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睁眼，石钏正在看着他，眉目柔和，一如往常李狴犴看着他。山里头的清晨是凉飕飕的，杨云吞睡时不踹被，但这被子薄了些，后背发凉似有小蛇往肋骨钻，他就顶着石钏温暖的眼光往他怀里缩。

“你醒这么早……”

杨云吞含糊呓语，石钏什么都没穿，盖了薄被还是跟个炭火暖炉般，一下就把寒意祛开了。

“嗯。”石钏伸手搂抱杨云吞的后背，厚实的大手总会给予人安全感，年少时是父亲，然后是李狴犴，现在轮到了石钏。

“铁腕……”少年嘤咛。

“嗯？”石钏腔声温润。

“铁腕……为什么是铁腕？”

石钏的指节在少年肩胛骨上顿了顿，听着他充满困意的疑问，他答：“铸铜里的皇帝要有人替他打仗，有人替他把命摔在沙场上。”

“摔过几次？”

“五十七。”石钏流利答出，“我每次要死的时候就会骂皇帝一次，然后记下来。”

“……你一定很辛苦。”杨云吞微张眼，抬头看见石钏胡须密布的下巴，感觉他若是一个普通男人，定是会用胡子逗笑女儿的好父亲。

“能者多劳。”

杨云吞抱紧了他，希望能给他一些安慰，但石钏肩窝里的温度像烧红的炭实在舒服，呢喃声未落，自己就在不知不觉中坠入混沌梦境。早饭时听闻清晨起了大雾，杨云吞有些后悔当时没起来看见，他一向很痴迷特殊天气。

“雾有什么好看的？”石钏腮帮鼓动，里头塞了个馒头，大口喝粥，像某种囤粮的鼠类，“白茫茫一片跟看团发酵过度的面疙瘩似的。”

“少见的东西才有意思！当行走在雾里，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会充斥全身，好像世上只剩下你一人，这种孤单茫然总会让我浑身振颤，激动得泪流满面……”

“太夸张了吧！我没感觉。”说句话的功夫石钏已经吃完了，他道，“我时刻与泥土共享感知，哪里有动静我一清二楚，哪会孤单？”

杨云吞翻了个白眼：“真没情调。”

石钏嘿嘿一笑，道：“泥土告诉我，你昨日惹的麻烦要来了。”

杨云吞抬头，只听门外传来嘈杂，隐约还有店家的讨好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伙身穿靛蓝石纹制服、腰间佩刀的官兵，而昨日澡堂遇见的富态男子正在领头那位身旁笑靥如菊。眼尖地看见坐在角落的杨云吞两人，虽不晓得男奴怎能跟主人一同上桌吃饭，但还是领着那些个官兵往那处走。

“是泛州城的铁仵作，他们偶尔会出城调查附近村落申报上来的诡事，这一队人应当也是。”石钏毫不在意抿着茶水，在板凳上坐得笔直，看着就气度不凡。

杨云吞首次听闻“铁仵作”的名号，好奇想问，只是那些人已走近。与肖桧对视一眼，杨云吞有些心虚躲闪，但在肖桧看来，这分明就是小说话本里写的“欲求而不得求，想要却不能要”的心理，肖桧怜惜少年，对那壮汉更加厌恶，何况昨日澡堂那一脚让自己丢了脸面。不过今日甚好，本来想招揽些实力高强的武人，但碰巧遇见了泛州城的铁仵作，这时想到那壮汉虽让人不喜，但其身材壮硕，面容英武，于是便告知了这些铁仵作——他们的一位上司最爱凌虐壮汉，肖桧告知他们此事，便是告知他们升官发财的路子，他们自是求之不得。

“殴擎仵作，就是这人抢走我的爱奴还殴打了我一顿！”肖桧气愤填膺，指着石钏的鼻子道，他本想抢占先机先发制人，一盆污水先泼到那壮汉头上，反正那少年心向我，之后定会坐实自己说的话！谁知一个影子闪过，随后便听见自己口中传出一声响彻驿站的痛呼——那狗日的壮汉竟将指着他的手指拧成了风干肉！

