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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西方来,4

小说: 2025-09-02 08:14 5hhhhh 7470 ℃

她们都消瘦了,被不灭心火烧得唇焦口燥,躯干横着未愈的战伤,但顽强如故,似两块风雨凿过的岩石长久对视,彼此之间并未执刀相迎,仇恨暂时退避到阴影中,唯有沉默不断蔓延。

“我猜你不是来受死的。”珊率先说道。她举止间空有锐气,但并未出手杀人。

既已习惯用敌对姿态相迎,感谢或招呼都不合适,黑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向珊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却让她吓了一跳,如刀似剑瞪了过来。女城主摊开掌心,苦笑道:“你看好,我没拿武器,只是想和你握手而已。”

“不必了!”珊提高嗓门,那空荡的袖管映入眼帘时,她心底的恨意又被勾了起来,口中尝到鲜血烧焦的苦味。那是她体内反复发作的病症,非自己不得疗愈,或也可以拜托时间。

黑帽笑了一声,说:“珊,你的阿席达卡不会突然跳出来阻止我们了吧?”

珊的视线掠向某处,为阿席达卡停驻了一下,他以眼神祝愿她胜利,她平静地回答:“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只要我不动手,他都不会干涉的。”

阿席达卡点了点头,说:“我相信珊。”

“狼也好,人也好,都是不夺走什么就活不下去的,可是排干池水捉鱼,烧毁草甸打猎,那是长远不了的做法。”珊深吸一口气,盯着黑帽说,“如果你们打算捕猎砍伐,至少要懂得节制。”

“那你呢?珊?你能保证不袭击我的人吗?”

“只要他们遵守森林的规矩,我就可以保证。”

黑帽颔首,再度向珊伸出手去。

珊的手在身侧攥了攥,最后松开手指,触碰了黑帽摊开的掌心,女城主五指上翻,扣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相重一瞬,这意味着她们终于立下约定,从此森林与城镇之间形成默契,不再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黑帽讲完这段往事,仰头喝了一口酒,她的做法使得我这段回忆弥漫着果实发酵的甘醇香气,而她的神情被酒气熏得模糊不清。

“要尝尝吗?”见我目不转睛,黑帽取了浅口小盅托于掌心,倒了一点酒递给我,涂红的唇微翘,“俗话说酒能忘忧。你一个孩子,不必学大人样紧皱眉头。”

我依言端起酒盅,含了一口其中液体,还没等咽下去就觉得又辣又苦,呛得连声咳嗽,登时涕泪齐流。至今我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

“品不出滋味是好事。”她说,“哪一天你品出来了,也就知道愁苦了。”

“花虽芬芳终须落,此世任谁可长留?”黑帽口中唱着,身体亦随歌声倾斜,随意做出的几个手势也优美如一树花刹那开谢,我望得有些入神。

“俗世凡尘今朝脱,不恋醉梦免蹉跎……”

她似乎沉浸于我所不知的回忆中,低语着:“我有多久没跳舞了?十五年吧。技艺也真是生疏了。”见我瞧得入神,她笑了,腮边酒窝映着月光,伸出指头戳了一下我的额角。她的十指上附有刀剑所致的厚茧,血气萦绕,若有若无。这双手中大抵握着很多人命,那些茧子讲得出许多故事。

黑帽眯起眼睛,见我盯住她手背上三寸长的伤疤看,坦然道:“这是你的妈妈留下的,她好几次都想杀了我,当然,我也一样。”

“我一见她,就知晓我们必然互为寇仇,不得解脱,想必她也有同感。至于我这只手臂,那是你妈妈的妈妈咬掉的,去问珊吧,她会告诉你的。”

珊已在山兽神的池边告诉我了,但并未向我提起黑帽的右臂是被养育她的母亲咬断。

女城主看着我,眼睛亮亮的,载满了醉意,她的话语轻盈,却也残忍。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担心她也会扯下我的一只手来,便后退几步,警觉地盯着她瞧。她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这我一点都不怀疑。

见我这个模样,黑帽大笑不止,肩膀剧震,酒液在浅盅中荡漾,一股辛香弥漫开来,冲得人眼泪汪汪,“放心吧!我要你的手也没用!还能当下酒菜吃了不成?”

