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忒米尔提出决斗的时候，你没有阻拦吗？”

所幸去海戎芬王宫的路上没有遇到那种墙面很大，但开洞极小的城门，否则一定会因为魔兽进不去而消失几座。

“她只是做了一国之君该做的事情。”耶尼亚忍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没好气地反问他。“如果她赢了，你们会老老实实地撤离海戎芬么？”

“会…”

“你们魔族法力高超，还有数不尽的走狗卖命，没打算强取我国才是怪事。”

“既然你知道我们法力高超，还有走狗卖命，又凭什么确定我们不会是只想强取？”

魔王看向城外宏伟陡峭的铁壁山脉和不远处的宫门：“也许在你们心中，世界上最强的国家就是能摧毁他国，杀敌无数，但对于如今的魔族来说，强大的极限远甚于此。哪怕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魔族踏入这个国家，我们也能让它在最多十年之内消失在地图上…”

兽群在王宫阶梯前一字排开，缓缓停下。耶尼亚跌跌撞撞地滚下去，趴在地上大吐一通，把前来接应的几个王国侍卫吓了一跳。

“灵族还能晕成这样？你们的平衡感哪去了？”

回应魔王的是耶尼亚幽怨的眼神和另一阵呕吐。

“这算什么？还有不敢从高处往下看的，在狭小的地方就会紧张的，这年头的灵族越来越完蛋。”

“女王死了，你们怎么处理？”等耶尼亚差不多了，两个侍卫将他扶起，魔王才回想起来这个问题。

“决斗场上都是王宫的人，自有礼仪官为她收殓。”

“我是说王位。她好像很年轻，还没有子嗣吧？”

“多数灵族都没有子嗣，她有一个五岁的妹妹海戎佩-米芙(Hyronpex-Mifo)，不过考虑到你们的出现，还是算了吧。”他转过身示意侍卫们放手，然后接过一盏提灯，独自带着一众魔族走向昏暗的王宫。

王宫和温灵族的发色一样，都以绿色和黄色为主。宫内的面积不大，内部装饰十分精细，不过能够看出经年累月反复修缮的痕迹，和众人想象中壮丽豪华的精灵建筑有些偏差，比如教宗国的圣殿就比这里宏伟不少，尽管后者建立的时间远晚于前者。

“都退下吧，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耶尼亚打发宫中的侍从退避，这些灵族脸上表情丰富，但愤慨和蔑视居多。

“你们降临的太晚了。海戎城最繁华的时候是黑谷大战的几十年前，那时这座宫殿只是海戎王宫群落整体的一个角落，海戎盆地也是整个灵族王国疆域的百树一叶。”

说着他停在王宫中央一堵孤立的墙前，拉开悬于其前的绿色帘布，将提灯移到下方一处。众魔族都看到过铁壁山脉的地图，一眼就认出了墙面纹路上相同的轮廓特征。

“这是海戎芬王国——或者说众灵王国建国以来的历年疆域，以及天牀洲大陆各地人族最早发源时的范围。早在人族形成真正的国家之前，我们就走遍了整个大陆，并进行了能力所及的精准测量。”

耶尼亚又将灯盏向高处提起，逐渐远离墙面，让灯光照亮整个墙面的范围逐渐扩大。

魔王还是低估了。他以为就神佑界目前的技术水平，顶多能小范围地绘制地图，但眼前的这幅却能够把各个部分连接在一起，并且尺度失真也在可接受范围内。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情：他们很可能知道神佑界空间是环形连续的。

“你们先祖有说过世界的形状吗？”

“这个嘛…那边倒是刻了不少字。”

耶尼亚绕到墙的背面，上面密密麻麻地镌满甲骨文般的图案，多半就是传说中的海戎文了。

“我爷爷那一辈就看不懂了，不过既然正面都画了，管他呢？”

“…”

“…”

“那没事了，你还是说正面吧…”

“不到两千年前，灵族还是遍布整个天牀洲，是毫无争议的主角，人族只在几片平原的河流附近存在。”

耶尼亚回到原处，提着灯深邃地仰望地图。

“最先扩张的是安卡伦人，你们退出神佑界后，他们花费了近百年兼并瓦莱人和拉默人，然后和东部的哈亚人开始持续的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了托雷历半岛和半个鸥兹山脉。

其次是东方的霍克人，他们先是沿海推进，然后深入内陆，在触及宁河谷地后转向黑谷东端山口并接触黑谷人，两族也展开了数百年的竞争。霍克人控制了山口，黑谷人也向西南方向迁移，兼并周边部落，切断了我们的两条领土走廊以及和极地灵族的联络。

此时是六百年前，我们失去了一半的大陆，人族的失控扩张已经严重影响了灵族生态运行。灵王欲对人族进行武力干涉，但他亲率的大军尚未抵达敌境，海戎城就发生了政变。我不想提人族在这当中起到什么作用，总之灵族对人族做出了巨大的妥协，以至于新加冕的灵王最终也不得不选择对人族强硬。