那些个铁仵作立马将石钏两人包围，拔出佩刀在空中闪着寒光。厅堂里的众人也不惊慌，磕着瓜子看戏，他们大多是江湖人，行走江湖就爱看趣事。

“你何意？”那殴擎仵作开口，他长得精神，眼眶很大，一手搭在剑柄上时刻准备拔剑。肖桧捂着手指，眼露凶光，此刻他也不想让这些仵作把这人带走了，只想见到这人的尸体倒在眼前。

“就算他对你失礼了些，也不该当着我们的面……”殴擎仵作还未说完便愣住了，他看见眼前的汉子居然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并且那手指还从食指变成了中指。愣完之后便是无尽的怒意涌上心头：“你找死！”

杨云吞也错愕石钏会这般动作，昨日还叫自己别惹事，今个怎自己上手了？

欧擎不管是否是肖桧污蔑，单是这人用中指指他，就足以让其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他瞬间拔刀要将对方手指砍下，却见眼前粗厚的中指轻轻勾了勾，耳旁还传来店家的愁喊，一道青灰色土柱轰然窜起——崩裂的脆响中，刀柄脱手飞出三丈，欧擎虎口处骤然绽开血花。

“镇土？！”

欧擎瞳孔骤然收缩。那人古铜色的胸膛上盘踞着虬结肌肉，宽阔肩背仿佛能镇压整座山峦，明显是个镇土大师模样！只是来时只想着将其送给大人谋取升官，未曾想到这人或许是自己等人无法抵抗的！欧擎心中已有悔意，但他丢了刀，也丢了面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忍着虎口疼痛摩挲食指上的权柄，口中道：“寅三土。”

旁边的铁仵作看见那壮汉是位镇土早就退得远远的了，听见欧擎喊了沟通口令，他们心中也隐隐期盼，只是等了许久都未见到欧擎的镇土术法，不免疑惑。而欧擎却比他们更疑惑，口中嘶吼：“寅三土。”同时摩挲权柄。

空气凝滞，完全感受不到熟悉的土意，好似脚下这片土地是有主的般，欧擎心中隐隐冒出个可怕的猜想。

“土地归顺！这人是镇土宗师啊！”看客中有个识货的，惊呼楔入众人耳膜，厅堂内顿时一片哗然，都在猜测是哪位宗师。欧擎抬起的右手微微发颤，手上的血液流进袖口，但此刻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了，背后冷汗浸透衣裳，偌大的眼珠子发干也不敢眨眼。

“你……阁下是……？”欧擎在原地僵立，指节发颤，咽喉挤出这几个字。

石钏并未看他，将他晾在一旁，问杨云吞：“吃完走吧？”

“撑了点，你背我。”

石钏无奈附身将少年捞上后背，感受一双手环抱自己的脖颈，起身便往外走，昂首阔步穿过人群无一人敢拦他。威武的身躯从富态男子身旁经过时，肖桧明显看见背上的少年对着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被一个少年耍了！肖桧脱力地坐倒在地上，痛苦地给了自己两巴，留下滚滚浊泪。

棕色骏马奔腾，石钏道：“你这下可把那肖桧害惨了，他指不定要在牢里头被那些脏臭汉子撅腚子呢！”石钏面带笑意，完全看不出是在可怜那肖桧。

杨云吞撇撇嘴：“他自己凑上来，看人的眼神又像发情的驴，我既没给他下蛊又没恳求他找人与你打架，他这般就是自作自受。”

石钏哈哈大笑，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镇土提速。午时，两人进了个小城镇，购置了些路食，又要赶路，但这时城门口却出了事。

两人看见几只马匹上挂了些圆圆的东西，正在向此处跑，跑近一看，竟是好几个颠簸摇晃的人头！血液干涸，蛆虫攒动，看得杨云吞喉间泛起酸水。人头被某种藤蔓捆住头发，两两一组挂在马脖子上，共有三匹马，六个头颅。周身人群混乱，一些治安官兵冲上前拉住马匹，空气中隐隐飘来腐烂味道，只听见有人道：“又是这样！难道这泛州是不能出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杨云吞走上前问。

