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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能做到的事(繁體中文),1

小说:邊緣人系列 2025-09-06 14:14 5hhhhh 5900 ℃

許卿玲・序

當我抵達海邊的時候,天空才剛開始轉為柔和的橙黃色。

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風裡帶著淡淡的鹹味。

我縮了縮肩膀,把圍巾緊了一些,遙望著灰藍色的大海,內心隱約猜測著這次邀約的目的。

呂靖軒準時出現了。

和一年前相比,他並沒有明顯的改變,只是眉眼之間似乎更加堅毅沉穩了些,穿著簡單合身的襯衫,英挺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見,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印象:嚴肅、自律,甚至帶著幾分不易靠近的氣質,正如我採訪過的其他優秀的警察。

然而,當他逐漸靠近時,我才注意到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白色的小盒子,堅毅的目光中,隱隱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像海面下流動的暗流,不易察覺,但卻真實存在。

我們簡單寒暄之後,便登上了事先預定好的那艘私人船隻。

我在甲板邊緣站定,看見船舷上淡淡的海葬標誌,心頭隱約的猜測逐漸被證實,喉嚨微微收緊。

「妳猜得沒錯,」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表情,聲音很輕,「這一年來,她的家人始終拒絕領取她的骨灰。按照規定,超過期限,應該送到無名墓區。但我不希望她連最後的去處都沒有,所以申請帶了出來。」

我點點頭,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太過明顯,「我和我的團隊這一年也進行了後續調查,證實……她的經歷大多是可信的。那些事情……她並沒有騙人。」

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大海,好一會兒才低聲道。

「那,妳想知道更多嗎?我這裡也有妳需要的第一手資訊。」

「她的高中同桌,也是親手結束她生命的人……這樣的我的第一手資訊。」

我看著他緩慢地把視線從海面轉到我臉上,沉重而哀傷的眼神甚至帶有幾分自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喉嚨裡湧起許多問題,但最終只是匯成了一句:「為什麼……你選擇親自做這件事?」

他苦澀地笑了笑,「因為我有過無數次機會,但是我全部都錯過了。我沒能救下她。」

他頓了一頓,「親自結束她生命的人是我,所以至少這一刻,陪她最後一程的人,也該是我。」

說完,他再次轉身看向大海。

風更加冰涼了,但他的身軀始終筆直,手中依舊穩穩地抱著那個裝著她骨灰的小盒子。

我默默站在他身邊,看著眼前即將西沉的太陽,等待著接下來會聽到的一切。

同時,我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年前在監獄中那個女孩最後留給我的身影,還有她充滿菸酒味的沙啞,就像即將熄滅的火苗。

龐昕蕾・一

我叫龐昕蕾。

我是一頭母牛。

並不是只有我自己這樣認為。

從國中二年級開始,我就被這樣叫了。

一開始我並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我注意到那些同學的視線總是若有似無地落在我的胸前,然後竊笑著,指指點點。

「她這麼大,會不會走路都不穩?」

「哇,這是乳搖?」

「還沒有吧,我看到要更大一點才算。」

從那之後,我開始偷偷翻媽媽放在櫃子底層的舊內衣,想找一些適合自己尺寸的來穿,避免在課堂上被那些討厭的目光盯得發毛。

我失策了。

當我穿上媽媽的舊內衣去上學後,班上討論的焦點更加變本加厲。

理由無非就是——襯衫太透,我內衣的顏色都透了出來,顯著不屬於我的年齡的成熟。

甚至連女生也開始指指點點。

「她怎麼穿這種內衣喔!是不是想色誘老師……」

對不起喔,我爸媽都不給我買內衣,因為我家裡窮。

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有我窮。

我有一個寶貝弟弟。哪怕我家裡條件再緊張,爸媽還是會給弟弟買最新的電腦和手機。

而我的內衣卻只能從媽媽的舊物裡翻找。

他們會主動問弟弟功課做得如何,要不要補習班,甚至只要弟弟隨便抱怨一句家裡的飯菜不好吃,媽媽立刻就會重新去煮。

但當我肚子餓得發疼,只是提出想多吃一點飯時,他們卻會用不耐煩的口氣告訴我:

「妳一個女孩子吃那麼多幹嘛,養妳這麼大已經夠虧了。」

再後來,甚至有男生故意走到我的座位旁邊,假裝不小心碰到我,接著大笑著說:

「母牛擠奶了!」

我只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忍受臉上無法抑制的燥熱和羞恥,還有指甲嵌到掌心的疼痛。

我能反抗嗎?我敢反抗嗎?

