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笑了，笑得那样纯真。

「师兄，你还记得当时在警校演讲时说的话吗？我可是记得非常清楚喔。你说过，『理想中的警察，应该在维护秩序的同时，也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尊严和权利，也要理解每一个人的苦难。因为身处第一线，最能看清楚秩序本身的问题所在。』」

「……那只是我在台上空口说的大话罢了……」

「不对，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我认识的所有同僚当中，只有你会在抓到罪犯后去追根究底，调查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也因此发现了许多被逼到绝境的人。但尽管如此，你还是让他们承担了罪责，对吧？」

我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所以，我相信你。」剑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

听到她这么说，我更加愧疚：「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们……我会去和长官坦白一切的。」

她点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为什么你也要去？你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又笑了笑：「明明怀疑你们的关系，却还故意向长官保证你们不认识，这样算知情不报吧。」

「抱歉，连累你了。」我苦涩地低头。

剑芸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小声问了一句：

「你……喜欢过她吗？」

我瞬间愣住了，脑海里混乱无比，心跳也变得急促。

「我……我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不知道她的兴趣是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这样算什么喜欢呢？而且她从高中到最后都一直在躲着我……我对她……最多只能算同情和施舍吧……大概……」

「嗯……」

我突然警觉起来：「你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她说了什么吗？」

剑芸的手突然一抖。

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其实我偷听了她的采访，她……她说她很感谢你为她做过的一切，说你是她生命中少数对她好的人……就这样。」

我听着这话，胸口一阵酸楚，心里百感交集。

她真的这样觉得吗？

可是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把她从深渊里拉回来……

剑芸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嗯，我躺一下……」我轻轻靠向沙发，闭上眼睛，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而来……

好像有谁给我盖上了一条毛毯……

——「师兄，辛苦你了……」

许卿玲・终

站在海葬船的甲板上，我凝视着海面和即将西沉的太阳，感受着冰凉的风。

吕靖轩站在船的边缘，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小小的骨灰坛。

他的表情很安静，安静到几乎没有情绪。

「那时候，我甚至做好了被调离岗位的觉悟。只是最后因为没有影响实质结果，而且没有公众影响，长官最后没有追究太多，只是给我申诫……」

「……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切割得有些飘忽，但我仍然听得清楚。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坛子，让那些洁白细碎的骨灰顺着风洒落在海面上。

一瞬间，我甚至产生错觉，仿佛看到了她生前的模样，咖啡色的侧马尾和脆弱的微笑。

他凝视着骨灰消散的方向，许久才回过神来。

「其实从以前开始，我就很想当缉毒警察。可是现在，我有了更大的动力。」

他看着我，眼神坚定得几乎有些刺眼。

「你指的是胡安？」我问。

「嗯。」他微微颔首，「那个人把昕蕾彻底推向了深渊……我一定会把他抓到，让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却又充满了决然。

「不过，除了复仇之外，我现在想做的还有更多。」

他看向远方，「昕蕾并不是唯一因为生活逼迫走上不归路的人。我遇过很多类似的人——有些人贩毒，有些人吸毒，有些人则自暴自弃地沉溺于酒精、暴力，甚至自伤。」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越接触这些案子，就越觉得只是单纯的禁毒，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我甚至见过有人大量吞服感冒药，为的就是让自己暂时脱离现实。你能说这些人是在吸毒吗？我想他们只是不得不逃避现实而已——没有毒品，他们也会沉迷于性、酒精，或者其他东西……这并不是单靠执法就能解决的。」

「所以你想做的是？」我平静地问。

「我希望能让大家看到这些人的故事。我希望大家知道，这些人并不一定是十恶不赦，有很多人也曾经只是被生活困境推到这一步的。他们都有各自的苦难，甚至有人已经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抵抗……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才能让人理解，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我：「可是你是记者，我相信你的文字一定比我更有力量。所以，我想要借助你的力量。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这样的故事。」

他的声音很认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当然，这也是我作为记者一直在做的事。」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严肃地补充：「缉毒警察的身份是需要绝对保密的，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只是……我真的不甘心让这些故事就这样被遗忘。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在任务中牺牲了，希望你可以把我和昕蕾的故事公开，当然所有人物都用化名就好。」

「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吧……」听见他这样平静地说到自己的身后事，我一时感到心酸。

「没关系的。我们家还有靖辕和静珊在，他们会代替我去尽孝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事了，就拜托你这件事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

船靠岸了。

在临近分别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对了，昕蕾她弟弟呢？他一直想帮他的姐姐吧，最后他怎么样了？」