“泛州边界出了诡异呀！你不晓得吗？”那人面色愁苦，继续道，“半月前就出了一档子事，当时与现在情形一模一样，皆是马匹挂头颅！这城里官兵以为是土匪作祟，便派人前往，但之后却了无音讯了！而我们这等生意人，走官道是最快最安全的，可如今官道都不安全了……”

这人焦急，说话有些跳跃，杨云吞还是听出了部分内容——这条离开泛州的官道因为某些原因无法行进了。杨云吞忽然想到：早上在驿站见到的那些铁仵作是否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石钏也是这么想的，他拉起杨云吞的手，说：“等那些铁仵作来给我们探路吧。”

那些铁仵作的动作有些迟缓，杨云吞与石钏在旁的小茶馆等待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见到那些身着靛蓝色衣袍的身影。他们在路边与一位看似身负官职的人交谈片刻后，便翻身上马，朝向出界的官道驰去，显得雷厉风行，急于解决此事。石钏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想要抱杨云吞上马，然而因他身上汗水淋漓，汗味浓烈了些，杨云吞略感不适，便自行上了马。二人策马追随而去，旁边的行商与侠客见状，也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三两成群地跟随而来，他们对铁仵作的手段有所耳闻。

“欧大人！有些百姓跟上来了！”欧擎旁侧一铁仵作道。

“爱跟便跟吧。自己找死也怨不得谁。”欧擎因为早上的事情而心情极度不快，他一直在思索那位壮汉究竟是哪位宗师。如果真的招惹到了这样的人，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肖桧而引起的麻烦。幸好那位宗师并没有兴趣进一步滋事，否则他们这群人恐怕还不够人家抬手之间灭杀的。欧擎摸了摸怀中的银票，确认它们还在。那肖桧深知自己惹下了大祸，为了消灾，只好给了欧擎一大笔钱财，才侥幸逃过一劫。有了这些钱，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过得相当舒适！欧擎甚至开始计划离开铁仵作这个行当，用这些钱去做生意。那可比当铁仵作这种成天打打杀杀、辛苦危险的工作要强得多，而且再也不必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在哪里……

蜉蝣山地形险要，怪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巨石犹如野兽的獠牙，直刺云霄。大铜帝国的先辈们在山坳中开辟出一条通往泷平的道路，沿途参天古木林立，枝干扭曲如绿色的长城，即便在青天白日之下，也透着诡异与恐怖。

这种树名叫“活不了”，任何靠近它的生物都会感到不适，仿佛喉咙被紧紧扼住，这是它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实际上，这棵树仅凭此技能生存，它只会驱逐靠近的生物而不造成伤害，唯有那些寄生藤蔓纠缠枝干，遍体如鳞甲。正因为“活不了树”的存在，这条路反而成了最安全的，猛兽毒虫皆不敢侵。石钏在后方向杨云吞详细解释了一番，杨云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却并未感到任何异常。“你也会受到‘活不了树’的影响吗？”杨云吞好奇地问。石钏点点头：“是的。‘活不了树’的【影响】无人能幸免，即便是宗师级别的高手也无法抵挡。不过，凡毒必有解，你看那些铁仵作下马采摘的黑色叶片，那是一种寄生的‘活得了藤’，只要把它的叶片含在嘴里，就能免受影响了。”杨云吞看见他们摘来叶子放到自己嘴里，一些喂给马吃，确实如石钏所说，马匹吃了叶子后变得安分冷静。

“你说这股影响连宗师都无法忽视，但我似乎毫无感觉。”杨云吞摸着脖子，满脸困惑。石钏略显惊讶，沉思片刻后指向杨云吞的胸口：“或许是你胸前的那块石头在起作用，抵消了这股影响。”杨云吞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一行人继续前行，采摘“活得了藤”喂给马匹，石钏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杨云吞摘了几片叶子。“如果进入里面后感到不适，就像我这样含在嘴里。”石钏张开嘴，掀起舌头，展示着被压在舌下的活得了藤叶片，“切记不要吞下去，人类食用会引起腹泻和脱水。”

