

店长眯起眼,果然——那女孩的手指在微微抖,但不是恐惧,而像是过度兴奋,像是在期待什么。

“该死。”店长低声说,“她在等着发信号——一群老狐狸。”

在规划好撤离路线之前,女孩便抬起了双眼——炯炯的目光准确地刺向她们藏身的方向。干净、空洞,没有情绪,像两颗抛过光的扣子。

她朝她们偏了偏头。

不是在求救,不是在喊“快来”——

她的唇语喊出的是,“那边”。

她在示意方向。

抽刀是店员的本能,银光闪闪的刀刃分开她的视线,将左和右分成两套目标——左边是墙,右边是空旷的土地,只有前面还有点坡——上面的黑影一闪而过,它背后有一块巨大的金属在反光。

“风枪在我这边。”

下一秒,女孩的身前窜过两道影子,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他们头上的简易头盔反射出夕阳的余晖,揭开伏击的序幕。

但店长没有动。她在看那女孩——

即使身前冲过两个匪徒,即使叫喊声逼近,她依然一动不动,像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被波及。

她缓缓转身,走向锅边,拾起锅铲,重新开始搅动那锅浓稠的汤——宛若一台日复一日运转的旧机器,机器没有感情,她也是。

“她根本不是被抓来的。”店员没有看见试图伏击二人的枪手,在迟疑间她回过了头,映入眼帘的除了店长的半张脸,只有那个过分超脱的女孩和两位死盯着她们的匪徒。“他们请来的?”

“你觉得她是厨子?”

“不,她是菜。”

店员身后传来脚步声,枪手正在逼近。

“店长,那两个你能应付吗?”店员知道店长很擅长打架,但她也知道店长的武器没那么适合搏斗。

“问题不大,别吃枪子——”

但那女孩嘴角缓缓扬起了一个弧度——优雅、克制、几乎是殷勤地——欢迎客人入席。她手中的半截金属片划过天际,叮一声撞在一人的头盔上,声音不大,却如尖锐鸟鸣,刺破沉闷。

“混蛋!”那个高瘦男人下意识转过身,刀尖转向了身后的女孩——古老而先进的玻璃纤维猛地震颤,弩箭的破空声直直刺入高瘦男人的喉头。店长抛下左手的手弩,拔出了腿上缠绕的铁链。

女孩瞬间蹲下,用锅盖护住头和胸口,她只能听见金属甩链的声音,如同撕裂空气的皮鞭。

店长出现在她的眼前烟雾中,一身黑色披风沾着沙,动作迅猛——她手中的钩链准确地绕上那个矮胖男人的手腕,用力一扯,“咔啦”一声,把她整个人拉到地上。

“你们以为只有你们喜欢把人吃干抹净?”商人的营业微笑早已不知所踪,她冷笑着,冰凉而深邃。

“我们也吃,只是选得干净点。”

他从地上挣扎起身,抽出藏在靴边里的小型刀刃,直刺店长腰侧,但她慢了一拍。

店长早已松钩,旋身一肘,猛击她下巴,骨头断裂的声音混在烟雾里,闷响如碎裂的瓷片。

与此同时,店员冲向了后方逼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轻,走路没有声音,像从沙子里长出来的一株影子。手中的弯刀比风枪更容易转弯,她伸出的左手将风枪的枪身按在了墙上——风枪很重,而枪手是个女人。把它架在墙边对于枪手小姐不是个坏主意,只可惜店员更快。

“别动。”

枪手松开风枪,拳头本应该更快——刀尖刺穿他的咽喉,血从嘴角喷出,像旧油箱漏出来的黑浆——但终归不是,店员嫌弃地将她的尸身踢到一边,躲过那泼洒在墙角的殷红血迹。

现在,除了肉屋的二人,只有女孩还站着。她慢慢放下锅盖,纵然腿有点打颤,却还是坚持走到高瘦男人的尸体边,从他靴筒里摸出一小把钥匙和一张标签。

她高举着双手,递给走过来的店长。

“你们可能需要这个。”

店长没有接下来,只是扫了一眼——“现在他们不会强迫你了。”