我還能做什麼?

好死不死,這個事情居然還傳到了我爸媽耳裡。媽媽當著爸爸和弟弟的面,狠狠地扯著我的頭髮,問我是不是要賣。

弟弟在一旁幽幽的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爸爸?他看也不看我,只是抽了一口菸,隨口說:

「算了,反正女人都是要賣出去的。賣給有錢人說不定還更好。」

那個時候我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但是無所謂,我碎掉的東西也不止這一個。

我只能低頭咬緊嘴唇。

心裡委屈又怎麼樣呢?沒有人會聽的。也不可能有人會聽的。

我曾經試圖逃離這樣的日子,在一個傍晚離家出走,但沒想到我只在外面待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被路人報了警。

謝謝你喔,熱心的大爺,讓我又一次回到地獄。

警察帶我回家的路上,態度很不耐煩,甚至沒有問過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就對我爸媽說:

「管好你們自己的孩子,別再給我們添麻煩了。」

他們還要求我爸媽簽一張所謂的「保證書」,保證我以後不會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而我的爸媽,看都沒看內容,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時起,我對警察這個職業再也沒有抱有過任何的信任或期望。

當我終於考上了省裡那間有名的高中,以為可以重新開始時,事情卻沒有任何好轉。

首先是爸媽。

「義務教育都結束了,再讀書有什麼用?倒是妳弟弟比較關鍵,需要補習費用,妳就去打工貼補一下。」媽媽一邊翻著菜刀,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也要讀書啊!憑什麼都是我去打工?」

「妳一個女生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嫁出去!妳弟弟才是要靠讀書出人頭地,傳宗接代的人,家裡沒有多餘的錢給妳浪費!」爸爸不耐煩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我氣得發抖:「好,那我就自己想辦法!反正我有獎學金!反正你們從來沒在乎過我!就算我睡大街也不用你們管!」

然後我就在爸媽的冷笑聲中收拾好了行李,帶了一點錢,摔門而去。

「反正她外面過不下去了就會回來的。」我清楚地記得爸爸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次是這個城市和學校。

我原以為我可以逃離。卻沒有想到我只是入了一個更大的牢籠。

儘管高中免除了我的學費,但這個學校不提供住宿和早晚餐,所以我幾乎沒有機會天天洗澡,身上常常殘留著讓我尷尬的味道,加上青春期的費洛蒙旺盛得要死,喜歡我的男生反而越來越多。

他們總是帶著一種讓人討厭的目光接近我,或直接向我告白。

原因?還能有什麼?無非就是我漂亮,或者更直接一點,說喜歡我的身材。

要是說我胸大,我還可以打他們一耳光。

可是他們用詞和表白方式都很「典雅」,如果我就這樣打他們,倒顯得我不講理。

所以我每次都冷淡地拒絕他們——然後就換來女生們更加冷淡的眼神,甚至刻意的孤立。

我能怎麼辦呢?

我只好更加小心地彎腰走路,用手臂盡量遮掩住胸口。

我痛恨體育課,尤其討厭需要跳躍的運動。

我痛恨那件緊繃的白襯衫和掛在我腹前的領帶,尤其討厭強制要求把襯衫束在裙子裡的著裝規範。

我痛恨纏著自己的兩團贅肉,還有不停往外吸引那些下半身動物的汗腺。

我常常會想。

如果自己是男生,會不會輕鬆一點?