“——何况这也是我应得的。”黑帽自己也喝了一口,她的语调变得低沉,面庞转向远方,从达达拉城的墙垣望去,可以看到山兽神的森林。

“但是,我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

四、血中乳

入夜我躺在树屋中,反刍黑帽的话语,风揪扯她空荡的袖管,右臂齐肩断裂,她说时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丢失了一支发簪。

我翻了个身,听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以及母亲放轻了的足音,每夜如此。

原因我很清楚,狼是不贪睡的,夜晚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刻。母亲也沿袭了她那族群的特性,随时都能一跃而起。不过今夜是个例外,想必她是太疲惫了,刚一躺下就进入梦乡。

我睁开眼睛,赤脚溜下床去,但见珊卧眠于深色毛皮褥子上,她阖着双目,两颊刺青红得安静,白而挺直的鼻子下双唇闭合,颜色像被花汁染过。我挨近她,直至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然而她始终不醒。她鲜少睡得这样沉,再凶狠的野兽酣眠之际也会收敛染血的牙。

阿席达卡不在,我掀开被子一角,悄然滑进珊的身旁。她吁了口气,却连眼睫都不曾抬起,手臂伸过来抱住我,在我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肌肤上的暖意微薄,萦绕来自动物的腥甜血气,犹带夜露的湿凉,可她不曾带回任何猎物,让我不由得猜测她此次出行所为何事。

静谧与温暖从头到脚环绕着我们,思绪朦胧之际,我突然很想见珊的母亲一面。

可惜我得不到这样的机会。莫娜扯断黑帽一臂,自身形体则随死亡之水漂流而去。三百年的光阴一夕浪掷,她像任何一位母亲会做的那样,将珊待若亲生女儿,爱她至其临终。

次日我寻个空当,向珊问起她的母亲,珊很乐意讲述她的故事,我也唯有在珊的叙述中描摹她的模样。在黑帽口中,她顽固而残忍,但由珊提起时,她又有着惊人的温柔。

据她所言,莫娜是双尾的白狼神,她颇有智慧,兼具残忍与仁慈。也是莫娜要求珊学会人类的生活方式,这位母亲早就知道,她的女儿既有人心,也有兽魂。

我曾以为自己的母亲生来就是狼,后来为了父亲才变成和他相近的模样。珊予以否决,“这怎么可能呢?我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啊。我的母亲养大了我,可没有生育我。”

黑帽向众人宣扬过,珊是被狼蛊惑心智才执意与她为敌的,所以当光线照入众神的森林,狼群四散而去,幽灵公主就会重新化作人类。阿席达卡也承认,他觉得是森林和白狼神不肯放过珊,因此与莫娜对峙,却被她点出了连本人都未能察觉的傲慢与天真。

但珊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即便我不能成为狼,我也决不肯去做人类。”

森林是珊的栖身之所,白狼神抚养且教育她,她从不晓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自何处来,她的兄弟们对此也毫不关心。

这是有缘由的。当我到了可以倾听此事的年纪,阿席达卡才面色沉重地告诉我,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在珊不记事时就把她祭献给了狼神莫娜。作为回报,莫娜嚼食了抛弃珊以求生存的父母,他们代替她成为狼神的祭品。

——而莫娜成了珊唯一的母亲。

阿席达卡每次提起这段往事都不住摇头,眉宇皱得山川纵横。他同莫娜有过数面的缘分,一人一狼于开战前有过一次交流,但也仅有这一次。最后他总会这样总结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父母,若我是珊,也很难不对人生怨,连最亲的人都这么对待自己啊!”

“这样的生身父母,没有也罢。我们替珊庆幸,没有了他们,她才能成长得更好。”较之阿席达卡,珊的一对兄弟反而表现得更加平静,他们大概看惯了人类的种种劣性,反而不会惊讶了,“我们一直都和珊在一起,不管她出生时是什么模样,既然同饮过母亲的乳汁,她就是我们最亲的家人。”

毕竟这对兄弟尚未睁眼看这世界时,就有了珊这个妹妹。十数年来相伴相依,就是铁打的心肠也会化作春水秋池。无数场争斗中,他们同珊一起出现,狼与幽灵公主密不可分。而当阿席达卡来到此地,狼兄弟们退后一步让出位置,使他得以陪伴她。她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要各自寻找合意的配偶。

