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在往下掉落，長時間騰空的經歷，之前也有過一次。

　　那種什麼也抓不住的無力感，讓雷因感到害怕，彷彿什麼都要從身邊離去，奶奶、父親、母親還有拉斯韋爾，而他一個都留不住──

　　「……人……主人啊！」

　　雷因睜開眼，拉斯韋爾低沈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對方擔憂的海藍眼眸看著他，雷因隨即感覺到一股柔軟的觸感壓在自己額間，慢慢地移動到臉頰、頸子，「……原來是夢，還好拉斯韋爾還在。」他閉上眼享受他的服務。

　　聞言，拉斯韋爾歪頭，並不明白雷因在說什麼。

　　他原先在廚房準備早餐，聽到雷因一聲大喊才進房查看，見他滿頭大汗很痛苦的樣子，不得已下只能把他叫醒。

「夢很可怕嗎？兔子不會做夢所以不知道，可是主人哭了，一定是可怕的吧。」

　　「拉斯韋爾！」雷因猛地抓住拉斯韋爾的手，嚇得對方身子一震，擦汗的帕子掉在床邊，「我們約好了，不可以丟下我，知道嗎？」

　　「主人，我不會離開你的。」拉斯韋爾微笑，重新拿起帕子將雷因臉上的眼淚汗水擦乾，「把衣服穿上，可以吃早餐了。」

　　「好……是雷因，不是主人。」他對著拉斯韋爾離去的背影糾正。

　　從阿克斯特居住的瀑布邊回來小木屋後，拉斯韋爾還是改不掉叫他主人的習慣，雷因只能不斷地提醒；被一個比自己還高的男孩子叫主人，感覺比看到用雙腳站立的兔子還微妙。

　　雷因翻個身從床上跳起，拿來拉斯韋爾準備的衣服套上。

　　「哇！」

　　房裡如預料地傳出驚喜的大叫，拉斯韋爾在廚房暗暗高興，馬上就看見雷因赤著腳ㄚ從房裡跑了出來，「拉斯韋爾，這和我以前穿的衣服好相似？」米白色的連帽衣、紅色的襯衫等等。

　　「是我這幾天晚上照著之前的印象縫的，因為主人不是小孩子所以把花樣都拿掉了，穿起來還合身嗎？」版型則是參考他穿的西裝，雷因在他面前蹦來跳去，看來很滿意。

　　「謝謝你，拉斯韋爾，這讓我覺得好像回到過去那段時光。」雷因拉起領口聞了聞，和拉斯韋爾身上的香味一樣……

　　「主人喜歡就好。」拉斯韋爾轉回爐灶攪了攪湯鍋，不自覺地打了個哈欠，雷因此時才注意到他眼下的烏青。

　　「你說這幾個晚上……難道你都沒睡嗎？」

　　情緒放鬆下來就沒思考太多，拉斯韋爾漫不經心地回應：「吊床不好睡，所以就把時間拿來做衣服了。」

　　「……」

　　「──拉斯韋爾我肚子餓了。」

　　「等等，快好了。」

　　突來的女孩聲音打斷兩人對話，此時剛起床的菲娜還穿著睡衣，坐在桌前喊著。被點名的人專注地切著蔬果做擺盤，沒注意到雷因的神情變化。

　　愉快地度過早餐時間後，菲娜又接著拜託拉斯韋爾再為她製作一份三明治。

「可以是可以，但妳要做什麼？」

　　「我跟朋友約好要去找她玩，就是之前提到的發明家里德。」

　　「這樣啊，那別太晚回來了。」

　　「遵命。」

　　拉斯韋爾將碗盤收拾到廚房清洗，不一會就變出一個提籃，「他們那裡的居民似乎喜歡辦下午茶聚會？裡面有小點心可以跟他們分享。」

　　「哇！謝謝你。那我就出門囉，雷因也要好好跟拉斯韋爾相處喔！」

　　菲娜給了他一個再見的擁抱，穿戴好外披，提著竹籃高興地邁步離開。拉斯韋爾朝著她的背影揮揮手，表情像個捨不得女兒的老父親。

　　「好好喔。」雷因鼓起臉頰。

　　「什麼？」

　　「我也要抱抱。」他對著拉斯韋爾張開手。

　　記憶中的主人有那麼愛撒嬌嗎？拉斯韋爾一臉詭異地回望雷因，當然沒照他所說的做，「正好，我想打掃屋子，你到外面去。」

　　「嗚嗚不要趕我走。」

　　「……不是，只是要你暫時待在外面，不然你來幫忙？」

　　「那有什麼問題，別小看我。」

　　有雷因的幫忙，本來需要花上一、兩天整理的小木屋，約在傍晚就清掃完畢，連積灰許久的煙囪都久違地被清潔一番，這讓拉斯韋爾很開心。

只是兩人身上都是灰塵，惹得拉斯韋爾噴嚏不止，雷因看他掛著鼻涕慘兮兮的樣子卻覺得可愛，「現在才知道你是隻過敏兔。」

　　「什麼過敏兔──哈啾！」連耳朵都隨著噴嚏揚了起來。

　　一同到河邊提水回來洗澡，稱得上是浴室的地方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有棚子的木板隔間，巧妙地搭在小木屋旁邊。寄人籬下的雷因也不好多抱怨什麼，這裡不是帕拉迪亞的市中心，並沒有妨礙風化的問題，而且有個門能夠遮擋也足夠了。