如果自己有錢,會不會輕鬆一點?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可能成為男生,也不可能有錢。

我必須要和我身前的兩團肥肉共度一生。

我永遠不可能逃離這樣的自己。

我也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同桌那樣的人。

我的同桌叫呂靖軒。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抵觸感。

倒不是他有什麼問題,相反,他太完美了。

來自優渥的政商家庭,有一個顯赫的警界祖父,父母親對他要求嚴格但溫和,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人緣也極好。

兩隻褐色的眼睛又炯炯有神,發出那種只有被悉心培育過,才能呈現的光芒——充滿希望。

我?我只是他旁邊一個被孤立的同桌。

其實老師一開始還對我抱有很高的期望,畢竟我是靠自己的成績考取這所知名的高中,還被全額免除了學費。

然而我的成績從入學的第一個月就直線下滑,而且我身邊的同學們本身就很優秀了,兩相比較,他們很快就發現我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耀眼。

當然,我會發光這件事自始至終就是錯覺。

畢竟我為了應付基本生活開銷和住宿問題,每天一下課就忙著去打工,別說是複習功課,連正常睡眠都成了奢侈。

可他們不會管這些。

這個學校只會管成績,其他什麼都不管。

連住宿也不管,怎麼會管我的死活呢?

我看著老師看我的眼神逐漸從欣賞變成了失望,到了第二年,他們的表情更是變成了厭惡。

他們會在全班同學的面前毫不避諱地批評我:

——「龐昕蕾,妳到底在幹什麼?有問題不敢問老師同學,問問同桌總可以吧?」

——「比如妳旁邊的呂靖軒,學學人家!」

——「看看人家呂靖軒多努力,妳曾經拿過全額獎學金,憑什麼不努力?」

一開始,我還是會去找其他女生問問題,但她們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後露出讓我作嘔的冷笑,刻意提高了聲音說:

——「我們很忙的,妳去問呂靖軒好了,反正男生一定很樂意教妳。」

——「呂靖軒就坐在妳旁邊妳不問,反而來問我喔。」

——「老師都叫妳問呂靖軒了,我們高攀不起。」

一個一個呂靖軒呂靖軒呂靖軒的,沒完沒了。

但是我還能怎麼辦呢?

最後,我還是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呂靖軒請教:

——「喂,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他倒是很樂意幫我,從來不多看我一眼,注意力總是專注在書本或作業上,似乎對我的胸部或體味一點都沒有感覺。

我一直覺得奇怪,心裡想著他會不會真的和其他男生不一樣。

直到後來我和他在有一次課後補習的時候,園丁噴化肥噴得整個學校都是味道。

我不得不忍受著惡臭問他,他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沒什麼啦,我一直有鼻炎……」他只是抓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才想起來他上課的時候一直會擤鼻涕。

現在才注意到,他好像從來都是用嘴巴呼吸的。

怪不得他對我沒有那種興趣。

也許哪一天他的鼻子突然好了,就會露出和其他男生一樣的嘴臉。

看來他也不一定是什麼正人君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相信他了。

然後,我開始找各種理由逃避補習。

頭痛不舒服,或者家裡有急事,或者乾脆就說生理痛。

雖然我確實偶而會頭痛得厲害,雖然我沒有家,雖然我藉口生理痛的時候都沒有記時間——反正他呆呆的也不像會記住我生理期的人。

倒是有一些男生會無聊地記住班級裡女生的生理期,包括我的。

於是在我每個月痛得想要打滾的時候,他們都會「貼心」地給我送紅糖水。

我太熟悉他們的套路了。

國中裡就有一個男生每個月都會給我紅糖水,我當時還不懂,就很感激地收下了。

結果在拒絕他的表白以後,我就背上了「母牛」的綽號。

所以,這些我都沒有收——天知道收了以後他們會叫我什麼。

雖然不收的結果也不怎麼樣就是了。

他?只會問我要不要去看醫生。

笑死,大少爺居然也有不懂的東西。

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居然平衡了幾分。

不過他確實有問過我幾次,我是不是單純不想和他補習,讓我覺得他心思還是很敏銳的。

我也確實每一次都很想把話說穿,告訴他我討厭他。

明明他用力擤鼻涕的聲音,全班都聽得見,為什麼卻沒有人嘲笑他?

明明他擤鼻涕的聲音比我胸前那兩團累贅更影響上課,為什麼卻沒有人嘲笑他?