杨云吞将那黑色的叶片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此时，周围的人们大多已跟随铁仵作进入了那片诡异的树林。他不禁开口问道：“既然此地如此诡异莫测，为何泛州城不请来一位镇土宗师，将这些怪异的树木彻底清除干净呢？”石钏一边驱使着马匹前行，一边解释道：“这些树木带有【影响】，传闻与三千神明有关。对于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宗师也不愿轻易涉足，万一其中真的存在一位神明，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这条路是先人开辟的，已存在几千年，泛州城便一直利用这条路通行。从前树木的影响并不深，几千年来都是如此，直到你我看见那马匹上悬挂的人头……”一想到那晃荡的人头，杨云吞心中便涌起一股寒意：“这地方的影响是让人感觉脖颈被紧紧掐住，而那人头恰恰也需要从脖颈处下手，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那些人是否就是在此地遭遇了不幸。”石钏一手紧紧握着缰绳，另一手则用力抓住了杨云吞的手，叮嘱道：“所以你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

越往里深入越是阴黑，偶尔从无数叶片中射进来的光才让人知晓现在还是白天。道路隐约有两丈宽，只是上头全是活不了树的落叶，叶片有弯曲有延伸，隐约间能看见被叶片覆盖的幽绿苔藓，更添一抹诡异。马蹄碾在叶片上悉悉索索，没有人交谈，没有鸟鸣，好像谁把窗户关上了，空气里满是潮湿腐烂的味道，充斥鼻腔让人不适。

“这真的是路吗？他们怎么走这般快……”杨云吞的嘀咕被骤然掐断，视线下移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那些叶片在脚下像扭曲蠕动的灰色舌头，每一片边缘都在刀割他的意识，杨云吞脸色骤然发白，一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僵直感觉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杨云吞不停地问着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为何我会孤身立在这儿？我不是应该在马背之上吗？周遭静谧得令人窒息，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脏似乎要挣脱胸膛的束缚。猛然回头——石钏何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浓重的黑暗，树枝肆意扭曲，宛如妖魔般张牙舞爪，令人作呕的恶臭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仿佛只是一瞬的恍惚，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少年孤单的身影。恐惧、空虚与恶心交织，最终化作一声破碎的呼喊。

“——石钏！！！”

他试图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可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那份令人心慌的孤独与恐惧，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杨云吞试图挪动脚步，却发现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无法动弹。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没有一点光亮。只有他，只有这个人是存在的，好像他本就属于这里，从前发生的事都是臆想。一种比失去安全感更完整的感情涌上来，变成泪水滚下。

到底怎么回事？走在路上一个出神，回过神来，发现周围竟然空无一人，就连马儿也不见了踪影。他努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仔细回忆起方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本应该安稳地坐在马匹之上，身后是石钏，而前方还有一些行商和侠客，以及最早进入林子的铁仵作。然而自打他们两人进入这片林子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铁仵作的影子，估摸着是因为他们走得太快，所以才跟丢了。但在那个时候他们其实就应该产生怀疑了，这条路上铺满了层层叠叠的叶片，前方的视野十分模糊，危险可以潜伏在任何角落。在这种地方是没有人会策马狂奔的。可是，他们为何会忽略掉这一点呢？是【影响】吗？是这“活不了树”？还是“活得了藤”？总之他们忽略了，行进了许久，大概有半个时辰？记不清了，路上一直很安静，自己也一直保持注意力的集中，然后在某时某刻忽然出神，一个恍惚就站在恶心的叶片上。

杨云吞抹去泪水，强自镇定，竭力平复内心的恐惧，拿出镇辰十孔凑近第十孔查看，果然是一片漆黑。他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当时真该给那些铁仵作下蛊虫，若是有蛊虫在，便能获取视野，不至于如此被动。他定了定神，继续沿着原本的方向前行，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仔细观察脚下的路径，以防自己偏离走入密林。只要有路可循终能出去，而石钏的本事他从未怀疑，他只需确保自己的安全便足矣。

