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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西方来,7

小说: 2025-09-02 08:14 5hhhhh 6770 ℃

一位妇人看见我,陡然停住步伐,她走上前来从头到脚扫视我,蓦然间喜悦地开口:“你是阿席达卡哥哥的孩子吧!你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答道,“只是不能回来——您认识我的父亲吗?”

妇人名叫伽耶,她说,自己曾是阿席达卡的未婚妻,我不由得按住胸口,原来她就是赠送玉刀的人。

于是我从颈上摘下刀来,放在手心里托给她瞧。

“是了。”伽耶瞧着幽亮的刀身,旋即颔首,“这就是我当年交给你父亲的护身符,既然在你手中,那它或许还发挥了自己的用处。”

我向她低下头去,毫不迟疑地说道:“母亲对我说过,我必须对您致谢,它保护了我的父母。”

伽耶望着我,眉眼温柔地一弯,“你言重了。只要这把玉刀能护人性命,那就不枉我交出去了。”

傍晚时分,我落脚在伽耶家中,受到主人热情的招待。伽耶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只有鬓边掖着几缕白发。她打量我许久,叹道:“看见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的母亲一定既聪明又美丽。真好,阿席达卡哥哥能够解除诅咒,倾心爱人,也被她所爱。”

她的丈夫不久走来,也颇为关切阿席达卡的去向,我据实以答。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舒了口气,从二人对视的神情中,我看出他们是相爱着的,并且对父亲怀有敬意,获知他的近况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当年的神婆已然谢世,族中长老亦凋零大半。伽耶常向本族的神灵祈求阿席达卡的平安,这无关男女情爱,只是纯粹地祈求他得到幸福。直至我抵达此地,为她带来他的消息,她才放下悬着的半颗心。她解释说:“阿席达卡哥哥是为了保护我们四个女孩才向邪魔神射箭的。他的父母去世得早,若他出走后横死荒野,我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啊。”

我想起父亲追忆故乡时的神情,他并非不爱这里,否则也不会拼死保护,如今却不能也不愿亲身回返。他那份心绪的复杂难解之处,大抵唯有珊能明白,加以开解。

“话说回来,父亲走后,不知是谁担任族长。”

“如今是我担任族长一职。”伽耶答道,唇边现出微笑。

“原来如此。”我点头,森林中常有雌性首领统率兽群,人类中亦有优秀杰出的女城主。据我所知,领导者需要的是胸襟、气度与胆识,这些品质与性别无关。伽耶既有才华,那她成为一族之长,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阿席达卡出村以后,伽耶因送别他受罚,闭锁屋中半月有余,仅有亲人前来送饭。她几乎忘了饮食睡眠,绣了一幅大雁图,大雁的眼睛饱含情感,羽毛间交织的纹彩丰富精细,她把对旅人的祝福一针一线绣了进去。绣完大雁图,伽耶觉得好多了,也不再发怔流泪。

伽耶被获准出屋的那一日,天空晴朗,风声四起,她怀抱大雁图,有些费力地推开门,整个人沐浴在瀑布样倾泻的光线中。一阵大风吹向她,她忍不住闭紧了双眼。就在这时,那幅大雁图活了过来,乘风而起,意欲追随云间南行的雁群而去。幸亏一个年轻人路过,眼疾手快地擒住了这只大雁,捧着它送还伽耶。她连忙朝他道谢,即便因禁闭而憔悴苍白,伽耶的白依旧是百合花的白,她的笑容就像一缕阳光投进年轻人眼底。年轻人不仅把大雁图还给了她,他的心也被他双手送了出去。伽耶接受了。后来,她笑着做了他的新娘。

我抬眼向屋中墙壁望去,想找到那幅大雁图,伽耶看穿我的心思,微笑着说道:“绣成三日时,我就将它烧了。”

伽耶跟随族中神巫学习,后来成为新的族长,其明智决断不下于前任。她感慨地对我说道:“小的时候,我只知道自己会嫁给阿席达卡哥哥,成为族长之妻,继而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却未料到竟会有这一番境遇。”

无法反抗族内的规矩,取代他原本应在的位置,她的心情大抵是复杂难言的。我能肯定,倘若她可以选择,伽耶宁愿放弃族长之位来换取阿席达卡不必离乡,然而时间不可逆转,他们终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至于幸福与否,那是冷暖自知的事。

“东方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向她讲述了那里发生的人神之战,伽耶听罢说道:“看来无论去到哪里都一样,所谓的极乐净土,果然只是梦呓而已。”

