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处可回，只能四处游荡。但正常的时候还能顶，现在没两天就伤口感染全身发热，在公园的长椅上昏死过去。有路人见他情况不对连忙拨打急救电话，才算没让他直接去见阎王。

再醒过来之后，他就来到了医院，睁开眼时，看到了不想看见的人。他又不是孤儿，没人付医药费的话，医院当然会拜托派出所找到他的家里。

“哥……”见他醒了过来，一旁的女子带着激动和惶恐掺杂的心绪喊他，父母其实也想守在他身边，但如果醒来时看到所有人，他大概会从医院楼顶一跃而下。

“我还是喜欢她之前的样子。”野人站在床边，望着空的侧脸，“……”空，小他三岁的妹妹，黑名单里的人之一。和伤口腐烂发臭的他不一样，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外貌性格都找不到共同点，简直不像同一父母所出。留着直垂腰部的灰色长发，和他的白发不同，是染色过后的产物。紧张地看着他，精致的面容有一丝憔悴，眼眶微红，似乎在他没有清醒的时候哭过。

“你想继续做她的哥哥，嗯，让我想想，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哦，”他拍了一下手。

“可惜，你从小就不会说话，还没当回哥哥呢，就想管起她来，染发对身体不好……虽然你只是想和她套近乎……”当时刚出狱的他在家里没有地位，空十分厌恶在她看来假惺惺的关心。

‘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你这种人是我哥哥。’野人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空的语气。

“……”他没有应答空的呼唤，只是在周围找起什么，空连忙问他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她去叫人，宇这才停下身子的扭动，“我的手机呢。”

等她递上来之后，他用乏力的手按开机，屏幕却没有亮起，“你睡了两天。”空适时地告诉他。

“……”他看向自己的妹妹，“你回去吧。”

“不行……哥你现在需要人照顾，就让我陪着你好吗？至少在你痊愈之前……”见空泫然若泣的模样，他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宇扭过头去，拉着床头的充电线开机后看起了这两天的消息，黑名单里的电话轰炸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短讯轰炸，夜的头像没有任何提示，他点开了星的聊天框，点到了从最新开始。

“店长，你去哪了？我在店里没看到你。”“有个不认识的大叔说他是房东，说你不租了，是真的吗？”

“你现在在哪？能告诉我吗？”“你的伤还好吗？有去医院吗？我们见个面吧，我不会让姐姐发现的。”

“店长，你到底在哪？我想见你。”“………………”“………………”……

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星发来了很多得不到回复的消息，即使他没有昏迷应该也不会回，但星用词越来越焦虑，语音听起来也像要哭。他犹豫了一下，随意输入了个表情点击发送，权当证明他还活着。

弹出的红色感叹号让宇一愣，消息因为发送失败滑到了最底部，倒数第二条静静躺着一条消息‘店长，姐姐说你是坏人，我们不要再联络了。’最后一条是她补发的‘对不起。’

宇沉吟了一会，点击了删除聊天记录。

他本来就很能睡，现在病弱更是能睡到天昏地暗，直到出院，他也没有和自己的妹妹交流，即使有看顾的需要，更多是通过她的观察揣摩得到。

临出院时，空递给他一套新的衣服，“哥，你原来那些衣服都破了，就不要穿了。”当他问起在哪时，空似乎有些担心他生气，小声回答丢掉了。

“她不知道你不会对她发火吗？”野人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宇接过衣服换上，绿色的皮夹克搭配休闲裤，辅以棕色条纹的衬衫增加层次感，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的审美，换完之后，他们去办了出院手续。

“哥，你要去哪？”见他出了大门就往马路对面走，空连忙小跑几步跟上他，“和我回家好吗？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话，爸也给你准备了其他住的地方……哥……你等等我……”

他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脚步，空越发焦急，她的身高只到宇的肩头，穿着高跟鞋步幅也迈不大，急追之下，她脚一歪跌倒在地，前扑的时候，她拉住了宇右手的衣袖。

“……”宇停了下来，转身看她，这几天被冷落的委屈积累到了此刻爆发，在跌倒后的疼痛刺激下，空声泪俱下，“之前说那些话是我不好……对不起……哥……你对我发火，或者打我也可以，求求你回来吧……不要在外面流浪了……”

“……”宇长舒一口气，“又是这样。”野人冷笑道。医院门口无时不刻都人来人往，空跪在地上抓着他的画面自然足够吸引眼球，她娇丽的容颜和宇沧桑的面容更为狗血剧情提供了生长土壤。

