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月中旬，冬季已经临近尾声，东京依然下着不小的雪。近郊的河津樱花开得早，现在正值最佳赏花期，等到市内的樱花也开花时，就是她们毕业的日子了。

丰川祥子合上钢琴盖，站起来从窗户往下看。今天是情人节，千早爱音不出意外地在校门口被堵了，送情书的人是个女生，穿着月之森的校服，看领结颜色应当是二年级的。爱音是被学妹告白了啊。祥子倚着墙打量她们，周围并没有多少人围观，羽丘的学生都习以为常了。千早爱音今天是一个人，高松灯没和她一起出来，还在天文部写报告。她看见千早爱音一边红着脸挠头一边收下情书。祥子歪着脑袋，额头轻轻抵住了墙壁，心想，爱音确实是很受欢迎。

集合地点离学校不算很远，但是由于千早爱音被堵门导致她迟到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在祥子面前扶着膝盖喘气，“哈...对不起，我来晚了，祥子同学等很久了吗？”

丰川祥子摇了摇头，“我也刚到。”祥子不喜欢不守时，但两分钟倒也无伤大雅。

“那我们走吧。”千早爱音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蹦蹦跳跳的样子像一只欢快的小鹿。祥子腹诽，被学妹表白就那么高兴吗。今天Mygo!!!!!没有排练，爱音因此没背吉他，平时会捏着肩带的手现在只拎着一个包，另一只手随着走路前后一晃一晃的，晃得实在有些心烦，祥子总是想去牵住让她别再晃了，索性不去看了，目不斜视地走。

今天是千早爱音把丰川祥子约出来的。丰川祥子每天的时间都有很严格的规划，连她们约炮的时间都得提前一周定好，而千早爱音是个准现充，不是要陪这个出去玩就是要陪那个出去玩，丰川祥子显然不是她会在第一选择就想到的邀约对象，这一年来她们俩一起出去玩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家黑胶唱片店，爱音前段时间在SNS上刷到的，离市中心稍微有些远，但店面很有氛围感，装饰和布置都很复古，唱片也都是中古品，也没有像网上那样溢价，是大多数唱片收藏者会常光顾的那种店。本就是是小众商品，店里除了柜台的老板根本没人。丰川祥子是第一次来黑胶唱片店，她以前生活的宅邸置有唱片机，但她从不负责选购，播放的歌曲大多是父亲喜欢的钢琴曲。

丰川祥子四处看着，尽管眼里的好奇已经刻意收敛但在千早爱音看来还是很明显。她跟在祥子后面，看到祥子拿起货架上的一张唱片，是Oasis的《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祥子翻转着唱片，声音很是漫不经心，“没想到爱音同学有这种喜好呢。”

“我在祥子同学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千早爱音嘟囔着，随手也拿起一张翻着看，

Bill Withers的《Just The Two Of Us》

祥子同样看到了爱音手中的唱片，脸上浮起了一点笑，“爱音同学喜欢爵士？”

“倒也谈不上喜欢吧...只是觉得爵士挺浪漫的。”爱音把唱片放回原位，目不斜视地回答。

“我还以为爱音会更喜欢JPOP呢。”祥子显得饶有兴趣，“那爵士乐里面爱音最喜欢的歌手是谁？”

“唔...Akiko吧。她虽然是日本人，但是英文发音超级好的说。”

这位歌手丰川祥子略微知道一些，并不算很出名。甚至算得上一点小众。她有些惊讶，因为她确实没想到爱音居然会喜欢爵士，还是这么名不见经传的。

爱音浏览着货架，眼睛突然一亮，蹲下去伸手从最末排拿了一张，“祥子同学你看！这首就是她所有歌曲里我最喜欢的！”

丰川祥子半蹲下身来看那张唱片的封面，是《I miss you 》

“这首歌很助眠哦，我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听。”

祥子从她手上接过唱片，忽然想起来——千早爱音的家里没有唱片机。

她站直，用指腹小弧度摩挲着封面的硬质纸皮，并不看千早爱音，没什么表情地问：“爱音同学是为什么想买黑胶唱片呢？”

语句轻而缓，像是属于垂死之人变化幅度很小的心电图，不太像个问句，语调理本该明显的上扬被压得很平，听来感觉不回答也可以，无视也可以，她们本也不是那种有问必答的关系，但是千早爱音回答了：“因为我觉得黑胶唱片很浪漫嘛...！应该很适合拿来送给喜欢的人...之类的...”

