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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西方来,8

小说: 2025-09-02 08:14 5hhhhh 5270 ℃

做成这艘石船用了珊一年的时间,它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船,通体洁白光润,船体刻有春天的杜鹃花,船舷点缀夏天的鸣蝉,船底铺满了秋天的银杏叶,其余部分则被冬天的六角雪花占据,它们分别盛开在船头与船尾。

这艘石船并不能浮于水上,而是要沉入地下的,也就是说,它是珊为阿席达卡准备的丧仪之船。

她早知缺憾守候于完满背后,却接受了与爱的喜悦同在的死之悲哀。

而我仍执迷于此,明知离别终将到来,仍希望它来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那天我伴着晨光醒来,家中仅有我一人。

阿席达卡和珊趁我熟睡离开了这里。

父母同时失去踪影,我隐隐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又去了哪里。阿席达卡自觉大限已至,而珊遵循他的意愿,与他同往林间。

尽管知道他们大抵是不想让我看见人临死时的脆弱无力,我还是慌乱不已,足在林中徘徊寻找了七日,喊得嗓音尽哑,至第七日夜半,总算得到了一声回应。

我循声而去,终于找到了珊与阿席达卡。

那两人就在一棵古树下,月至中天,圆满得异乎寻常,光芒穿过枝叶的缝隙倾泻于地上,树上开满了金色花。无人清楚他们在这里坐了多久,唯见肩头膝上落花无数,幽香四溢。

我清楚地看见阿席达卡躺在珊的怀里安详睡去,然而我听不到他的呼吸之声,他的胸膛不见起伏。他的手被她握着,她向他俯首,久久不动,浓密黑发垂在他的白发上,月光照亮她的脸庞,显出河流蜿蜒的透明形状。谁说黑白不能相容呢?

他脸上浮现的表情平和圆满,就像他第一次来到人间。

于是我明白,阿席达卡已于睡眠中耗尽了寿数,就像动物会在将死之时脱离族群那样,他不愿让我目睹这令人心碎的终局,珊是他的爱人,他怀着信任,将他的死亡也交付给她,她也足够强韧,承受得住这临终一刻的重量。

我呆立不动,不知自己待了多久,任凭林风拂面生凉,方才觉出眼下已有两行干涸的泪水。

珊抬头望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你来了。”

她的嗓音像是沙漠里的一条小河,尽力流淌过后便干涸。

我走上前去,跪倒在两人身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

阿席达卡虽在达达拉城工作多年,却并不在此居住,他遗留在那里的物件不多,达达拉城的人们依循他的遗愿,把东西一并抬进山兽神的森林。珊就在树林边缘等候,表情沉凝。

白狼女多年不曾出现在人群之前,当年见过她走进达达拉城的老者惊恐地叫出声来,他们浑浊的眼眸中倒映着她不落太阳一样的脸,青春不减当年。此刻,幽灵公主绝非人类的传言再次得到证实,无人能再为她辩护,即便我出声解释也显得苍白。

声浪隐隐沸腾,但珊泰然自若,像利刃滑过水面那样掠过人群,唤我取了遗物一道离开,阿席达卡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也不过我怀中紧抱的小小一包。

按照阿席达卡所梦见的景象,她为他提早做好一艘洁白的石船,载他驶入亡者的河流。现在到了石船履行其职责的时候了。我注视着她揭开盖在石船上的布,转头对我说:“你随我来。”

珊和我在草地上采花,请它们陪伴阿席达卡的航行,花儿也同意我们摘取它们的同伴。她没有流泪,日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却颤抖不止,刹那冷却成了月光。白昼是旁人的白昼,她和他共享夜晚。她低声哼着他家乡的歌谣,指尖用力过度,掐碎了花朵,无色的汁液沾染指腹,香气闻着使人发痛。

她捧着它,神情恍惚,把脸埋进双手间。她颈上的玉刀被她按在心口,印出一片凹痕。我握住她的手,但觉如触冰雪。

那个清晨,我们送走了阿席达卡,他穿着绀青色的旧衣裳,静静躺在石船中央,绿叶白花掩埋他合手于胸的苍老躯体,他仿佛身处一片芳香的丛林,蕨手刀随他落葬。在河岸边,珊越众至前,她摘下耳下一只鹿骨盘,放在他的胸前,她给了方便他再生后认出她的信物,然后拨开花叶,吻他的额与眉。