“站起来吧，你有开车过来对吧，上车再说。”空惊喜地抬起头，不只是因为他主动开口。住院这几天，空还是絮絮叨叨和他没话找话，说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事情，只是宇翻身背对她，从不回应。

他原来有在听，哥哥果然还是哥哥。

空坐上了那辆深红色的轿车，见他打量着车的内饰，“哥你想要的话，考了驾照之后让爸给你买一辆……”

“你该回去了。”宇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我还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你们又要开始车轱辘了吗？”

宇看了一眼躺在后座的野人，又转向空，“当然，你知道，我根本就干不了什么。”他又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你就当我死了吧，这样对家里，对你都更好。”

“哥！求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一起回去，爸妈和我约好了会和你道歉的！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会答应你，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会努力补偿以前的错……”

“那有什么意义呢？”宇或许意识到了自己很偏执，但他不觉得有错，“空，按照你说的那样，我回去有什么意义吗？只要一不顺心就卖惨，让你们给我跪下道歉，这样大家就会开心吗？”他内心一片灰暗，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夜也好，星也罢，无论是和出狱后的他消磨数年时光的姐妹，还是和他共同成长的空，从来没人真的明白宇，他不在乎钱，外人的眼光和对他的评价也全都无关紧要。他很害怕孤独，因为极端的恐惧，在监狱里他遇见了野人，在出狱后努力重新回归那个排斥他的家；在得知夜的身份之后也想着将与姐妹相处的时光延长到最后。

但最后一切都落空了，宇什么都得不到。刚出狱时，他努力地去找工作，想重新融入家庭。但父亲连正眼都不肯看他，空也不屑掩盖对他的排斥，母亲不会这样，但不经意的叹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他在哪里，就连空气都会变得糟糕。他逃出了家，遇到了夜星，却依然有这种感觉。对需要帮助的夜视若无睹是他的错，给了星希望又收回是他的错，即使被路边的乞丐欺骗了，大概也只能怪自己犯傻。

宇心里明白，对于教导立业之前先学会做人的家庭，出狱后家人无法以平常心面对他很合理，夜对他敬而远之也没有不对，是他欺骗在先。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宇只能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正因如此，他才觉得生无可恋“我是不是找个没人自杀的地方比较好？”

“哥，拜托你，别说这种气话……我们已经知道错……！”

“不是你们的错，是我做不到。”宇已经濒临粉碎，他不在意外人的冷言和恶意，但他们都不是外人。

他尝试过很多次，但时也命也，最后他得到的也只有一无所有。宇无法保证自己无恨，否则野人就不会存在，而带着恨意和人相处总会有无法自控的时候，就像他对星所做的一切。

“哥……对了，不在家这几年你做了什么？”空只能换一个话题。“我开了家店，然后把钱亏光倒闭了。”宇简短道，“没有其他事了。”

“她看起来真的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也可能她本来就不知道。”这转移话题的方式放到别人身上当然没有问题，但让宇去描述自己简直就是折磨。

宇入狱六年，出狱之后在家时间很短，那之后一逃就又是三年有余。如果追溯兄妹上一次并肩而坐可能要到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而那时候任性的空未必关注他这哥哥，他们总以为彼此还有明天。她一直苦苦哀求，这些年的悔恨将他的形象不断拔高，她挽留的人真的和宇能用等号标记吗。

宇没有搭理野人，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想了想，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找的不是我。”物是人非，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十七岁以前的宇，只会想着用自己的全部回报亲情，只要能在他们身边就心满意足，为了亲人付出本身就是最好的回报。二十七岁的现在，无论是刚出狱时的疏远还是现在回去之后不可避免的愧疚补偿，那些感情掺杂太多杂质，连带着他也已经回不到过去。

野人一挑眉，“看我干嘛？怪我咯？”“……”

宇厌恨改变，一旦他觉得当下的生活不错就想要定格在此，但到最后物换星移非人意可制，只剩他死咬着这个执念和那些失去的曾经，一如回不去的十七岁，和刚刚结束的建立在挥金如土上的施与。

日落月生，但霓虹还未亮起，在那短暂的间隔中，街景一片死灰。

“回去吧，别管我了。”他从小就不会说话，所以不知道空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她听懂了，应该就不会再劝说。如果她还是没有理解……那他也没必要在意她的阻拦。

现今的车辆自动落锁已经成了标配功能，他在车门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开关。不得已，只能让妹妹打开。