為什麼我不管做什麼,都要被天天羞辱?

為什麼我只是存在著,就要承受無盡的玩笑?

明明我們一樣年紀,一樣坐在這裡,為什麼他可以衣食無憂,而我就要疲於奔命?

憑什麼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沐浴在陽光下,而我只能蜷縮在他的影子裡?

就因為他家裡有背景嗎?

就因為我是鄉下來的?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話到嘴邊總是會嚥下去。

然後我選擇的回答往往很無力——

「下次吧。」

呂靖軒・一

我一直不太理解,大家為什麼總喜歡對我的同桌龐昕蕾的身體指指點點。

當然,她的胸部確實比較豐滿一些,五官也漂亮,有點咖啡色的頭髮綁成側馬尾,黑色的大眼睛在偶爾抬頭看人的時候特別明亮,嘴唇薄薄的,安靜不講話時甚至有些孤傲的感覺,說話的時候那清脆的聲音更是讓我感到她的倔強。

可是也沒有大家說得那麼誇張吧?

和靜珊比,她真的也就稍微豐滿一些而已。

我也一直不太理解,為什麼昕蕾從來不叫我的名字。

我有問過稱呼她「昕蕾」可不可以,但她沒有回答我,我就當是默認,她也沒有很抵觸的樣子。

可是從她第一次找我說話開始,她對我的稱呼就總是「喂」「欸」「那個」之類的。

不是說我介意,只是總覺得我們的距離好像始終很遠。

我對昕蕾的第一印象很好。

畢竟,她是憑著自己的實力考上我們這所著名高中,還拿到全額獎學金的人。

我總覺得她的眼睛裡有種特別的光,雖然她平時總是低著頭,不太說話,每天彎著腰抱著胸像是想要縮進椅子裡,但我想那道光不會騙人。

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成績逐漸下滑,眼睛裡的光芒也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我知道她生活上有些困難,看她每天穿的校服總是皺巴巴的,有時候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味道。

我不是介意這些,只是擔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所以,每當她終於鼓起勇氣來問我作業或課業問題的時候,我都覺得有些欣慰。

但後來,她慢慢地就不再問我了。

我不懂為什麼。

有幾次我主動問她要不要一起複習,她總是低頭沉默,或者找各種藉口——身體不舒服,或是家裡有急事,偶爾擠出一句「下次吧」。

我嘗試要她的手機號碼或聯絡方式,她總是用手機欠費、沒有社群媒體這種理由搪塞過去。

雖然我沒辦法想像現在還有人手機會欠費到這種程度,也不用社群媒體,但我想,她大概只是想拒絕我罷了。

——或者說,她也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所有男生。畢竟她對班上其他男生也一樣冷淡。

但這反而讓我更擔心她。

有好幾次,當我放學幫老師整理資料後經過空教室的時候,總會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角落,抱著腿,低著頭,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我幾次想要走進去,但每次走到門口,又不由停下來。

我很想幫她,可是她連補習都不肯和我一起,我又該用什麼理由靠近她呢?

「——昕蕾,不要哭了,我在這裡喔」?

按照她的性格,肯定會直接板著臉走人吧。

終於有一天,我和同學在鬧市區唱完K回家,已經要晚上十一點,附近的店都打烊了。

我路過一個小餐廳時,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昕蕾?!

她在忙著擦桌子收拾東西。

我幾乎忘記了走路——

「靖軒?怎麼了?有東西沒拿?」

「——對,手機忘在裡面,你們先回家吧。」

然後我留在暗處觀察那個餐廳,看著燈逐漸關掉,但她卻始終沒有從裡面出來。

難道她睡在裡面嗎?她之前和我說她家裡有事,但她沒有睡在家裡,難道說……

回家以後已經過了十二點,爸媽一直在等我。

爸爸很生氣:「說好十二點之前回家,為什麼現在才回?害我們擔心。」

「沒有啦,我看到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在餐廳裡打工,晚上睡在餐廳裡……」

「你看,我說靖軒很乖吧。」我看到媽媽向爸爸笑了笑,讓爸爸的眉毛也舒展了一些,「靖軒,她是離家出走了嗎?你有去問她嗎?」

「……之前我有給她補習,後來她就找藉口不來了。我感覺她在迴避我。」

爸爸點頭:「嗯,你明天問問她。如果她真的是離家出走,一定要尋求專業人士,或是報警求助。」

我爺爺就是從一個基層員警開始一步一步做到現在的地位的,他手中接手過無數案件,得到諸多好評,所以我想也許警察就是要在這樣必要的時候出手協助。

只是我的想法很快就被昕蕾否決了。

我記得就是第二天的放學後,她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或者說去餐廳——的時候,我問了她。