这之后我们短暂地重新掌控了极地，然而随着各地人族对灵族无耻剽窃并发展出新的技术，不再满足于现有地盘而进一步扩张，我们很快再次失去了它。

灵族的形势从此急转直下，神界的平衡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原先纯净无瑕的生存环境难以维持，个体寿命也从上千年迅速减退至一百年甚至更短，无数高超精湛的技艺还来不及传授就随着长辈一同化为尘土——包括海戎文的阅读和撰写，曾经只隔几代人的历史开始变得无比模糊、遥不可及。

在西侧，安卡伦人沿瓦莱河侵吞安卡伦平原以北，并为了获取飞马而与黑谷人争夺更北部的灵族居住地。

在东侧，霍克人也趁灵族内乱进军宁河谷地，大肆残害居住在河岸平原上的灵族聚落，将无数同胞的家园变成了丑陋的农田和矿坑。幸存的灵族则整日藏在山林之中，没日没夜地躲避猎捕。

而南侧的哈亚人，作为最早认识并了解圣地，被认为最高尚与善良的人族，也在关键时刻刺向了我们的后背，并以‘传播新的福音’为名对大陆南岸的大片土地未告先取。

接下来的四百年则是哈亚教宗国、木拉蒙帝国、巴瓦兰联盟轮番登场，每个国家的每次崛起都会使势力和人口溢洒到群山与森林中，并带走一部分铁壁山脉作为时代的纪念品。

三百八十年前，圣殿建成的同一年，哈亚湾的灵族要塞被教宗国信徒们攻破，天牀洲灵族从此告别海洋。

一百一十六年前，黑谷人迫使我们放弃了盆地以内的所有地区，铁壁山脉西部的驻军也被反攻的木拉蒙军淹没。作为请哈亚人驱逐黑谷人的报酬，我们撤出了人族渗透严重的山脉南部，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教宗的要塞国计划。

之后的九十年，人族仿佛增长到了极限，内部争斗变得频繁，也不再有一国突然极盛的局面，但带着各种无赖理由摸进圣地的人族，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海戎芬的土地是由各地长老按人口划分的，人族一开始就不在考虑之内。他们之前居住的地方除了特意保留的自然空间，就是驱逐原先的灵族村落之后霸占的。

我们灵族已经让步了太多！我可以保障人族撤离时的安全，满足他们路上一切所需，但海戎盆地实在太小，容不下两个种族！”

“那为什么不把人族放到考虑之内呢？如果他们能够合理合法地得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土地，又何至于破坏你们的村落和保留地？”

魔王作为灵族敌对者的后代，显然不吃灵族叙事那一套。

“首先宣布允许各种族在盆地内自由活动，然后把划分制取消，田地公开交易。如果人多地少，地价腾贵，买不起地的人族自然就会离开，如果人少地多，田地便宜，也可以吸引生活困难的灵族到圣地里来。”

“那最后这里是灵族的海戎芬，还是人族的海戎芬？”

“海戎芬是全神佑界的海戎芬！”

察觉某要素的魔王很大义凛然地来了一句。他走到窗户边，掀开巨大的窗帘，星空映照下的海戎芬魅力只增不减。

“你们根本是坐在金山上饿肚子。解除禁令，让山外的人过来朝圣，赚他们的路费和食宿花销——人族就算能买断海戎的地权，还能买断风景不成？”

“客人这里早就有了，教宗国的高级神官和木拉蒙贵族都在海戎城有寓所。”耶尼亚大失所望。“但也仅限于此了，铁壁山脉可不是虚得其名的。”

“所以其实是缺路？”

“是，那又如何？山川地域都是神明的杰作，亘古已有，你还能劈山断河不成？…你，你笑什么？”

第二天早晨，海戎芬宫中颁布了三项召令：

第一，圣地禁令即日取消，所有种族皆可在验明身份后自由进出盆地或定居，但执政权、执法权只由灵族所有。

第二，海戎芬王国正式解散，海戎灵族自治领成立，由前首相海戎苏第-耶尼亚担任行政官。

第三，海戎自治领大量招募劳工，扩建盆地以及铁壁山脉地区的交通线路。

“耶尼亚。”

考察团即将离开时，魔王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心。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海戎芬不是在温带吗？”

“大人，我姓海戎苏第，这应该能够说明。”

“说明什么？”

耶尼亚无语了，这些魔族对神佑界既了如指掌，又一窍不通。

“塔佑文的‘苏第(溯地)’来自古海戎文，原意为‘融水源头’。我的族人来自海戎盆地边缘的雪山上。”

“所以你是寒灵族？”

“没人说过寒灵族必须在极北荒原吧？另外众灵三族是人族的称谓，以知识之名，行分化之实…”

魔王莞尔一笑，突然凑近耶尼亚的长耳朵：“那个决斗，是你提出的吧？”

耶尼亚则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直到海戎芬灭亡，她依旧是大陆上最强的战士。”

魔王看着宫外即将启程的兽队，点了点头。

“是时代击败了她。”

先人因强硬而死，而主张妥协的人不得不继续强硬；后人因妥协而死，而主张强硬的人不得不继续妥协。可悲的时代，可悲的种族，即便神明亲临，祂也无从得知它们还能存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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