而那夜母亲踏月而归,身边既无亲人亦无爱人,我能从她的气息中闻出迷惘与怅然,就像植物清香中埋进血液的腥甜,而我未曾想到,不久后我就知晓了她身上这种气息因何而来。

年岁渐长,我不再缠磨母亲哄我入睡,但她仍会到我房间来,坐在床边,拍打我的脊背,动作轻柔而富规律,仿佛施下安眠的咒术。我合上双目,仍能感到母亲投注于我面目上的视线,她的眼神自我的额发抚摸下去,由眉眼至鼻唇,而当我沉入梦乡,她就会悄然远离此地,推开门走向荒野,暂时脱离母亲或爱人的身份,沉浸于更广大的自然间,凭其心意四处漫游。

往常我是不会离家跟随她的,母亲有她不可触碰的秘密,可是那夜她停留良久又倏然起身,动作蕴含无声的叹息,她体内涌动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不禁侧头望去,于是我看见出门的前一刻,夜风吹瘦了她的背影,吹散了满头黑发,衣衫鼓胀成白色的花。

我一骨碌爬起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我没想到的是,珊行进的路线通往达达拉城,那个她一直不愿涉足的地方。她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方才它被她置于屋旁,头颈与尾翎一垂到底,她的指尖在它的翅羽中半隐半现,溅着暗红干涸的血点,但那不属于她,这使我稍觉心安。

“好啦,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我后面。”我跟着她绕了个弯,听见她不回头地发出声音。

我心头一紧,应声跃出藏身之处,讪讪地停下脚步,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抱歉,我只是担心您。”

“没关系的,若你想知道,就跟我走吧。”她说,回首时面目平和,毫无苛责之意。

我放心地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您要去做什么呢?”

“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我必须前往。”她怔了一下,侧首看我一眼,旋即望向前方,河流的波光点亮瞳孔,面孔在月下荧然。我第一次意识到,经受岁月研磨的唯有母亲的神情气质,她的容貌仍像新打的火花一样闪耀。幼时我常觉得母亲譬如神灵,但若她真的是呢?某种预感攫取了我:她要渡过的是与我不同的一条河流。

我跟着珊避开守卫潜入城内,路上空荡荡的,街巷黑得像是对我们张开的嘴巴,人们尚居梦中,我们左拐右绕,停在某一间房屋前,珊径直到门边放下猎物,然后就转身走开。

恰于此时,屋子的窗户透出微光,门忽然开了,一个头发披散的女人端着蜡烛站在那里,烛光没能为她添些红润色彩,浸在夜中的脸孔苍白触目。她身形瘦削如一道伤疤,我透过她窥见屋内的几样生活用具,锅子吊在灰烬深埋的火塘上,草席仅有一铺,上面睡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只看见他的后背有规律地起伏。

“是你一直给我送这些东西。”女人简单地说。我低头看去,山鸡色彩艳丽的尾羽沾着血,脖颈折到一边,摸起来还是温暖的,要捕捉到它也得费一番功夫。

珊点头,而她嗤笑一声,冷冷掷来一句:“幽灵公主也有人心吗?”

“你的丈夫因我而死。你有孩子要照顾。”我猜依母亲的烈性,她若遭此质问就会释出胸中闷燃的火,可她却让那簇火焰结了冰,声音压得极为低沉,不像她发出来的。

我心中一震,抬头发觉女人正盯着我瞧,双眼如面孔上烧出的两处黑洞,我被她的视线烫得瑟缩,几乎想退到珊的背后,但我强令自己的脚步钉在原地,竭力平静地回视她。

“这是你的女儿?”