靠窗边最外面那排货架，黄昏如琥珀般纯净，她们靠着沉默而渐远的夕阳，杵在一片明暗交叠的阴影里，千早爱音的脸庞隐在背光面，丰川祥子潜入西沉的暮色去捕捉她的眼睛，却被坠下来的一束粉色刘海挡住，她看不见那个人的神情。

祥子微微张嘴，声音在成型前被冻成了一团儿雾散去，她把《I miss you》默不作声地放回货架，重新凝聚语言，然后平淡地说，“这样啊。”

“可是，如果爱音同学的喜欢的人不喜欢黑胶唱片的话，买这个也没有意义吧。”

“嘛，反正我大概也不会喜欢上那种对浪漫过敏的人吧。”

“爱音同学原来是那种专门有一套喜好归类的人吗？我还以为爱音同学会是一见钟情的类型。”

“我是哦。”

？祥子狐疑地转头，发现千早爱音的目光也正巧落在她身上，像是一只蝴蝶停在她肩头，她很快挪动了一下视线，千早爱音手上拿着的那盘Halei Loren的《 Danger in Loving You 》轻而易举跳进她余光里，再抬眼时，那人的神情一下子钉住了她乱窜的眼睛，认真得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要把接下来这句话完全坐实——“我确实是那种会对人一见钟情的类型哦。”

千早爱音的嘴角滑起抹笑，“那祥子同学呢？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还没来得及多想，千早爱音下一个问题又甩了过来，“世上的爱只有两类，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我是前者，祥子同学觉得自己是哪一类？”

丰川祥子愣住了。

这不对。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

是爱音心太大了吗？不容易被冒犯？还是单纯自己双标？明明自己之前也问了，但轮到爱音来问这些的时候，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恼。是了，这从来不是她们应该谈论的东西。她们是做过很多次，却从没谈论过这个问题。她们清醒又聪明，是彼此最合格的炮友，因为这些问题她们不会也不该宣之于口，她一定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她再一次觉得出生在养尊处优的财阀之家并非好事，从小就被家人灌输了一整套关于优雅待人接物的理论，保持礼貌。挺拔。微笑。教养良好，却往往难以展现爱音这样最纯粹的真诚、热忱和坦白。她已经定型了，她再也学不会了，她终生缺失这个。

丰川祥子浅色的眉毛一瞬间拧紧，又很快恢复如常，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喉头滚出来，“爱音同学，请恕我拒绝回答这些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祥子同学是不敢吗？”千早爱音看见那人终于露出了稍显震惊的神色。她从鼻腔嗤出一声轻蔑的气音，若无其事地拿起了货架最前面的《Love Is A Bad Word》，并不看丰川祥子，像是把玩般转着黑胶唱片，啊了一声，擅自揣测：“难道你怕了？”

这是千早爱音吗？丰川祥子只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千早爱音永远有度，在越界与试探之间，她总有精准衡量——本该如此才对。但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无端却巨大的怒意顺着血液覆上来，大概是千早爱音的表情和声音都太欠揍了，她上前一步捏住了千早爱音的手腕，提起来往后一推，那人像一只没骨头的水母，半边身子就这么直接撞在了玻璃上，祥子手上力道不轻，腕部大概被攥出了红痕，千早爱音好似无知无觉，笑得太无畏，“祥子同学是想动手吗——”

她往后瞥了眼街道，又转回来与她对视，“——在这里？”

外头的街道空无一人，上面的电线杆停着一群鸽子，半颗太阳落进丰川祥子饱满的金色瞳仁里，像无声淬火的刀剑，炽烈而锋利，只一眼就能在人心里留下许多伤痕，她的神情却那么平静，仿佛只是一根草，一棵树，一片灌木，一类空心植物，无动于衷。

“祥子同学为什么这么激动呢？反正你这种人，大概从来都没爱过什么人，或许还会将喜欢的人亲手推开，我说的没错吧？”她说这时故意挑衅地歪着头，雪白又脆弱的脖子在一片昏黄色中格外漂亮。

“爱音同学又懂我什么了？”丰川祥子捏着千早爱音那一截腕骨，手指是那样用力以致于几乎能感知到她们共享着同一种心跳频率。

是啊，我懂你什么呢？我们只是炮友。你知道吗？其实我有许多朋友，她们大多热情而友善，我收获了不错的友谊，但哪怕是Mygo!!!!!里也从没有人真正理解我，她们无法共情我的逃避，我的软弱，我的渴求，我们不是那种朋友。我没有那种朋友。我站在人群中可我依然孤独。这一切的一切。你明明理解。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

千早爱音唇瓣微张，话还未出口，店门外就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没错，就是这家店！”她俩皆是一愣，千早爱音玩味的笑容戛然而止，丰川祥子松开她手腕，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这视线落在她身上分明毫无温度，千早爱音却感觉到那种灼热的压迫感又来了，她觉得自己正变得透明。