手执十孔埙，三指轻压在孔上不敢懈怠，一旦有任何异动，便立刻唤出蛊虫；另一只手则紧握一把鱼刀，这刀是那些车老板们用来斩断缰绳的，危急时刻也能开辟道路。额前的碎发不时被汗水打湿，顺着脖颈滑落到背脊。杨云吞一边全神贯注地预防着四周可能的危险，一边脑海中不断思索着：为何石钏等人会忽然消失不见？是被这里的某种东西影响了，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若是自己被影响，那之前还看不见的铁仵作们又该如何解释？如此想来，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受到了影响。石钏提到过这里的神明传说，难道是因为自己身上有慈泥巴神的气息，所以此地神明才没有对自己下手？似乎确实有这种可能。

但还有一种可能。杨云吞忽然想到，拿出那些活得了藤叶片，石钏等人进入这林子都需要口含叶片来消除影响，会不会是这叶片的原因？叶片是触发影响的关键？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好像分秒前还背靠石钏坐在鞍上，转眼全部消失……

【影响】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云吞停顿下来。曾经有个人告知自己祝福的事情，自己的【祝福】会不会也是一种影响？事实上，祝福的影响满足一些条件：其一是真情实感，类似咒禁六法里头的【意想禁】，存意以去想诸疾以除；其二是要有传播者与接受者，传播者说出，接受者听见；最后，祝福的影响与自身实力有所关联，实力不足会被反噬一部分的【祝福】，属于害人也害己。

这么一想，杨云吞越发觉得岁星的祝福实际上也是一种影响，只不过这影响比活不了树的影响更强烈，被祝福者去到哪里都无法消除影响，而这树林只是局限在此地，并且可以被活得了藤消除。

那影响是否也能被影响呢？

想到这里，杨云吞对着空气轻声道：“祝……”然而，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他心中困惑，祝福什么？向什么东西传播祝福？活不了树吗？倘若祝福应验，那随之而来的反馈会是什么？隐藏在影响后面的神明遭受诅咒吗？那自己会受到多强的反噬？杨云吞不敢赌，他怕死在这里，怕李狴犴在黄皮地承受无终苦痛。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石头，这是从恩延手中得来的。杨云吞凝视着它，轻声呢喃道：“岁岁平安……”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或许真的是疯了，竟会对着区区一块石头说出如此荒谬的话。他怔怔地看了石头许久，然而，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变化，石头还是那块石头，祝福成功与否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反馈，但他期待的不是石头产生变化，而是为了此刻——又是那种感觉涌上心头，一种思绪的断连，就像把窗户打开，新鲜空气拂面让人晃了神，一瞬间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杨云吞猜对了也做对了，祝福确实是一种影响，他影响了石头，反噬影响了自己，而被影响的人会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石钏等人就是这么消失的。

手中的石块微微颤抖，然而，还未等他仔细端详便被一个巨大的身影猛地扑倒。那力量之大，犹如被一块巨石猛然砸中，令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紧接着，他感到身体一轻，竟被人凌空抱起，耳边呼啸着阵阵风声。

“石钏……？”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正是铸铜铁腕。只是，此时的石钏略显狼狈，额头有血痕，肩上擦伤，看来在此处战过。而杨云吞刚说完便听见方才所处方向涌出些许诡异声音，他透过石钏腋下的缝隙，惊骇看到不断挥动的……树藤？那是何物？石钏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悄然摸向地面，轻轻一划，两人脚下的土地便开始缓慢挪动。远离那危险之地后来到一块巨石旁，石钏抱着杨云吞敏捷地一个蹬腿，土柱托着他俩上了石头顶端。这一番动作声势浩大，杨云吞在空中俯瞰下方，只见那土柱竟被树藤迅速缠绕，也没见树藤发力那土柱就忽然碎成几段，那场景令人毛骨悚然。若是人被这般捆住，恐怕会立刻被肢解成碎片。