“对。有了她以后,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许那就是你所说的人心吧。”

沉默在空气中酝酿,旋即爆裂,锋利的碎片四处飞溅。女人的手如同面具挡住了眼睛,下一瞬手指撤下,她眼角通红,嘶声说道:“你知道吗?是我用火枪打伤了阿席达卡先生。”

闻言珊眼眸一凝,双手紧攥成拳,又缓慢地放开。

“阿席达卡不会责怪你。”她续上未尽的那句话,“他向来如此。”

“但他不是你的仇人,我是。”母亲直视着她,一字字掷地有声,“若你开枪,我不会躲。”

我知晓她言出必行,一颗心刹那间冻结了。

宛若布帛从中断裂,女人的叫喊从喉中升起,团团包围住在场的三人。

“我做不到!我朝你射出第一发子弹,可你没有死,第二发子弹打在无辜的人身上,而我尝不到一点复仇的喜悦,事实上无论做什么,我的丈夫都回不来了。如今再找你报仇又有何用处?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只会受苦,不过是重复我的不幸。可说到底,我也没法原谅你。你要我怎么办?幽灵公主,你走吧,往后不必再送猎物来!我们手脚俱全,无论如何都活得下去!”

女人说罢,仿佛忍耐不住似的,双手捂脸,身体颤抖,她的哭声尽力压抑过了,仍从指缝间漏出来,被风撕成一缕一缕的。不知她尽情哭过这一回,那堵塞于心中的块垒是否能够消除?而在她的哭声里,那个男孩依旧在草席上睡着,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只顾做他香甜的梦。

珊颔首,带着我远离那栋草屋。她不回头,牵住我的手失力般松开,我于仓促中转首望去,却发现女人并未关上门,她一直目送着我们。

突然起了一阵风,屋内的烛光摇曳起来,她面前也拖出一道孤独的黑影。她的眼神满是嚎啕,却丧尽了先前那种尖锐的戾气。

而珊不曾回头,自然也不曾看见。她走了一段路,自顾停于一处山溪边,伸手洗去其上遗留的血迹。她洗得分外仔细,指尖因遇冷而苍白,掌心淡红。我垂头注视她映在水面上的影子,抖抖闪闪很不真实。

“在那场战争中,我决不能说自己没伤害过任何一人。或者说,我那时不在乎他们是否能活下去。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男人从崖上摔下时,脸上呈露出难以形容的恐怖之色,直面死亡就是那样的。”

她谈起的是自己随同莫娜袭击过黑帽率领的商队的事,骤来的冲击令随行者连同坐骑从高崖摔下,尸骨无存。

“我曾经令人类的家庭破碎,令孩子失去父母,妻子失去丈夫。起初我毫无感触,可是当我我逐渐体会到别人的心情,便发现他们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并无区别。”

“我已经没有了母亲,若我失去了阿席达卡,若我失去了你,若我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会疯狂的。我因失去家人而悲伤,他们遭遇不幸时也与我一样。所以现在我再怎么厌恶人类,也不会再去袭击他们了。”

“生命是你一旦失去了就无法获得的东西。所以现在要是问我,你怕死吗?我便不能如昔日般回答:我不怕!我有了牵挂,就舍不得轻易付出生命了。”

母亲终于懂得父亲昔日想告诉她的道理,引起仇恨再容易不过,要消弭仇恨却难上加难。毁坏的房屋可以再建,死去的人们却不会回来,活着的人也只能承受世界加诸己身的一切,无论苍天所赐的是幸运,还是万般磨折。

珊告别溪流,牵着我的手来到城外的山上。许多年后,我仍会记得珊站在那块空廓土地上的背影,她独自俯瞰湖水,也俯瞰着那座曾因冶铁繁荣的城镇,覆颈黑发随风飘扬,一轮圆月从她的背后升起,照得她与脚边的花朵犹如银铸。

风中掺进一丝人的呼吸,革靴撩动青草,山中精灵四散避让,大抵对射杀神明的人犹有畏惧。此间宁静稍纵即逝,她闻声扭身,逼视着来访者,颊纹流血般鲜明,目光活了起来,泼出一股霜雪的寒气,狂暴又回到半弓的躯体里。

黑帽走到月光之下,率先举起尚存的那只手,她没有带枪,瘦成一把松了弦的琴,脊背九折不断,撑起下摆绣有青海波纹的羽织,空荡的袖管系成死结,隐在披风的阴影中。

“珊,你变了很多。”黑帽说。在多次回顾这段回忆以后,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已经体验过许多种情感,她承受来自他者的爱恨,也将自身爱恨施加于人,她懂得共情和宽恕,便无法再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慰藉己心,她克制自己,就不能再肆意挥洒愤怒与仇恨。野兽不被道德所缚,神灵可以超越世间法理,而人类既能无私也能自私,其性幽微不可详述。母亲置身于野兽、神灵与人类的交界处,时常挣扎不得自由。

“你也一样。”而珊明白她话中所指为何,她淡漠地回答,“这么多年了,一见到你,我还是有拔刀见血的冲动。”

黑帽报以一笑,坦然说道:“但你不会这样做,对吗?”