我从伽耶口中得知,不久以后,阿席达卡的族人就会迁往他处,建立新的村庄。我不免感到惊讶,便询问她原因。她苦笑着回答:“不得不走啊。五百年来,我们的族群衰落已极,若不去新的地方寻求发展,恐怕就要彻底寂灭于世了。而且我也担心,大和的将军总有一天会找到这里来,我们不肯做他治下子民,非战即死。”

“即便世上尚无和平可言,我们还是要走的。”

这个阿伊努族的部落其实并不允许成员与外人通婚,也许是害怕他们暴露这古老民族隐藏于此的秘密吧。通常情况下,胎儿尚存母腹中时,即担负起一桩既定的婚姻。伽耶和阿席达卡便是这样许下婚约的,两个孩子自小相处在一起,她叫他哥哥,这不止缘于习俗,更与血亲相关。然而,他们都来不及爱上对方,就天各一方了。

“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件好事。”伽耶垂下眸子,我忽然发觉,其实她很疲惫,族人生命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

五百年来隐居不出,血缘关系的狭隘与封闭使得村中婴儿体质孱弱,往往生来就患有疾病,屡见夭折,族内人丁日渐凋零,却碍于长老订立的规矩,勉强生活在这谷中。

而阿席达卡并非第一个走出这里的人,在他以前,已有许多逃亡的年少男女,年轻人们不甘心困守一隅,宁肯逃出家乡,寻求生存之道。

一声唳叫传来,我与伽耶的视线同时移到窗外,灰白色的天空中有一只猎鹰正在独自飞翔。

她轻声说:“也许被目为不祥的阿席达卡哥哥,才是真正幸运的人,至少他走出了这里,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就只由自己掌握。”

天上飘下小雪,恰逢村中举行送熊灵的仪式,我受邀参加,一头黑熊置身于木笼中,它是这场仪式的主角,据说它正是熊神的化身。女人们身着盛装聚集笼前,望着熊流泪不止,犹如送别一个亲自哺乳过的孩子。受缚的熊胸口深插一支钝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曾流半滴血。男人们用刀子连同头颅一起,剥下它的皮毛,众人分食熊肉,我也跟着吃了一些。酒经由喉咙滑入胃腹,带来转瞬即逝的灼热与刺痛,像烧着烧着就熄灭了的火。

伽耶的丈夫告诉我,阿席达卡在时,作为技术最好的弓箭手,往往由他对熊的心脏射出最后一箭,令它的灵魂得以解脱。然而有一年他听见熊痛苦的吼叫,竟迟疑了一瞬,为此受到族中长老的训斥。

这场仪式我没有见证到最后,伽耶安排我住在阿席达卡昔日的家中,族人感念他的牺牲,定时清扫这里,但常年无人居住,墙壁沁出积年的寒气,我两手互搓取暖,点燃火塘后坐了下来。

一颗火星爆开,恍惚之间,我看见对面坐着黑发鹿眼的少年,一只鹰使展翅穿过多年前的夜晚,径直落在他的肩头。十六岁的他停下编织斗笠的手,微笑着抚过雄鹰的翎羽。

我揉揉眼睛,再一看,屋里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在阿伊努族的村庄中盘桓数日,离开的那一天,我回头望去,但见熊巨大的头骨被安置在一根长杆的顶端,空洞眼窝灌满了风,雪白底色上残留着肌肉的暗红。

我打个唿哨,催马快走,当我再次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阿伊努族的村庄了。

七、不老之山

告别阿席达卡的家乡,我骑了整整一天的马,在风中把无名的思虑和惆怅一并抛却。

我想自己以后再无机会来到这座阿伊努族的村庄了,他们察觉出族群的渐趋没落,也在努力自救。与我出生的地方相较,阿伊努人对自然的敬畏是无与伦比的,在他们的生活里,神灵不可或缺。然而这并不能给予他们反抗大和一族的力量,征夷的朝廷败于时间,被征讨者则败于遗忘。

当人类实力增强,自然的神明就成为他们讨伐的目标,而当神明消亡不存,人类就会将矛头指向同类,只要活着,争斗就不会平息,不是与天斗,就是与人斗。

我有一种预感,终有一日,人们会丢弃刀枪弓箭,改用枪支掀起更大规模的战争,比枪更可怕的武器也会呼应着征服的欲望出现,亡魂逐渐积若山海,直至酿成自焚其身的灾难。

黑帽声称人类的社会将他们这群人逼到边缘,为了生存,人类必须杀死神明。面对她的挑战,野猪们采取疯狂的手段证明自己的族群血性未尽,莫娜纵有三百年的智慧,仍然难以熄灭对人类侵吞自然的仇恨。山兽神凌驾于争斗之上,从未表现其立场,但最后带来毁灭与新生的也是这位无为的神明。仅仅一夜时间,森林与达达拉城尽皆化作废墟,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回到原点。