珊俯首而下,再抬头已是满目晶莹,泪水洒落在阿席达卡安详的面容上,状若细雨,她不曾伸手接在掌心。

仅此一次,白狼的公主允许自己于旁人面前表露悲痛,她以人类的方式告别唯一的爱人。

我跟在后面,折断阿席达卡平素使用的弓与箭,置放于他的身侧。

沉重的盖子落下,亲人的面容再不复见,空余一声闷响。

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在众人的哭声里,我清楚地知晓,这就是最后了。

我最完满的时光由此结束。

阿席达卡去世后,我放弃了外出旅行的计划,与珊居住在树屋中。

其实我有许多年不曾踏入这里了,它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承载了我许许多多的梦。如今故地重游,竟觉得那些日子如在昨天,一伸手就能握在掌心。彼时榛树正值花期,空中花粉四散,犹如淡黄色云雾漂浮不去,蝉声如雨降下。我盖上被毛脱落些许的熊皮被子,听着虫鸣难以入眠。

珊储存起灰烬里的火种,静悄悄地走来。她坐在床边,再一次为我唱起阿伊努族的歌谣,她唱的不是葬礼上唱的那一首,这首歌唱的是一头拥有秀美犄角的雄鹿涉水而去,蜜蜂跟着犄角上悬挂的花朵嗡嗡飞舞。她的嗓音原本是清脆透亮的,现在却变得低沉温厚了,可能是阿席达卡带走了她曾经的嗓音。

我听着她的歌声,逐渐坠入梦乡。

梦中我看见阿席达卡进了屋子,环顾屋中种种陈设,他变回黑发鹿眼的年少模样,目光与我相对,片刻后转向珊,停留了很久。他一定是放心不下,所以才来看望我们。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珊竟然还在沉睡,她也是身心俱疲了,狼的本能都叫不醒她。一只黄蝴蝶落在她鬓发间,翅膀扑闪,映着明亮的晨光。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不忍叫醒母亲,披上衣服去准备早饭。

也许因为父亲的离世太过猝然,我难以生出丧失亲人的实感。在葬礼上,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知觉迟钝,不晓寒暑饥饱。

悲伤是在之后逐渐袭击我的,它藏匿于日常生活中,不知何时就会伸出利爪抓我一下,张开牙齿咬我一口,使我的心流出血来。每当我看见他曾使用过的弓箭,痛苦就绞乱了五脏六腑,令我蹲下身子,泪流不止。

我的母亲总是及时出现在我身边,拥抱着我,告诉我别压抑自己,放任我哭泣,直到我在她怀中累极睡去。

可是珊所经受的痛苦何尝不是沉重如石?只是她选择背负身后,不肯屈服于它罢了。

我们在山中居住了几年,那是一段温纯寂静的时光。在此期间,达达拉城虽经变乱,但在新的城主的领导下重又秩序井然。珊领着我去城中看过,昔日认识的人们泰半谢世,我们行走在街道上,无人用异样眼神打量我们,也无人认识我们,高炉的火未曾燃起,种在城中的行道树衰败不堪,叶面蒙着牲畜扬蹄时卷起的黄尘。

我们伫立片刻,然后走出那扇十人之力方能推开的门。

一路上,珊与我之间酝酿着奇异的沉默,母亲领着我去往雅库鲁的墓前,继而拜祭了父亲的长眠之所,两处墓地绿意盎然,那些树是她亲手所栽,又是一年春,她的长发延及脚踝,继而被她自行割下。

我们还在山兽神的池边安静地坐了一段时间,两匹白狼悄无声息走来,蜷卧在我们身旁,离去之时也无人察觉。

然后,她与我的离别终于到来。

“你该离开这里了。”珊走在前方,领我到山脚下,她放开我的手,退后几步,和白狼一起立在树影中。

这段拉开的距离教我心中不安,我说:“您就在这里,我的家就在这里,我离开以后,又能到哪里去?”