她突然抬起頭,滿眼戒備:「你是不是要報警?」

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算了吧。」我沒想到她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警察什麼事情都不做。」

我有些激動,以為她是在侮辱爺爺的職業,忍不住立刻反駁:「妳怎麼可以這樣講?警察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

「警察就只會叫人簽保證書,然後把問題扔回去——」

「怎麼可能?!我認識的警察都是很熱心的——」

「是喔,我不認識你們家的警察,真是對不起呢。」

「妳——什麼叫『我們家的』?!妳能不能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難聽又怎樣?我睡餐廳關你什麼事?我有煩到你嗎?」

「但是妳這樣下去真的很危險——」

然後我聽到她情緒激烈地大喊:「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閒事!!你以為我和你這樣的人一樣嗎?!」

我的頭一瞬間發蒙。

「我這樣的人?」

我把這句話反芻了好幾遍,然後感覺到很多情緒:心痛,不解,鬱結,憤怒。

——我一直以來的好意,在她看來竟然只是多管閒事?

——就因為我家世比她好,我就活該被她這樣排斥、怨恨?

——憑什麼??

我帶著滿肚子氣回到家,整個晚餐都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家裡本來喧鬧的氣氛好像也消失了。

「哥,你今天幹嘛了?」靖轅最先按捺不住,試探地問。

「沒事。」我冷冷地回應。

「少騙人啦,臉臭成這樣。」靜珊一邊嚼著菜一邊附和,「是學校有人欺負你喔?」

「靜珊,」媽媽柔聲,「不要一邊吃一邊說話。」

「沒有欺負啦……就是和同桌吵了一架。」我低聲嘟囔了一句。

「同桌?你們班上的男生?」靖轅瞪大眼睛問。

我有點尷尬地回答:「不是啦……是女生。」

靖轅瞇起眼睛:「欸~~女生喔~~你一個男的跟女生吵架超沒品的欸。」

「你不要講風涼話啦!」我氣得把筷子狠狠地放下,用力擤了一下鼻涕,「我明明是想幫她,結果被她罵多管閒事!」

「哥你一定又說錯話了啦……」靜珊冷不丁地嫌我。

「什麼叫『又說錯話』?明明是她自己莫名其妙發火,還說什麼『你以為我和你這樣的人一樣嗎』,她自己先瞧不起人的!」

我急著反駁,卻沒想到一激動就把原本不想講的話脫口而出,讓靜珊一秒抓到缺口。

「你看你看!能讓她講這種話,肯定是你先臭屁,刺激到她了啦!還不趕快去跟她道歉?」靜珊一臉得意,「聽我的,快點買個禮物跟人家和好吧!」

「可是——」

我還想要反駁,爺爺卻在這時插話:「好了,靖軒,強買強賣不好。既然人家對你有抵觸,你也不用硬要幫她。她如果真的需要你的幫忙,會主動開口的。」

回到房間後,我卻越想越心煩。

爺爺的話雖然很有道理,但我腦子裡一直浮現昕蕾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餐廳裡收拾東西的模樣,還有她在空教室角落裡無聲地哭泣。

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我一晚上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所以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不過正好,我在上學的路上有時間去便利商店繞一下道。

我買了一個我平時常吃的便當,準備偷偷塞進她的課桌裡——這樣也許她不會發現是我。

結果我進教室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默默地在低頭做功課。

我看到她的黑眼圈,看來她也沒有睡好,所以也這麼早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把便當放到她的桌子上。