女孩只是挤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

尸体扔在这里也不好,何况这里也不全是尸体。远处的店员拽着枪手那几乎和身体分离的头,像拽着一捆电缆——店长则无视男人金鱼般渴求空气的双唇,将他拖到了墙角。

火烧云落在地面上,照着他们三个的尸体,这是平平无奇的天葬情景,大抵如此。

女孩站在原地没动,锅里的东西已经溅出不少——是肉粥。她拿起锅盖,遮住锅口,好像这是一顿该继续吃的饭。

“谢谢你帮忙。”店长说——她已经回到了商人的状态,微笑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难摆出的表情,难的是让人相信你是发自真心地微笑——恰巧,店长连这个也很擅长。

“我不想死。”她轻声回答,“他们想吃我。我知道自己长得……合他们胃口。”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点羞耻的笑,却没有低头。她很清楚,这不是什么适合说出口的事情——不管是吃人,还是被吃。

店长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转头吩咐店员,检查战果是必不可少的内容。

但显然,两手空空的店员脸上,皱起的眉头绝不是因为自己刚刚把那支沉重的风枪拖了过来。

“一个肺钙化,一个肝的颜色不对,那女人胳膊上还全是针眼。”她随手将风枪扔在地上——以往都会用一些标志性的东西作为拿下悬赏的证明,而这群人里唯一标志性的东西就是这把风枪了。

店长倒是没看那东西,只是啧了一声——“可惜了。果然土匪只能吃垃圾啊。”——随即便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她正蹲在地上擦锅。擦得很仔细,像是在擦某种圣器——或者只是在证明自己足够有价值,纵然擦拭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技能。

“你叫什么?”店员问她。

女孩回头,声音温顺:“……没有名字。”

“你多大?”

“十七或者十八?”

店员沉默了一下。

女孩试图继续说点什么:“我有用的。你们刚才杀他们时,我用锅铲吸引了那家伙的注意力,不然你没办法射中他。我不是在求你们……我是说,我可以做别的。”

她眼里的光在闪,是主动的,是求生的,是“我帮了你们”的那种骄傲——当然,她只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对于店长来说,这群人的战斗力显然被夸大了——倒也正常,接受委托的时候店长就发现了,赏金有点低得过分。

在骄傲裹挟的目中无人下,她没看见店长的手势。,也没意识到店员靠近她时为什么没说话。

直到那根皮绳突然勒上她的脖子,窒息带来的痛苦让年轻而柔弱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像被抽空了所有力量。

她倒在地,眼睛还睁着——无力的四肢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嘴上还是能不饶人的。

“不——等等,我帮了你们,我是自己站出来的——我不是土匪!”她挣扎着,语气里弥漫起恐惧与慌张。

“对。”店员轻声说,“你确实不是他们。”

她不理解,声音变得尖锐——但在这里没人会来帮她。“你们不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处理他们的吗?我不是货物啊——我不是!”

她的声音在风中越飘越远,终于只剩下低低的喘息。

“你是好货。”店长倒是打破了沉默,“我们来处理那三个匪徒——这就是我们委托的全部内容了。”

女孩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无法接受的现实感。不是震惊,而是那种在末世被一次次出卖之后,依然想抓住最后一次公正的渴望——以及渴望并着希望一同被笑着碾碎时的空洞。

她没有再哭,只是慢慢闭上了眼。

晚上。

她们在车上吃了一点风干肉。不是她的。

“想放了她?”店长边嚼边问。

“没有。”店员咽下那口,绝对是人肉——腌得有点咸了“只是……她太年轻了。”

“你不也在年轻的时候被谁救过?嗯?”

店员笑了笑:“我想在也还年轻,但我也没像她那么天真。”

“她不天真。”店长靠在座椅上,“只是赌错了。”

“嗯。”

沉默了一阵。

“留到下批订单?现在也不不急着处理她。”店员突然开口,语气轻描淡写。

店长看她一眼,叼着肉干没说话。——这是默认的否定。

这种事情,不会让她们起争执。

她们早就习惯了——一起走,一起吃,一起处理货物。你吃的是肉,还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浪费,别动感情。

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干热的沙,驶入下一个目的地。

货箱里女孩还活着,只是睡得很深。梦里,她还在锅边搅着肉粥,只不过这一次,里面浮起的明显是人肉。

天刚亮,阳光像一块掸了灰的铁板,照在空旷的盐碱地上,泛出微弱的金光。

车停在一处干涸的溪沟旁。那是个旧日屠宰点,石头上还残留着血迹和绳痕,风一吹,铁锈味重新苏醒。

店长早早起身,洗了把脸,把外套脱下,挂在车门上。她戴上皮围裙,熟练地检查工具——缝合刀、分肉刃、骨锯,还有那把宽背、短柄的卸脊刀。

“该起床了。”她说。

店员走向货箱。

女孩是被一桶冷水泼醒的。

她惊叫一声,挣扎着坐起,四肢被捆住,手腕发麻。她一眼看见那些器械,瞳孔收紧,意识终于连贯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能帮你们——我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不是土匪!”