我望着珊,她丝毫未变,黑发纷乱飘拂,和耳下如骨如玉的环饰鲜明相衬,遇见她的人非但不会恐惧,反而会错觉自己与山精水魄遭逢。

我的母亲面庞光洁,肢体坚实,多年来从未苍老,逡巡于林中之际,随时准备投出钉穿人身的长矛。是的,她并非薄花徒雪,足以长存天地。仅凭我一人之寿,恐怕也无法陪伴她度过这绝不短暂的一生。

可我仍想陪着她,如我的父亲那般,能陪多久是多久。

“难道我不能像父亲一样陪伴在您身边吗?”我凝视着她,喃喃说道,“或者,您也可以走出这森林,哪怕只陪我走一段路也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

“从你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就分开了,不是吗?”她说。

我盯着她不放,珊被我盯得怔了一下,那是因为阿席达卡的眼睛尚还活在我的脸庞上,而我盯得太久了,鼻腔里头直发酸,滚热的泪花聚在眼眶中。而珊看不得爱人的眼睛流泪,她叹息一声,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我们额头相抵,我平静下来,听她低声呢喃:

“我生在这里,也应当死在这里。你是我的女儿,可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的梦想是遍历人世吧?我不能绑住你的腿脚。”

“我所牵挂的人,只有阿席达卡和你而已。他已死去,你也能够独立生活,我想是时候了。山兽神用风、水、土和森林塑造了如今的我,所以我应当留在这里,把这副身躯归还给组成它的一切,时间久了,我的愿望可能会实现——我将由人类变成一头狼。”珊说着,抬头嗅了一下风尾,睫毛堕泪般颤抖,旋即合拢。

“我知道,阿席达卡希望你陪在我身边,他对我总是放心不下。其实他错了,纵然我孤身一人,也能够活下去。我有这片森林,风里还有阿席达卡的气息。有他陪着我,我是不会孤单的,永远不会。”

沉默横亘于我们之间,唯有风声过耳,呜咽如诉。

我的嘴唇颤抖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我劝不住珊,更无法反驳珊,只能看着她在风中仰起面孔,背后羊齿蕨酿出一片春绿。

一缕笑意浮现于唇边,珊从未显得如此平静。

“人世情长,终有一别,父母儿女亦不可免,请你多保重。只要你能在某处获得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说。

见我萦恋不已,母亲最后一次拥抱了我。她在我耳边说道,走吧,我的孩子。你不必陪我耗尽你的一生。

我注视着母亲,一步一步后退,我退得很慢,脚踝上似乎系着千斤重的岩石。眼泪不断涌出,她的面容沉入潭水深处,时而皱缩时而舒展,闪烁着很不真实。我逐渐看不清她的脸了,唯有视野里涨满红白二色,那是我生命中最初辨出的颜色。

待在原地目送我的她,不像他的爱人,也不像我的母亲,只如一条自顾流淌的河。

我终于转过身去,径直离开这里。风送来珊最后的叮嘱,她说,别哭。

我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暂的一瞬。

风吹开两鬓的发丝,一片湿凉的面颊终于变得干爽,待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但见云雾缭绕,遮掩连绵群山。

之后的数年里,我不止一次返回西方,试图穿越山林见到我的母亲,一面就好。

但她从未出现在我眼前。

而我终于明白,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再见到她。

我离开后,我的母亲独自巡行林间。误入山中迷路的旅者,往往会得到指引,从而生还。他们返家以后,谈及神灵以女子形体出现,雪白毛皮遮身,赤色面具掩去眉眼,手持长矛疾行,从未开口答言。了解她事迹的人听罢,一拍大腿说道:那就是森林中的幽灵公主啊!

幽灵公主的传说四散开来,在流转之中被歌者添加或真实或虚构的情节,然后被改编为谣曲,以能和狂言演绎。人们谈及她的爱情故事,说她与来自东方的阿伊努族少年邂逅相逢,至此结下缘分,最后成为夫妇,过上美好的生活。

可是无人知晓他们的结局。

年深日久,她的传说不复最初的模样,与此同时,人们不再相信他与她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亦不知晓她名为珊,而他名为阿席达卡。