灰发的美人眼含泪水，看着低着头摆弄车门的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定时给你或者妈打电话，告诉你们我还活着，这样应该可以吧。”宇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这样说。

空不能理解宇，正常人都不能理解他，他不是讨厌了空和父母，也不是不想回去，更无法做到无视其他人的感受。但是他犟到难以形容，一旦认为过往已经不能挽回，就不肯再给任何人机会。今时今日的空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此时此刻不能。

他最终还是下了车，但是在空的住房前，那是位于市中心的小区，按照空的说法，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变成他的。

空的确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但话又说回来，正常人有正常的行为逻辑，如果不愿意他再消失，死缠烂打就好了。宇犯的错是告诉了空他并没有空想象中恨他们，那她就有了任性的权力，比如，在他面前大哭一场。

空认识的哥哥不会对她生气，会满足她的愿望。

“哥，你今晚先睡这个房间，我明天再打扫一下，需要什么就和我说……”空说完之后，轻轻带上了门。

她离开之后，野人摇头冷笑，“当断不断。”他倚靠在窗边俯视高层之下广阔的夜景，流动的光阑组成了都市的车水马龙，宇坐在床边，低头看铺着毛毯的地板。

“……她们一哭，我就觉得是我的错。”“那你不是活该？”

他们已经看到了之后的发展，被撬开漏洞之后，谁都能在他身上达到想要的目的。

“你还要把同样的戏码演几次？”

以出狱为起点，他这些年似乎重复着某种循环。从痛苦的境地脱离，遇见了用以寄托精神的人，为了他们尝试努力却依然得不到认可，最后不堪重负再度逃离。宇变得越来越糟糕了，野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在，最初宇出狱他就销声匿迹，逃离家里之后宇也没有见过他，第二次见面时是在对星说出身份之后。而现在，即使在空的身边，他也依然跟着宇。

“行啊，你就回去，看爸妈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你的样子。记得多说点你卖瓶子的事，还有睡路边的经历。”野人用冷漠的语气说着必然会发生的事，“这样他们一定会更后悔，也会对你更好。”

他说完，看着肩膀不断耸动的宇，继续道，“不想这样？那就继续当个好儿子好哥哥，积极生活好好工作，装作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可以吗？”

野人在说一个不可能的命题，不过他和宇都清楚，但宇回应他的只是一拳。

“那你要我怎么做啊！？”宇抓狂喊道，“我又不想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也要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他不断地挥着拳头，但落在无实体的野人身上也只有穿透后砸中玻璃的闷响，高空建筑的玻璃都经过特殊的加固，到头来只有宇拳头出血。

“你哭了。”野人看着发狂暴走的他，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飚着眼泪。做着没有人同情的丑陋哭号，依然死顶着嘴硬“为什么连你也逼我？又不是我想藕断丝连！可是空在哭啊……”可能真的手痛到极了，他停下了挥击，蹲下来抓着头发痛哭流涕，“我不想让她难过，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不接受也是我的错吗？”

野人还是用平静的眼神俯视他，“少问这种问题，弄得自己像个小孩。”

宇只知道自己是错的，却不知道什么样才是对的，他的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完全不挂钩，阅历和人生长度也根本不匹配。他离群索居了太久，早就在人群里迷了路。

“你不能只渴望，不索取。”他蹲下来，附在宇耳边，“我和你直说吧，如果你想要，就自己去拿。”

“一开始倒还算可以，但你意识到在意她之后，那些该死的良心又要作祟。”野人眼里寒芒乍现，他没有说是谁，但宇自己清楚。

好不容易带她治好病；第一次带她去买内衣，卫生棉；去了家长会，签了成绩单……

“她应该过普通人的生活，空的感受，那是你该考虑的？别逗我笑了，她们也配？”

空现在愧悔，但在那之前她对宇是同等的无情。她曾经受过宇那么多恩惠，但在得知彼此身份的一刻就将一切都当做过往云烟。把这些无理的责任也归到自己，即使秉性使然，他又怎么可能真正释然。

在空和她面前，宇都是被依赖的一方，于是他无话可说，即使不提这些折磨，他也不想谈论自己。

“你真可怜。”但到最后，也只有他觉得宇可怜，可宇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宇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他的血在宇的体内流动。即使他冲着野人大喊质问大打出手，又或者又哭又叫说自己也很惨很可怜，都毫无意义。

“随便你吧。”野人也无话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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