她所料不错,珊的身上不曾弥漫杀戮的气息,有的不过是死寂似的平静。

“你不必担心那对母子的生计,他们毕竟还是达达拉城的居民,我不会不管的。”

珊眼神微动,嘴唇张开一点,但殊无言语。

“有人来接你了。”黑帽言罢,转身离去。

我转头观望,只见阿席达卡牵着雅库鲁,正于不远处伫立。他投来的眼神如火如铜,却一言不发,不知等待了多久,而嘴唇深深抿着,从颧骨到两颊的线条内陷而坚硬,整副躯体紧绷似铁。那时我并不理解他为何表现得如临大敌,只是专注于听着母亲和黑帽谈话,其实我已从心底明白,她们永远都是挥刀相向的仇敌,但却可以各退一步,誓不相犯。

父亲一直知道母亲在做什么,但他并不过问,也不会轻易触碰她这处疮疤。他帮助她捕猎,仅此而已。

“珊,我们回家吧。”他只说了一句话,然后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她。这种肢体的接触胜过千万安慰,她无言地依偎在他怀里,躯体放松下来,点头答应。

他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他们一同沉默,如同背负着共有的重担。我忽然想起,无论是错手所为还是下定决心,父亲也曾夺取别人的性命,他一定体会过她所承受的痛楚。

许久后他先开口:“你不是独自一人。我会陪着你,和你一起面对。”

我长大了,目光可以轻易越过珊的肩膀,落在她耳际的鹿骨盘上。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有阿席达卡的眼睛和珊的嘴唇,听到这评价时我总是挺起胸膛,满怀骄傲。当然,我的心是自己的。由于珊的坚持,我未曾在颊上刺青,日光从我皮肤路过时,总比从珊皮肤上路过时快些,大概是因为没有赤红刀刃刺伤它吧。

伴随成长而来的是特殊的烦恼,伴随着腹部的坠痛,我的双腿之间开始往外流血,持续三到五日才会停止。我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是珊让我不要害怕,然后教我如何处理,顺利地度过这段时期。我想女人真是神奇,尽管血液凝成柔软的碎片,不断自我的体内逃走,但这种现象持续几天也不会置我于死地,只会让我体力下降,腰酸背痛,烦躁不安。

按照阿伊努族的标准,如今我是个成人了,阿席达卡送我一张黑弓并十枝箭,弓弦柔韧,弓身紧绷,几个男人曾想要拉开它,轮流尝试过却并无办法。珊赠我一把白骨匕首,它重量极轻,其锋利程度不下钢铁,柄上雕着狼的图案,我十分喜爱它们,不曾让弓与匕首稍离身侧,至今仍是如此。

阿席达卡教会了我射箭,又给我做了个硬木扳指,我用了几次,觉得不好使力,很快就摘下了它。等到我的指间磨出足够厚的茧,我就把扳指埋进地里,指望它来年春天发出芽来,在一片生机勃发的土地上,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常去林中寻处空地练习,开弓上弦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会变得无比平静,而射中目标的那一刻,激起的是血液沸涌的欣喜。

见我箭术日渐精进,阿席达卡颇感喜悦,又给我做了一筒箭矢,虽然找不到黑曜石作为箭头,但可以用钢铁替代,中央刻有凹槽,杀伤力远强于石头。

而黑帽送给我的成人礼是一把火枪。

父母都不禁止我进入达达拉城,那日我抵达城内的时候,黑帽正在摆弄一件物事,失去一只手臂后,她不容易保持平衡,费时许久才能自如行动,然而她不喜欢叫别人帮忙。见我到来,她侧头向我问好,并介绍说,这是他们弃用的旧式火枪。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武器,犹豫半晌方才接过观看。枪管由铜制造,泛着金属的冷光,上面雕有异兽张口咆哮的图样,仿佛随时都能咬断人的手指。我屏住呼吸,明白这就是足可倾覆一国的武器。

黑帽介绍道,这把火枪制造于明朝,一旦点燃外露的引线,火焰就会自枪管处迸发,射出一发铅弹。它的威力巨大,远胜刀剑与弓枪。当弹头深陷入血肉中,若不及时取出,伤者便只能身体腐烂而死。

发觉我盯着它瞧,她顺势说道:“这个式样旧了,重量也沉,逐渐就被淘汰了。你若想要,给你也无妨。可以用来防身不是吗?”