然而故事越是失真,越是容易四处飞散,生根发芽。她与他的故事传播得越来越远,纵然我不曾返乡,也能从旁人口中听闻。这种情形就像我们在野火烧过的荒原所见到的那样,只要下过一场雨,焦土深处就会冒出一丛草芽,然后扩张成一片绿草,再后来,整片土地都为青草所覆盖。

想一窥她真面目的人愈发多起来,然而森林郁郁苍苍,不管怎样探究,行旅之人也无法得见幽灵公主的身影。四季飘落堆积,遮蔽了她的面影及轮廓,天长日久,她终于不知所往。

我不必猜测,答案已然浮现在我的心中:我的母亲已由人类化作白狼,她穿越森林,攀上云雾飘荡的峰巅,至此与世作别。

尾声

我的故事自她而始,由她而终。

她是狼的女儿,是我的母亲,是阿席达卡的爱人,是林中的幽灵公主。

而在这一切身份之外,她是珊,仅此而已。

自从告别了她,山兽神的森林就被我抛诸身后,达达拉城亦然,更不必说阿伊努族的村庄。

森林是我的起点,却不是我的终点。

我要去的是我的父母不曾抵达的远方。

相连的血缘亦不能指引我开辟出一条道路,进入幽灵公主所在的林中,除却梦境,我再未同珊相见。我明白,这是属于母亲的选择,她主动切断了我们之间那条无形的脐带,除却尊重,我别无他法。

珊是如此珍惜同阿席达卡共度的日子,纵使随着时间流逝,她为人的记忆也将化作流水淌过指间,最终消散无迹,但她会一直守在林中,会如呼吸般爱恋泥土中结束了今生的他,连同他的死亡一起爱恋,直至天长地久后的某一日,她倒卧于地,血液干涸,皮毛经风化尽,变作天地的一缕呼吸。

而死亡并非终结,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无处不在,观望一处湖泊便是涉入她的眼目,踏进一片森林就是触及她的肺腑。她会获得肉体无法给予她的自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说不定在我讲述她与父亲的故事时,她也与我们同在。

而我十分清楚,即便作为人和狼的形体都彻底消失,仅余守望土地的一缕念想,我的母亲仍会在某一刻踏过松风林涛,翻越三百六十五个山坡,盘桓于她唯一爱过的人的坟墓前。

因为她思念他,无时或忘。

父亲与母亲相继离我而去,再没有任何人、任何情感能束缚住我。我骑着马,身背弓与刀,足迹由西至东,又由南向北,不在任何一块土地上扎根,仅是稍作停留。

末法之世仍在持续,我听闻遥远的西方爆发了土一揆运动,农民呼喊的“德政”口号回响不绝,浅野家的旗帜彻底折断在某处田埂里,覆灭了传承的家系。

应仁之乱令京都化作劫灰之地,鹿苑寺法衣着身,目送公卿们抛家舍宅逃离京师,武士、领主、守护大名凭借实力占领一城、一地乃至一国,互相征伐,争夺土地。以下犯上的血风吹刮不息,能乐才演到第三出《敦盛》,花之御所已烧了个干干净净,足利尊氏所建立的幕府成了风烛草萤,熬不过天明便熄灭绝迹。

我立于一侧,旁观他们享受顷刻荣华又旋即倾覆,今日伴着美人饮酒作乐的,明日便洒血于荒烟蔓草之间,描金头骨做成盛器,将浊酒倾入胜者口中。

人欲无穷,既不能追求永恒的寿命,便追求永恒的权力,我在世间四十一年,唯见混战难以消歇,而胜负成败,从不永驻于一处,天下人仅有一位,却不知这等重任将交付与谁。

原来世间一切事物,须臾间便迁流变异,果真诸行无常。

死亡不来拜访我,我就继续向前走。

我路过很多座森林,看过很多个地方的云,听过无数场雨,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时间飞快地溜走了,独行太远,我忘记了来路与归途,彻底成为人们口中的流浪者。

当我和衣睡去,我仍然会梦见珊,梦见阿席达卡,梦见家乡的动物和人们。有时我醒来之际枕头潮湿,面颊也潮湿,有时我心里温暖,脸上带笑。和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非但没有在时间推移中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于我而言,露宿荒野不过寻常,倘若一连数月只见野犬与尸骨,我便用草笛代替语言与风对话,然而我不觉孤独,我有母亲赠我的匕首相伴左右,父亲制作的箭枝不弃不离,我的声带不但能够复述他的乡音,举首望月也能发出她的啸叫,引得四野应和。是的,他们的痕迹依旧活在我的身上。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活得这样长久,但我依旧活下去。