心脏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流着明晰的疼，臌胀到好像要爆开，“真的很痛。”千早爱音小声抱怨，自顾自揉着手上那一圈红痕，放任真心话与玩笑话擦肩而过。

丰川祥子没回答她，有意保持距离地退了几步，将她们将断未断的界线重新拉好。

那句为说出口的话被喉咙成了一管长而沉默的叹息，祥子已经转过身去了，她扫了圈儿货架，从中挑出一张黑胶唱片，“我先去结账，祥子同学等我一下。”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绕另一边去了前台。

千早爱音将黑胶唱片递给老板打包，“啊，爱音会长居然也在！”是刚才在门口出声的那人发现了她，居然是在校门口对自己表白的那个学妹，她还带着另一个朋友，也是学生会的二年级干部。

“不要再叫我会长啦，我都退出学生会了不是嘛。”

“但会长就是会长啊，要不是高三必须退出社团真的好希望千早会长来多担任几年啊，会长真的很温柔，而且工作处理得又快又好，我们二年级的大家都很喜欢会长！”

“哎呀，我哪有那么厉害啦...”千早爱音一边用手机支付结账边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谦虚哦，我们知道的，会长一直都是很优秀的人！”这位学妹眼睛很亮，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憧憬，不得不说，千早爱音很受用，羞怯的笑被铺展成一片灿烂。

“爱音会长也是来买黑胶唱片的吗？不愧是会长~品味果然...啊...”学妹脸上的笑随着未尽的语句一同僵住了，然后一点点消失，千早爱音转过身去，丰川祥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原来丰川...前辈也在呢。”千早爱音担任学生会长时，丰川祥子作为副会长辅佐，学校里传言两个人关系不算好，丰川祥子的脸又过于苦大仇深，以至于比起尊敬，她在学生会里受到的大多是畏惧。

“原来两位前辈关系很好吗...？”另一位学妹震惊地睁着眼，忍不住如此发问。

在情人节一起逛街...这算是...情侣吧？

“我们——”

“我们只是恰巧遇到而已。”

听到祥子的话千早爱音迅速闭上了嘴，把舌尖那句我们是朋友咽回肚子里，点头如捣蒜地顺应。

两位学妹看看她，又看看丰川祥子，似乎是相信了，那位给千早爱音送情书的学妹便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真的好巧哦，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爱音会长~嘿嘿。我是看了SNS上那个帖子才知道这家店的呢。”

“啊，那个帖子吗？我也看了！是不是这一条？”千早爱音点亮手机凑过去，和那位学妹津津有味地探讨了起来，惊人地发现她们居然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包括喜欢的甜品店，关注的博主和收藏起来但是不会去看的那些常用小贴士，丰川祥子抱着手站在一旁，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丰川前辈...”另一个学妹小心翼翼地出声。

“什么事？”

明明自己比她高些，她还是被吓得一缩，不知为何她感觉丰川前辈的眼神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可怕，里面的愤怒简直有具体形状。

“丰川前辈刚才说，不是和爱音会长一起的...？那前辈一直看着会长...是有什么事要和她说吗？不好意思，我这个朋友实在太喜欢爱音会长了，每次一见到会长就激动得不行，话多得没完没了，要不我让她...”

“我没什么要说的。”丰川祥子打断她，语气冷得不像话，偏偏说者毫无自觉。她走到旁边开始浏览货架，好像也在挑选。

“这个博主我也关注了！我还找她测过，她说未来我会一心搞事业，恋爱的概率是百分之零！会长测试的结果是什么？”

“啊哈哈哈哈我倒是没找她测啦...嗯...之后去试一下好了，到时候告诉你结果哦！”

她们聊得很起劲，不过千早爱音没忘记今天是她约丰川祥子来陪自己，因此不想让祥子久等，她结完账聊了一会儿便找借口先行离开，因为对外说了不熟所以没法一起出来，干脆直接手机上发送下一个集合地点在商场。

天色渐暗，商场人却依旧很多，丰川祥子到达的时候千早爱音正坐在长椅上吃那个学妹送的手工巧克力，她俯视着爱音，对那时挑衅的反击到现在才迟迟打回去，声音无悲无喜：“所以爱音同学喜欢的是那种类型？”

千早爱音一下子被噎到了，坐直身子狼狈地咳嗽，好半晌才恢复，但还是红了圈眼睛，她一瞬不瞬地仰视着站在她面前的丰川祥子。

“不是。”千早爱音摇着头否认。

此刻的千早爱音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甚至可怜到了一种可恨的地步，那股没由来的恼火再次涌了上来，她强压着怒意开口，声音很低：“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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