站在巨石之巅，杨云吞才发觉这里已然聚集了一些人，皆是熟识的行商与侠客，几位铁仵作也在其中，而欧擎亦在其列。细观之下，众人状态皆不佳。欧擎瞧见石钏领着一人上来，不由问道：“这位小兄弟，为何此时才至？”杨云吞并未急于回应，而是环顾四周。此地透着无尽诡异，天幕阴沉，乌云如浓墨般堆积重压在众人头顶。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皆是被“活得了藤”盘踞，仅巨石旁有几株奄奄一息的树木，那些藤木仿若天然的牢笼，将巨石团团围住，断绝了众人的出路。杨云吞目光转向石钏，述说道：“你们突兀消失，马匹也不见踪迹，我孤身一人心中恐惧，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却始终无法脱身，无奈之下，含了一片‘活得了藤’的叶子，随后便来到了这里。”现在形势明了，不管是方才的诡异藤蔓还是这处牢笼，都显示着活得了藤才是杀人的罪魁祸首。此处还有其他人，杨云吞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有手段，于是隐瞒真相，但杨云吞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这些藤蔓杀了人之后，还要将人头挂在马上，让世人所看见。

“赶紧把叶片吐掉。”石钏急切地催促道。杨云吞却有些茫然地回应：“我刚才摔倒的时候就吐掉了。”石钏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方才他并未看见杨云吞还有这个动作，但此刻旁边有人，杨云吞隐瞒应该有自己的顾虑，于是不再追问，转而述说他们进入此地后的遭遇。

石钏也是忽然进入此地的。这里危机四伏，稍有动静就会被那些藤蔓缠住杀死，而后扯进土里不知所踪。而后有人注意到这巨石，奋力爬上去后那些诡异藤蔓便不再攻击，于是人们纷纷向巨石上攀爬。石钏也跃上了巨石，果不其然，那些藤蔓仿佛失去了目标的猎手般，纷纷退回了土中。

“这整片森林土地都是『有主的』，我在此处镇土极其乏力，土地给予我的感知也微乎其微。尤其是这块巨石，我完全无法控制，就好像……我们脚下这块石头是活着的。”石钏边说边沮丧摇头。

“那我进来时你怎会救我？你不是在这巨石上吗？”

“我们不打算坐以待毙，想要找到出去的方法或者克制这藤蔓的方法。”石钏指了指不远的铁仵作欧擎，“在这些人里只有我与他可以使用神通术法，于是便商讨轮流下去搏杀藤蔓，而其余人在上头观看藤蔓的攻击手段与猜测弱点。没想到我下去没多久你就忽然出现，鬼藤对声音极其敏感，你不发声还好，你若移动造出声响便会受到攻击，我只好奋力跑来接你。”

杨云吞听后胸口发暖，在这诡异之处做任何事都是风险极大的，更何况那时石钏并不知晓忽然出现的杨云吞是真是假，还是选择放开顾忌来救他。

“我们的马也死了吗？”杨云吞注意到石钏言语里少了马匹的事。

石钏反倒有些讶异：“马没在原来的地方？”见杨云吞摇头，石钏皱起眉头，如果马与人一同移动，那城门处挂着人头奔跑的马匹是怎么出去的？

“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操控活得了藤？”欧擎主动介入了两人的谈话。

杨云吞瞄了瞄他，随后与石钏交换了个隐秘眼神，手腕微动，抬起手轻轻点向欧擎。欧擎本能地想要闪避，却感觉身后石钏气势如利刃般在剐，如芒在背，石钏的威胁无疑更大，于是欧擎只能往前。在外人看来好像就是少年轻抬手臂，欧擎就自个儿凑了上去，稍显暧昧。稍微碰到欧擎，杨云吞立马收回手，问：“你干嘛？”欧擎稀里糊涂，转眼看石钏却见这位宗师正皱眉，似乎是对他方才的无礼很不高兴，让欧擎产生一丝怀疑：真是我自己撞上去的？他看了看被这少年碰到的地方，除了有些衣物褶皱什么都没有。

“铁仵作是想死前被摸个爽吗？”旁边有个侠客狐假虎威笑道，众人也附和，让欧擎有些羞恼，想解释但在他人看来确实是自己撞上去，只得说没站稳而后与杨云吞道歉。

杨云吞不再搭理他，对石钏说：“石头叔我们去那边说。”石钏隐瞒身份，杨云吞便在众人前面叫他石头叔。两人跑到一旁坐下来窃窃私语，众人想偷听又怕这位宗师发怒，只好也坐了下来回复体力，方才为了躲避那些防不胜防的藤条已经耗费太多力气，不及时补充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你给那铁仵作放蛊了？”石钏轻问。