雷因在洗刷的時候用眼角餘光瞥了拉斯韋爾，發現他的腹部有道範圍不小的撕裂傷痕跡，新生皮膚與原先的皮膚色差讓癒合的傷口看起來更為猙獰。

「你這是怎麼了？」

　　「嗯？胸口是白兔子抓傷的。」拉斯韋爾不在意地搓揉自己的毛髮，耳朵溼漉漉的。

　　「不是，我指的是你肚子上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不知道。」果斷結束對話，拉斯韋爾閃避著雷因的好奇眼神，快速地將長髮擰乾，用軟帕子把耳朵小心地擦了擦，「我去準備晚餐，你別泡水泡太久，會感冒的。」

　　閃避得這麼明顯，肯定有問題。

　　飯桌上靜悄悄的，雷因觀察著拉斯韋爾，似乎沒有太多不悅，看來只是單純地在躲避問題，他試圖另外找個話題：「所以，你知道回到帕拉迪亞的辦法嗎？」

　　「問這個做什麼？你想回去？」拉斯韋爾手上的叉子在小番茄上戳了戳。

　　「只是好奇，因為阿克斯特說很危險，要我考慮清楚。」

　　拉斯韋爾蹙起眉頭，猶豫了下才開口：「聽師父說，前往帕拉迪亞的通道在女王的城堡裡。雖然只是傳聞，但如果要使用勢必得闖進去面對一大群的士兵，所以師父才會那麼問。當然，我有我的理由希望你回去，但還是尊重你的意思。」這也算是，他的一點私心。

　　「那還是算了，我想跟拉斯韋爾在一起。」

　　雷因不知道拉斯韋爾在隱瞞什麼，傷口也好、回去的理由也罷，這隻傻兔子根本不會說謊，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但雷因暫時不打算拆穿他，因為他有預感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還是在最糟糕的情況……

現在他只想好好的和拉斯韋爾相處，不論什麼狀況下，他的選擇都不會變。

「我喜歡你，那你喜歡我嗎？」

　　「我、我可以不要回答嗎？」拉斯韋爾的耳朵不動聲色地糾纏在一塊，原本在玩弄的小番茄不小心被過猛的力道給彈出盤子。

　　雷因好整以暇地撐著臉頰，看著他所有細小的情緒變化，「這樣我會很傷心。」

　　「唔……我也喜歡主人。」放棄抵抗的兔子將小番茄撿了回來。

　　「是雷因啦。」雷因笑開懷，讓拉斯韋爾臉上開始發紅。

　　真是奇妙的感覺，看著他臉紅緊張就會更想逗弄他，他的關懷讓自己感到開心溫暖，他的淺淺微笑會牽動自己的心，難以控制地跳上跳下……察覺自己對他似乎不僅僅是主人與寵物間的喜愛，更像是家人的親膩、情人的愛慕，雷因開始思考愛上自己的寵物到底算不算大逆不道。

　　還在糾結的兔子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小聲地提出邀約：「雷因，想看看人魚嗎？」

＊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地上，微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枝頭上的小鳥吱吱喳喳，像在說著：「你看，今天有兩名不速之客闖進來了。」

　　他們漫步在樹林間，拉斯韋爾走在前頭，黑色的長髮隨著微風輕輕地晃動，雷因甚至能想像髮絲飄出淡香。這幾天的相處下，除了知道拉斯韋爾是隻會過敏的兔子以外，還有潔癖，他總是把自己整理得體面，比他這個人類還要講究。

　　雷因心不在焉地盯著走在前頭的人，沒注意腳下枝蔓的結果就是跌了一跤。

　　「唉呦我的鼻子……」雷因摀著臉撐起身子，深深覺得這世界跟自己的鼻子過不去，非要將它撞歪似的。

　　「還好嗎？注意腳邊，等等踩到什麼神祕生物被抓走我可救不了你。」拉斯韋爾無奈地伸手想將雷因拉起來，然而對方卻是不放手了，「你做什麼？」

　　「我想跟你牽手。」

　　「啊？」見雷因直接坐在地上耍賴不起來，拉斯韋爾跟他僵持了下，最後只能投降，「……也好，前面要穿過小洞穴，這樣不會跟丟。」

　　得到允許後雷因雀躍地從地上蹦了起來，步伐比先前還要輕快許多。拉斯韋爾注意到他的變化，心裡雖然不明白只是很普通的牽手而已，為何會讓他有如此轉變，卻也不自覺地感到開心。