不知自何时起,我于旅途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想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想讲述的只是一个爱情故事。

于是我将所见所闻用自己的方式叙述出来,以文字书写成册,我相信,只要我还记得那些人、那些事与那片森林,他们就不会真正消失。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否能流传世间,但我希望人们的心里会留下属于他们的痕迹。

行旅之中,我从不同人口中听闻许多个故事,或传奇或惊怖,或美好或丑陋,我则发挥过目不忘的本领,把所有故事收集于心,言述于口,记之以文。当然,我也讲述自己的故事作为交换,如此我便可以一直走下去。

我记不清自己救助过多少人,也不记得自己杀死过多少人,更不记得自己遇见了多少人,经历了太多太多,只觉一颗心被血浸得越发坚硬,逐渐冷寂下去。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平静地醒来了,记忆之水前所未有地明澈,淹没了我的身体。与此同时,我再也无法听懂花与动物的话语。我身上森林的气息徘徊未散,但我已不是森林之子。

入夜时分,我检视一生记忆,仿佛漫步泥滩,从中寻得一条珠链的片段,然后连缀起来。仔细比对以后,我终于发现,这些年来,我收集了如此多的故事,但竟然没有一个故事像阿席达卡与珊的故事那样,自憎恨诅咒发端,因爱情生出血肉,由死亡组成骨骼。他们的故事完整真实,却也宛若神话。

后来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本想远渡大海,去到对岸,终生不再返乡。可我改变了主意,既然上天让我活得这样久,我就应当用我的一生见证至终。

这是第七个夜晚了。一壶茶全都喝完了吧?劳你耐心听我讲述至今。这个故事不算长,却也不短,它是我决心出走的契机,横亘我人生中长达几十年的岁月。

我再没什么可以说的了,珊与阿席达卡的故事无以为继。是的,纵使是命中注定的传奇,也无法常住不变,终有落幕之时。

雪停了下来,你想在出发以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旅者啊,恕我无法给你真正的答案,我虽然是他们爱情的产物之一,可我无法成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不过想以余下的寿命见证到最后而已。

唯有时间给定的解释可令人信服。

因为时间是最伟大的征服者,也是最佳的记录者。

然而时间也有其无法奈何的事物,譬如爱,抑或思念。

——你问我这以后又会怎样?

遗憾的是,我无法告诉你极西之地那片森林的现状,更无法预言它的未来,我所能见证的只是我所经历的岁月,但我是多么好奇,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人们将如何活下去,他们将如何看待这一段历史。

我不愿看到的是,当人所能拥有的伟力超越神迹,神灵就将逐步失去信仰,无法维持形体,消逝在人们的视野中。森林烧作荒地,河流干涸枯萎,自太古时期就生活于此的野兽灭绝殆尽。人类因发展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到了该偿付这一切的时刻,也会因此迎来前所未有的毁灭。

而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征战停歇,末法之世得以终结,新的幕府建立起来,时代更迭,就连幕府这一体制也将不复存在。

或许古老的神明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们只是走向了远方,隐匿于时间的夹缝中。岁月流逝,他们不复哀叹,亦不再与人类对抗,神明于眼目难见之处,含笑与人类共同生活。

或许我故乡的林莽将有日光照射进来,昔日栖息神灵的池水枯败干涸,达达拉城几经变迁,旧址难觅。而幽灵公主的传说褪尽原有的动魄惊心,变作祖母哄睡孙辈的轶事,几经岁月冲刷,终于只如石上刻划的纹路,宁静又平和。

或许当一切遗迹磨蚀殆尽,昔日的达达拉城上矗立高楼大厦,附近建起森林公园,现代的人们在此地安稳生活,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人与神的战争,然而仍有人掘出朽烂铁器,和它一同重见天日的是一把幽黑的玉刀。

或许终有一日,西方的幽灵公主与东方的阿伊努族少年会再度降生,他与她将循着因缘的指引,在没有诅咒的和平时代再度相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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