杨云吞点点头：“是暂时没有影响的幼虫，方便我看见他的【视野】。”

“嗯，他畏惧我不敢动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用余光瞟了下那些人，确认没人偷听，杨云吞道：“石钏，我是通过【影响】进入这里的，并且我觉得泛州边界的活不了树造成的影响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体内有活得了藤的叶片，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活物就会被送到这里。”

听完杨云吞的话石钏蹙起眉头：“古往今来通过这条路的人都是口含活得了藤，怎么会变成影响之一？”

“或许是……神明？”

“有这种可能。但是三千神明若要取人性命，哪要这么麻烦？”

“确实，那种存在是你我无法去估量的。现在主要是如何离开这里，我在外头用一些手段给自己造成另一种【影响】，后便来了这里，我想既然进入这里的条件是受到【影响】，那应当消除影响后就能离开了……”说到这里，杨云吞忽然想起被自己祝福的石块，赶忙掏出查看，一摸胸口，手感浑然不对！掏出一看，苍白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土黄，形状与先前无异，只是材质完全变成土块了。

“这是被祝福的后果？”杨云吞喃喃道。

石钏觉得眼熟，上手摸了摸，讶异道：“这土块哪来的？竟是有主的土地？”

“有主的？”杨云吞语气比他更讶异，“被我影响后认我为主了？”

“啥？！你还能造成【影响】？”石钏眼睛瞪得浑圆。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人是想：如果祝福能让死物认主，那自己能做的事便多了很多，救出李狴犴的机会就更大；而另一人则想的是：如果这少年不仅能放蛊控制人，还能对一些东西造成【影响】，那他的潜力该有多巨大？从黄皮地里救人是否不是遥不可及的事？

“【影响】究竟是什么？”杨云吞先开口。

“【影响】……”石钏沉吟，想了会儿道，“影响是大枯木上最无法解释的事，在大枯木上有很多能造成影响的东西，比如这片林子，又比如黄皮地的【金嗓子】，金嗓子的影响甚至可以【传播】，就像传染病一般；有些人也可以造成影响，传闻大铁岭深处有一位祭司能够让人变成虫子，甚至有人猜测所有的神通术法本质上也是一种【影响】。”

杨云吞捧着变成土块的石头，心里头隐隐有期待，但是又有些担心：如果祝福对这能治疗的石块生效了，那反噬到自己身上的影响去哪了？不，或许影响已经发生了，他已经来到这里，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这明显是一种反馈。

“土块已经认主，这或许是你成为镇土的第一步。你试试感受它的土意。”石钏手指泥土。杨云吞点头，放轻心神，像当初在联村里头感受怒意以镇火，不过这次他是感受“厚重与丰腴”，手里头的土块带着他的思绪乱飘，飘到闫水山，黑黄的土地在隐隐发亮，耳边好似又听见应关的话语；飘着到了联村地牢，湿润与生命将其身躯包裹，好似在母亲的肚子里头；再飘到泛州城东门口，满脸横肉的年式镇土脚踏土地，褐色的光从地里冒出，而后升起土柱……

“想象用浑身的劲儿去抬起土地。”

杨云吞照做，在他的脑海中，他是一位参天巨人，肩负厚地将之举起。但现实中，只感觉手中的土块蹦了一下又掉回手心。

杨云吞不免沮丧：“我力气太小了吗？”

“不，你已经是镇土了。”石钏摇头，“只是土块太小，无法借地力，要不是这巨石有主，现在就能操练起来。”

“这样吗？看来还是得想办法消除影响出去。”杨云吞成为了一位镇土，他满心期待出去后像石钏那般威武地镇土。

石钏边摩挲屁股下方这块有主的巨石，边说：“你成为镇土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在那叶年式的攻击中躲闪时我便知晓，你对泥土的感受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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