“这我不能要。”我急忙摆手,“我有弓箭和刀可以用。”

“别着急拒绝啊。”黑帽说,“火枪可比弓箭威力强多了。你不想试试吗?多掌握一样武器,便多一份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力量——这东西多了总比没有好。”

她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联想到近期林中并不安宁,我一时不能反驳,黑帽便抓住我犹豫的这一刻,将火枪强塞在我手中了。

我迈出城门,徘徊不前,最终没有把火枪带回家中,而是寻了棵空心的枯树把它塞了进去,做好标记后离去。

或因心中有了秘密,当夜我睡得并不安稳,狼嗥声自远方传来,震荡着我的梦境。我的精神自体内游离出去,到了那棵我亲手栽植的树下,那里卧着一头狼,仰首凝视枝桠间满开的白花。

醒来以后,我循着指引来到山兽神的池边,重现梦中的场景,巨大的猛兽自水面而来,鬃毛银白,身后双尾赫然在目,她的身形几乎与月影融为一体。于是我终于见到她——珊的母亲莫娜,尽管如今的她仅余滞留于此地的灵魂,是池水上呈现的一道虚影。

“你是珊的孩子。”她睫毛分明的眸子在我脸上一转,言语清朗,且有一副中性的嗓音。

见我点头,她的双眸闪出情感充沛的光芒,我猜那就是她微笑的模样。

“妈妈给我讲了您的事情,能见到您真好。”我对这位长辈低下头去,“她一直很思念您。”

“嗯,我很明白,毕竟我总是在这里看着她。”莫娜的眼神一变,由凝重转为慈爱,嗓音浸了溪水般柔润,那是属于母亲的口吻,“我之所以留在这里,也是因为我仍有遗憾。”

“是因为仇敌还活着,您才觉得遗憾吗?”

“没能杀死那个女人确实叫我遗憾。不过更让我遗憾的是,往后我不能保护我的孩子了——我舍不得他们。我活了三百年,够久了,本以为自己不会惧怕死亡,到头来竟还是在此流连不去。”

“那我马上就叫母亲和她的兄弟来见您。”

我以为她会高兴地接受,可是莫娜阻止我呼唤母亲前来,并给出了她的理由,“其实我的灵魂身处此地,也能感受到他们的举动和情绪,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如果我现身在他们面前,达成了见到他们的愿望,我就无法滞留于此了。”

“我还想多留一会儿。”她说罢转向我,以眼目示意,“过来,到我身边来,为我说一说你母亲的事吧。”

在山兽神的池边,我与珊手植的那棵树静静矗立,莫娜的幻影卧在树下,她听我讲述母亲的事情,显得若有所思。

月亮升得更高了,树影在地上挪了一寸,当我禁不住抬头看她时,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我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又轻又湿,哇哇直叫……像只小耗子。”

把珊衔回窝巢时,莫娜也刚生下一对狼崽,数排乳房沉甸甸垂吊腹下,鼓胀发痛。莫娜用鼻吻把婴孩拱到狼崽旁边,然后探舌将一人两狼舔了个遍,以此统一气味,接着躺卧下来。没过多久,她的孩子们就被乳香吸引,爬到母亲腹侧大快朵颐。她所嚼食的人类和动物的血肉,最后也化作丰沛乳汁,哺育了这三个孩子。

珊生得瘦弱,胃口却不小,险些吸空了她的两排乳房,吃饱喝足就精神得很,舞动小手去抓耸立的狼耳,婴孩还不懂收敛气力,狼崽被她揪得吱吱叫唤,生气地用脑门拱她。但不一会儿,婴孩和狼崽就都蜷缩在她的腹部睡去。