阿席达卡与珊留了下来,游荡世间的幽灵重获血肉,所能做的不过是努力度过这一生。而我已经看到他们为了活下去经历了多少挑战。

每一方坚持的立场都有其道理,可我想不明白,人类生于自然中,最初与野兽并无分别,为何人与自然不可共存,为何人与人之间必须相争?难道文明的发展与掠夺密不可分,想要不伤害任何事物而活着,真的就那么艰难?

发生在西方的不祥之事,总有一天也会出现在东方吧。或许我的疑问永远无法解决,抑或者解决疑问的唯一方式是毁灭。

我并不希望自己的预感成真,因为凭我一人之力,绝无可能阻挡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只能放任漩涡逐渐失控,将这一切都吞噬殆尽。

夜幕降临,我带着雅库鲁和自己的马进了一片杂木林,挑选一棵树就地坐下,收集落叶枯枝烧来取暖。枝桠失去了树叶,伸展成天空中浮凸的脉搏,吃罢干粮,我头枕绵长粗壮的树根入眠。雅库鲁安详地采食石蕊,马儿扭着脖颈打量落在背上的树精,缟玛瑙似的眼珠闪着亮光,它们的口鼻冒出丝丝白气,提醒着我,自己并不孤独。

我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西方的平原与山川,故乡的溪水流经耳畔。

又赶了几日的路,气候逐渐温暖起来,景物的风貌也随之改变。我路过一片无人的草原,抬头望去,大片的火烧云铺在天空之上,犹如巨鸟舒展的翅膀,云朵边缘呈现多种色彩,赤红、蓝紫与深金相互濡染,密不可分。

疲乏从指尖开始灌注到四肢,我放开缰绳,任由雅库鲁和我的马自行饮水吃草,拿出水囊自去河边灌满,又捧水痛饮,随后吃了些包袱里的干粮,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落下几片羽毛,我赶在羽毛拂过鼻尖前抓住了它,再抬眼看鸟儿的身影已缩成红豆大小。

大鸟飞向的群山呈现出我所熟悉的曲线和轮廓,我呼了口气,在草丛中摊平身体,明白故乡已近。

一人一马一鹿进入西方地界,马儿被我心中喜悦感染,欢快地打了个响鼻。远远地,我看见白肤黑发的女子等候在前方,经过数月的跋涉,再见亲人难免眼鼻发酸,我搓了把脸掩饰行将盈眶的泪水,笑着呼唤了一声母亲,下马扑进她的怀里。

我自颈上摘下玉刀,放进她的掌心,说道:“我见到了它曾经的主人,现在是该把它还给现在的主人的时候了。”

珊颔首,旋即问道:“你感谢她了吗?”

见我点头,她微笑起来,说:“那就好。”

我告诉他们自己身在西方的所见所闻。母亲饶有兴趣地听着,父亲则若有所思。听闻伽耶过得十分幸福,他面露一丝欣慰,得知族群即将远迁,他并不感到吃惊。他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活着,就有未来与希望。

他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并无不满,阿席达卡虽然失去了故乡,但能安顿在西方,他已然心足。

我感到他们身上的某种气氛发生了变化,不禁开口:“我不在时,有发生过什么吗?”

或因我有所察觉且一语中的,他们神情中流露出惊异,但还是对视一眼,娓娓道来。

那时我走出西方向东而去,不久之后,珊与阿席达卡迎来浅野家派遣的使者。

人有生老病死,浅野家迎来一位新的大名,他早知阿席达卡的名声,又听说那位鹿眼的武士有狼神抚养的妻子相伴身侧,她通晓山中万事万物,容貌今昔未改。这位大名先是向林中派遣法师和巫女,意图试探他们的底细,而阿席达卡与珊逐一接待了他们,友好而警惕,不露丝毫破绽,于是这些人无不空手而返,声言她并非妖邪,不可降服。于是大名改变了对待此事的方式,他召阿席达卡前来,声言想要见她一面。

“谁知道他会不会放我的血当酒喝呢?”珊开了个玩笑,但阿席达卡不觉得有趣,他双眉皱得几近相触,表情如嚼苦艾。她立刻察觉到了,将掌心覆在他手臂上,正色提议:“阿席达卡,我们或许可以赴约,看看他有何目的。”