我被这问题骤然问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停顿了很久，我才终于压抑着情绪说：「其实，在庞昕蕾离开后没多久，有一天深夜，我收到了她弟弟庞晓阳发来的讯息。他说他觉得自己才是导致姐姐悲剧的根源，所以他打算以死来赎罪……而且他说，要带着他的父母一起走。」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苍白。

许久，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我：「后来呢？」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收到讯息后立刻回电，但没人接听。我报了警，最后得到的只有他们家失火的消息……警方说，应该是人为纵火……」

他的眼神一瞬变得空洞，手指紧紧地抓着那个小小的骨灰坛。

沉默了很久，他只是用疲惫的声音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转身，准备离开。

「吕靖轩——」

我下意识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背对着我。

「庞昕蕾她——」

我想起那天采访庞昕蕾的情景，想起她最后的话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最后跟我说到你时，说她很感谢你。她说，你是她生命中少数对她好过的人。」

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许久，他终于再次迈出脚步。

我目送着他，慢慢消失在海岸线的远端。

——对不起，吕靖轩，我并没有完全告诉你庞昕蕾的真心话。

那一天临刑采访结束时，那个押送庞昕蕾进来的女警官推门进来，轻声提醒我们时间到了。

她看上去和庞昕蕾差不多年龄，甚至更有稚气。

——两相对比，我更能感到这几年对庞昕蕾带去的折磨，心中悲凉。

「能不能……再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女警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目光却悄悄移开。

我再次和庞昕蕾对视。

她空无一物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看我身后的什么。

看着她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现在重新给你选择的机会，你希望和什么样的人一起度過你的一生？」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觉得太过残酷。

庞昕蕾起初沉默不语，随后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

「王老板吧，他很有钱，跟着他至少不用挨饿。」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又笑了笑：「那胡安吧，他很浪漫，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吃过很多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食物。」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心里明明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真正的理想型。」

她的笑容逐渐僵硬，然后慢慢垮了下来。

「理想型……理想型啊……」

她声音很轻，但很清楚。

「我想要一个……不嫌弃我身上有味道的人……」

「……我想要一个不盯着我胸部看，而是看我眼睛的人……」

「……我想要一个不嫌弃我成绩差……还愿意耐心地教我补习功课的人……」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情绪一点点失控。

「我想要一个在我最饿最绝望的时候，即使被我骂、被我扔掉便当，也不生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给我买饭的人……」

我忽然感觉喉咙发紧，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

「想要一个擤鼻涕时会发出很大声音，完全不顾形象的人……」

「想要一个在我被所有人羞辱、最孤单无助的时候，不顾一切站出来替我说话，和班导顶嘴的人——」

她拼命低下头去，肩膀猛烈地颤动。

「想要一个即便被我伤害了无数次，即便我变成现在这样，却依然愿意为我买衣服的人——！」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哽咽，每一句话都仿佛用尽她所有的力气。

「想要一个第一次碰触我的身体时，不是摸我的胸，而是摸我的头发的人！」

她身后那位年轻的女警官猛地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着眼睛。

「想要一个在努力维护社会公义，想要成为他爷爷那样正直的人！！」

我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可是，我配不上啊……！」

「我配不上那样帅气、那样耀眼的人啊！」

「我只会成为他的负担，只会拖累他！」

「我一直认为推开他、伤害他才是最好的办法啊！！」

「像我这种畜生，连五十万都不值的蛆，就应该被他忘记，被世界忘记啊！！」

「他——他值得更好、更干净的人啊！！」

她的宣泄变成了崩溃的哭号。

「可是这些话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他说啊……」

「我到死也没能做到告诉他这些……我好不甘心啊！」

「我本来以为我早就放弃了，连死都无所谓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么不甘心啊……！！」

房间里只剩下她的哭声。

悲痛欲绝，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伤。

很久，很久。

「这些话，你们……一定不要告诉他。」她的哭声变成了微小的啜泣。

「如果他问到，你们只要告诉他，我很感谢他，我觉得他很好，这样就够了……求你们……」

我犹豫着看了一眼女警官。

她背对着我们，微微地点了点头。

「……好。」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回答。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她逐渐停止的哭泣声。

「……走吧。」

听见女警官的轻声催促，庞昕蕾慢慢站了起来。

我最后关于庞昕蕾的记忆，就是她被绳索牢牢束缚的身体，以及她步履蹒跚的侧影，纤弱而悲哀。

还有那些清脆的脚镣声。

一下，又一下，陪伴着她去接受命运。

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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