莫娜很快爱上了这个婴孩,甚至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珊本应成为她的女儿,如今只是回到她该回去的家乡。她同时抚养这三个孩子,感到幸福增加了三倍。

孩子们逐渐长大,不免嬉耍打闹,为捕猎做好准备。珊和兄弟玩闹时被他们张嘴叼住头颅,莫娜发觉后及时呵斥了两匹幼狼,叫他们以后不准这样做。狼和人表达亲密的方式还是有所不同的,人类的颅骨脆弱,万一珊伤及性命怎么办?与他们相较,她确实容易受伤,狼兄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待这个妹妹就格外珍重,会学着莫娜舔舐她的头发和脸颊,让她骑在自己背上以弥补速度的不足。

白狼神活得久了,对时间的感知趋于迟钝,莫娜觉得,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珊就长成了少女,她身若青藤,结实柔韧,心智亦有所成熟,意识到自己并非母亲所生,却又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同时烦恼于无法于林中立足。

为此她披上毛皮,掩藏面孔,胸前悬挂白牙项链,假充口中利齿,力求接近狼的形貌,竭力抹去她和家人的不同。然而差异是不可消除的:她用两足行走,她的家人们四爪掠地。他们毛发厚实,不惧寒暑,而她肌肤光润,惧寒怕热。

莫娜也有同样的烦恼,她见不得珊暗自伤心,却又不知她的女儿究竟该去向哪里,毕竟她不是狼,也做不了狼。白狼神想,或许应当让珊做回人类,她翻检昔日与原住民相处的记忆,教授珊人类的生活技能,同时剥夺了她完全成为野兽的资格。女孩虽然困惑不已,但依旧学会了莫娜口述的一切技能。莫娜想,这样她总能活下去了。

可她没法教会珊如何对付孤独,在这广袤的林间,鸟儿相互依偎,狐狸彼此追逐,鱼群潜游湖底,蝴蝶成对飞去,动物们都有其同族,唯有她是孤伶伶的一个,并无和她形貌相同的存在。植物的确有独自生长的品种,然而它们也不能安慰她,唯有散出芳香,伸展瓣叶承接她夜半坠下的泪滴。

纵使她的母亲和兄弟爱她一如既往,她心中孤独仍不可想象,亦不可计量。苦楚本来就在一点一滴地侵袭珊年轻的心,当她听闻猩猩一族的预言,心中更是容不下快乐了。

猩猩一族被称作林中智者,声称白狼收养的人类终究会带来灾难,其他动物对她也多有戒备。有一天,莫娜看见她的女儿忍耐不住地冲进暴雨中,想让它带走自己。雷声掩埋了她的哭声,闪电四处游动,照亮她的面孔,青春的光焰萎缩成一根尖刺,埋进清亮眼底。

白狼神知道,不能再对珊隐瞒她的身世了,必须告诉女儿真相。

她们的谈话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情境下进行,河水近在咫尺,几于耳边流淌,萤火虫宛如冰凉的流星四处飞舞,辉映着母女头顶的夜空。

莫娜率先开口,珊,我想你应该知道,是我吃了你的生身父母,我也想过把你一起吃掉。你若恨我,也属应当。

她的女儿怔住了,低声问道,母亲,这是为什么?

在萤火虫的见证下,母亲将女儿的身世和盘托出,没有分毫保留。

听罢前因后果,珊既未哭喊,也未愤怒,她白茕茕的面颊紧绷着,咬肌浮凸,隐现出被刺穿一般的神色,让莫娜感到心痛。

倏然间,一阵风吹过她的脸庞,刮走了所有表情,独留长眉下一双睁大了的眼睛,瞳孔张开来,既在燃烧,也在跳跃,睫毛丛聚若荆棘。只消被那目光击打一下,就叫人心里流血,目中淌泪,唯有母亲和神灵才能直视而不受伤。

她叫了一声妈妈,问道:“狼会杀死自己的孩子以求生存吗?”

莫娜沉默片刻,说道:“不会。”

虫鸣远远近近,繁密如雨,珊枕着莫娜的肚腹躺下来,叹了口气,低声呢喃:“但是人类就会这样。妈妈,我多希望是你生下我啊。”

然后她定下了自己的命运:“我不是人类,我也没有生身父母。我只有妈妈,哥哥和弟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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