　　若能讓雷因保持笑容，這點小事他還是做得到的。

　　很快地穿越了拉斯韋爾所說的小徑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淺紫色海洋，被陽光照射後海面像紫水晶般通透閃亮，而岸邊鋪著的白色晶沙，有如薑餅屋上的白色糖霜。

　　「紫色的海水？好像果汁。」雷因發表了他的淺見後，馬上聽到身旁的人噗哧一聲，「你笑我？」

　　「──沒有。」拉斯韋爾的聲音明顯是在憋笑，但臉上還是佯裝鎮定。

　　明明就是還否認，這說謊的兔子！雷因惱羞成怒地槌了他兩下，便自己找了個地方蹲著，堆起沙子。

　　見狀，拉斯韋爾趕忙追了過去，跟著蹲在他身旁，賠罪道：「主人，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覺得你的反應很可愛。」

　　金髮大男孩睨了他一眼，繼續堆沙。

　　「主人，別這樣，我跟你道歉好嗎？」扯了扯他的衣角，拉斯韋爾一臉無辜，配上他下垂的耳朵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哼。」

　　「主──」

　　「是雷因啦！」大男孩大叫著，一手把剛堆起的小山丘抹平，好像跟它有什麼仇恨似的，開始往下挖坑。

　　「……主、雷因，那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拉斯韋爾止住雷因耙地的動作就怕他弄傷自己，只是他的回應卻讓拉斯韋爾愣住。

　　「親我一下就原諒你。」

　　雷因可以發誓他只是隨口說說，他也並非真的在生拉斯韋爾的氣，只是故意鬧著玩、想看他慌張的模樣。然而拉斯韋爾在發完愣後幾秒，一臉故作鎮定地捧住他的臉頰，輕柔地吻了他的額頭。

　　看著對方滿臉通紅，這下換雷因發起愣。

　　「這樣可以嗎？說、說好不生氣了。」兔子撇開臉，試圖掩蓋他的難為情，殊不知紅透的雙頰早已出賣他。

　　「啊……嗯。」

　　又是牽手又是親吻，雖是他刻意要求卻又自然不突兀地存在著，雷因心裡後知後覺地小鹿亂撞。

　　如果能夠選擇，他絕對要待在拉斯韋爾身邊，再也不分開。

　　「你的願望……讓我來幫你實現……」

　　「咦？」雷因左右張望，並沒有看到人影，拉斯韋爾已經走到岸邊，不可能是他的聲音，「是我聽錯吧？」

　　「過來……我會幫你……」

　　如果第一次是聽錯，那第二次便是千真萬確。

　　雷因站起身，鎖定海上一處，直直地尋著聲音走過去。

　　眼中是被魅惑的色彩。

　　海中躍起一道身影，尾巴上的鱗片七彩透亮，人魚少女順著拉斯韋爾的呼喚游近岸邊，披在身後的淺藍色長髮有著可愛的微卷。她用甜美宛如歌唱般的嗓音向拉斯韋爾打招呼：「拉斯韋爾先生，您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你好露露卡，我帶朋友過來瞧瞧海裡最美麗的人魚，順便烤了個派給你們。」拉斯韋爾將籃子遞給少女，他並不擔心派碰到海水會濕掉的問題，露露卡身為海域守護人一族，總有辦法將陸地上的食物完好地帶回他們的住所。

　　「您過獎了。」被拉斯韋爾的稱讚逗笑的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但隨即露出略帶擔憂的神情，「但是最近海域並不安全，我想您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發生什麼事了？」

　　「是這樣的，近期我聽到一些消息，有幾名人魚與魚人聯手，無差別地攻擊靠近海岸的動物，或者是誘惑牠們進入海中再行殺害，變得十分殘暴。我並不清楚是什麼影響了他們的性情，只能盡力去阻止。」

　　聽露露卡這麼一說，拉斯韋爾馬上想到雷因，急忙回頭去看，發現雷因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此時的他踏進海面，海水早已淹過他的膝蓋，他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持續往更深處邁步。

　　「拉斯韋爾先生的朋友是人類嗎？」露露卡也朝拉斯韋爾看的方向望過去。

　　「主人！」

　　沒有時間理會露露卡的問題，拉斯韋爾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到雷因身旁，抓住他的肩頭呼喊著：「主人你怎麼了？」

　　「……」對方被魅惑的雙眼無神，還試圖睜開他的禁錮。

　　「主、雷因！我是拉斯韋爾啊，你快點清醒過來！」

　　「拉斯韋──」

　　就在雷因聽見自己和拉斯韋爾的名字起了反應，眼神終於有些恢復時，後方一股力道猛地將他拽進海中。毫無防備的他被灌進鼻腔的海水給嗆住，痛苦地掙扎著，沒三兩下就感到意識模糊，原本還揮舞著的手腳逐漸垂下。

　　在失去意識前，他看見朝著自己游來的人，明知道情況危急，他心裡卻感到放心。

　　「還笑我……海真的是葡萄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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