她大喊,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发抖。

“嘛,无所谓啦。”店长猛拉一边滑轮上的绳子,将她吊了起来。“新人小姐。”

女孩只是在使劲摇头:“等,等我说完啊——”

“没必要给我们加戏。”店长一刀割断她身上的吊带连衣裙,扯下她的鞋,“尤其是你脑补的那些。”

她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孩,不太突出的肋骨配上细瘦的骨架实在没什么脂肪——她甚至没把眼前一丝不挂的女孩当成活物。“果然是女孩子,一点能浪费的地方都没有啊。”

店员的刀阻止了女孩刚刚开始的抽泣,切断了喉管的女孩双眼没了光泽——不过她也没兴趣思考生死轮回和鬼魂那一套,她没有回避女孩的目光。摘下头,切开皮肤。剥离腹膜,去除生殖道,剥离肌肉。分解关节,然后是最后的解体——

店长的动作干净利索,就像曾经在城市废墟边上处理野猪时那样。只不过,这次材料更细腻,骨更脆,血少了一点——更干净,更适合人食用。

女孩最终成为了一堆整齐的冷冻标签。她从来都不是战利品,也不是牺牲品——她只是多出来的货物。

该收尾了,店员在开水中烫洗切肉刀——这是惯例,脂肪必须用热水才能烫掉,但显然刚刚的女孩子身上并没有足够她们处理的脂肪。现在,是她专属的发呆时间。

店长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让店员猛地一颤。

“想说什么?”

“没有。”店员淡淡地回答,把刀放在了锅边。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为了杀人才留下的。”

“不是。”她看着烟雾,“是因为你选择没杀我。”

她没再说话,把包好的“肉”放进恒温箱,一字不漏地记入库存。

女孩没有名字了。

只剩几串编号,和她在锅边搅粥的那个身影——随着车的引擎声远去,也被抛在了风里。

引擎的轰鸣像一只低语的野兽,在荒地里缓缓苏醒。

店长把最后一袋打包好的冷藏货物推进车底隔层,关门时,手指在铁锁上顿了顿,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抽回。

她站了一会儿,望着渐暗的地平线。

“天气没那么干了。”她说。

“是。”店员点头,手里拧着水壶,润了一下嘴唇,“味道会不一样。”

“客户可能不会反感。”店长把手套脱下,甩到副驾上。

店员坐进驾驶座,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问:“下一站?”

“东南方向。”店长慢慢吐出烟雾,“那个我们总是出货的——城市遗迹巡回车队要路过那边,正好把这支破枪的悬赏拿到手。而且听说那边有个新的肉屋,卖乌鸦的肉——”

“脏得不能吃。”店员淡淡地说。

“我们干净。”店长闭上眼,靠在窗边。

她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有一套自己对“肉”的标准,尽管这标准不是也不应该是人类社会的那一套。

车驶离已经废弃的营地,沙尘在尾灯后晕开,像无声的焰火。

她们不谈——也不喜欢谈论昨天发生的事。也不可能为那个女孩多说一句。老练的胃口,不会被一块肉打乱节奏,而老练两个字早就不足以形容她们的经验。

风吹过车窗缝,带来些微酸的味道,像是腐败的枯草。

“你有没有想过,”店员忽然开口,“如果我们从没上路,她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店长没睁眼,只是轻轻答了一句:

“可我们在路上。”

车窗外,月夜裹挟了安静的世界,被盐碱浸染的地面一闪一闪,像溃烂前的皮肤。方向盘稳稳指向远方,一切都没改变。

她们在以肉屋的名义留下香甜的传闻。

她们是末日食物链的消费者,是清道夫,是贩肉的幽灵。

而此刻,车灯照亮前路。

——世纪末肉屋的旅行,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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