她驚訝地抬頭看我。

「妳……我看到妳每次都只吃一點白飯跟素菜,這樣身體怎麼受得了?」我小心翼翼地編著理由,末了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吃飽才有力氣念書啊……」

「我——」昕蕾張了張嘴,似乎想拒絕,但就在那一刻,她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妳……妳沒有吃早飯嗎?」

還沒有等我問完,她就紅著臉,抱著便當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直到其他同學差不多都來了教室,她才回來。

「……妳嘴巴上還有一粒飯。」

看到她尷尬地低著頭舔嘴唇的樣子,我莫名有一點高興。

從那天開始,每天早晨我都會買便當,然後或是偷偷塞在她的課桌裡,或是她來得早的時候當面交給她。

雖然我們還是沒什麼對話,但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拉近了一些。

直到有一天,我在早上給她送飯,卻不巧被幾個早到的男生撞見。

「哎喲,呂靖軒跟同桌感情好好喔!」他們立刻開始起鬨。

我臉頰發燙:「亂講!才沒有——」

可是昕蕾卻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更糟糕的是,第二天中午我幫好老師的忙,回到教室,竟然看到有個外班的男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臉漲得通紅,手裡拿著便當:

「那個……龐昕蕾,我也可以像呂靖軒那樣每天給妳送便當的!妳就答應我吧?」

昕蕾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低頭看著書,完全把對方當空氣。

男生見昕蕾不回應,頓時有些惱羞成怒,語氣也越來越不耐煩:「我懂了,妳看上呂靖軒了對吧?妳看不上我,就是因為他家有錢有背景嗎?」

「我操——」

我幾乎要衝進去修理那個男生一頓。

可是我還沒有邁出腳,就看到昕蕾突然抬起頭,冷冷地盯著那個男生看了幾秒。

她站了起來,手裡緊緊抓著我早上給她買的便當。

她一步,一步,走到垃圾桶前。

「咚!」

那個聲音像是狠狠在我的心口捅了一刀。

教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收過我的便當。

我試著再偷偷把麵包塞到她的課桌裡,她卻只是皺著眉頭對我說:「我不吃麵食。」

可我明明親眼看過她吃饅頭啊。

也許她是真的不想再和我有瓜葛了吧。

從此,我再也沒有買過便當給她。我們依舊是同桌,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龐昕蕾・二

呂靖軒突然遞給我便當的時候,我心裡第一個反應是:如果人不用吃飯那該多好。

「妳每次都只吃一點白飯跟素菜,這樣身體怎麼受得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在跟蹤我嗎?

但就在我疑神疑鬼的同時,我的肚子卻極不配合地大聲叫了起來。

那一刻,我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羞恥和飢餓同時折磨著我,逼著我飛快地抓起便當逃出教室。

當我狼吞虎嚥地將便當吃完,飢餓稍稍被滿足的瞬間,我心中湧現出的卻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疑惑。

他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絕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我好。

那一杯紅糖水已經折磨得我夠嗆了。我絕對不要再經歷一次。

可是呂靖軒從來沒有再進一步做什麼。

他只是每天早晨默默地遞給我一個便當,眼神乾淨得讓人幾乎無法懷疑他的動機。

他越是什麼都不說,我越是恐慌。

難道他是在用一種更高明的手法來獲取我的信任?然後再狠狠地讓我跌落到更深的谷底?

然後,那個我根本都不認識的男生莫名其妙地闖入我的生活。

「龐昕蕾,我也可以像呂靖軒那樣每天給妳送便當的!妳就答應我吧?」

我幾乎噁心地想要吐出來。

看吧,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一個看似無害的微笑背後,都藏著齷齪的欲望。

「我懂了,妳看上呂靖軒了對吧?妳看不上我,就是因為他家有錢有背景嗎?」

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感到好笑,更感到厭惡。

憑什麼你們這些男人都認為,我必須要接受你們?

憑什麼你們認為只要給我一點好處,我就要感恩戴德地回應你們的欲望?

再說,我有求過你們給我一口飯吃了嗎?

沒有吧?那你們為什麼要自作多情?

我抓起呂靖軒早晨給我的便當,狠狠地丟進垃圾桶裡。

「咚!」

世界總算安靜了。

我眼角的餘光掃過呂靖軒臉上錯愕與受傷的表情,我一陣耳鳴,血液像是凝固了。

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掏出手帕捏了一下鼻子。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想不出其他保護自己的方法了。

對不起。

從那一天起,大家都說呂靖軒的好心被我踐踏,即便他好幾次說他不在意。

從那一天起,我也沒有再接受過呂靖軒的便當,即便他好幾次還是不死心。

他給我麵包,我就告訴他我不吃麵食,即使他明明看過我啃著饅頭。

雖然我看得出他臉上藏不住的失望,但我知道這才是對的,這才是能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

後來,他就不再給我食物了,也不再和我說話。

我如願以償地來到了我應該在的位置——飢餓與孤立。

即便我的身體和心裡都冷得要發抖,我也知道,這完全是我自找的,自己的選擇自己就要承擔後果。

只是壞事往往成雙。

沒多久,我打工的餐廳因為消防安檢被勒令停業。

老闆很無奈地看著我,聲音充滿抱歉:「昕蕾啊,我也想幫妳,可是妳也知道,這裡被查封,我沒有辦法讓妳繼續住下去。」

那是少數幾個允許我打黑工的地方。

其他地方或是不接受未成年人,或是要我提供戶籍本,而我的戶籍本在我爸媽的手裡。

他們巴不得我滾回去,哭著跪在他們面前認錯,答應以後聽話,為弟弟犧牲一切,然後求他們放我一條生路。

我偏不。我哪怕死在外面也不回去。

可是當我真的拖著行李走出餐廳,站在大街上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最後,我只能睡在附近的廣場裡。

那裡晚上聚集著各種男女,我看到一些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生,跟一群大腹便便的男人勾肩搭背,好像在各取所需一樣。

也許這樣可以輕鬆一點?

但是當真有男人靠近我,輕佻地對我說:

「給妳錢,陪哥哥開心一下吧~」

我還是本能地覺得噁心,把頭轉過去,推開他們的手。

「睡這裡的不都是賣的嗎,胸這麼大裝什麼清高。」

聽著他們不甘心的碎碎念,我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廣場的角落裡,不斷告訴自己:沒關係,至少還沒墮落到那個地步。

在這種狀況下我還能堅持去上學,我真的很佩服我自己。

也許我心裡還是隱隱覺得,我還能再堅持一下下。

可是老師不這麼認為,他們已經不耐煩了。

班導看見我一塌糊塗的成績,就這樣說:

「妳旁邊就有這麼好的榜樣,妳都學不進去嗎?妳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找家長了!」

我無法告訴班導,我根本就沒有家長可以找。

我更無法告訴班導,每次聽到呂靖軒的名字,我內心的抗拒與恐懼就會更深一層。

我討厭呂靖軒。

沒錯,就是討厭。

我討厭他的完美無瑕。

我討厭他與生俱來的優越。

我討厭他那種明明關心卻又從來不表明背後動機的虛偽。

但最讓我討厭的,是當我被黑暗與寒冷包圍時,他卻輕而易舉地站在陽光底下,彷彿什麼都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這一切。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放學後,我又一次躲進了空無一人的教室。

這裡很安靜,只有風偶爾吹動窗簾的聲音,淡淡的夕陽從窗外灑進來。

桌椅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就像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唯一能稍微治癒我的,也就是這些浮動的塵埃,在陽光下亂舞,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

和往常一樣,我坐在角落裡,抱著膝蓋,反覆深呼吸。

明明是夏天,我卻冷得發抖。

光是不讓自己發瘋大哭,我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為什麼我逃不掉?

為什麼我找不到屬於我的容身之所?

為什麼我逃出一個牢籠,就又會掉入另一個?

為什麼無論我如何掙扎,如何努力,都只會陷得更深?

就在我準備開始無聲地哭泣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看見來電提示,我身體猛地一顫。

是爸爸。

我猶豫了幾秒,還是接了起來。

「妳的老師今天又找我了,說妳的成績再這樣下去就要留級。」

「嗯……我知道。」

沒差了,是我自己要甩開爸媽和弟弟的,我留級就留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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