珊已经不再是当年心中有恨就伺机报复的她了,狼的凶性敛入双目,她的举止敏捷,却又充满克制。他点头,仍然忧心忡忡。

最终阿席达卡与珊应约而至,他骑着一匹马,而她骑着白狼,二人自正门进入城中,造访浅野大名的庭院。他们自山中来,较之城中和人,更像隐避世外的猎户。

珊昂首四顾,坦然自在,他的姬妾为白狼女所携的凛冽气息所慑,举袖掩口,家臣武士面露惊异,按住腰侧长刀,盖因他们的武器响应她的步伐铮铮作响,似要脱鞘而出,随她而去。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席达卡不动声色,躯干紧绷。他一语不发,仔细观察周围,防备可能存在的伏兵。

那位大名尚未出迎,珊快步踏过回廊,站在纸门前叫道:“你不是要见我吗?现在我来了。”

纸门打开,家臣侍立旁侧,叱责她无礼至极,珊毫不动容,年轻的浅野大名跪坐当场,眼神充满惊奇,两张脸庞距离不远,竟有一丝相似。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家臣的举动。

他略一低头道:“幽灵公主,久仰大名,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浅野大名在茶室招待白狼女,她虽同他一样跪坐当场,腰背却挺得笔直,两眼盯着他,一眨不眨。阿席达卡伴她身侧,若说与人打交道,他自然比她经验丰富,而今也以沉默却强烈的警惕相待,皱紧了眉头和嘴角。

他首先对阿席达卡说道:“您作为达达拉城的使者,真是颇有才能。今日一见方知,原来您的妻子也如此不同凡响。”

阿席达卡礼貌地垂首,“您客气了。不知您今日召我们前来此地,是有何事要问?”

大名慢条斯理地开口:“先前派遣法师和巫女前去,不过是想印证我的一个猜想,并没有对二位不敬的意思。既然你们来到这里,不妨听我讲一段族中往事。”

“我的祖父奉命进山剿灭贼寇,他前去三月有余,从此一去不还。当时,他还带了一位妾侍,她颇受宠爱,已身怀有孕,进山的一行人都消失了,包括她腹中的胎儿——”

他的视线在珊的面容、颈项与手臂上掠过,隐有期待之意地开口:

“幽灵公主,听说山中狼神养育你长大,同神灵相伴,难怪你能青春永驻。莫非你通晓了长生之法?”

“你就算知道也没有用处。”珊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神锐利,犹如藤鞭,抽得大名闭上嘴巴。

阿席达卡平静地接下话头:“浅野大人,您听过白比丘尼的故事吗?她因有缘法而食人鱼肉,得享八百年之寿。她拥有常人难及的境遇,所需承受的亦非常人所能想象。”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继续说道:“幽灵公主,你没必要如此抗拒。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若有这层关系,往后我们也能有所合作,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没有父母,只有母亲和兄弟,他们在森林里。”珊说。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那位妾侍所生之女,那又能怎样呢?你们看待‘幽灵公主’,不过是看待一头奇兽,一只据说可使人长生的怪物,或是能够展示于人的工具。我真可怜那个丢失的孩子,哪怕死了都不得安宁,要被自己所谓的亲人搬出来以求长寿。”

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燃烧的箭矢一般纷纷袭来。

“真是不识抬举啊。”浅野大名像蛇吐信子一样说,伸手去拿茶杯。

但他没能拿到,珊一跃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浅绿色的液体泼出来,等不及它彻底淌尽,阿席达卡就打倒了室内的侍从,珊抽出匕首,抵住浅野大名的喉咙,附耳威胁:“奉劝你以后别再打森林的主意,达达拉城也少惦记了,做好你的大名吧!我既已知道你身在何处,小心哪天你睡着睡着就被我拧断脖子。”

刀锋陷进皮肤,一丝鲜血流下,四面无声。男人咬紧牙关,额角绽出青筋。

珊逼迫浅野大名当众立誓,他形容狼狈,满脸怒色,却不得不照做。周围武士拔刀成林,然而他们忌惮主君被她控制在手,并无一人敢于杀死白狼女。

待大名说罢,城门在他们的面前轰然开启,她与他跃上狼背,从容离去。

“您为何直接拒绝了大名的提议?万一他们确实知晓您的身世,这样岂不是错过了真相?”听罢珊的叙述,我有些想不通。

是珊率先打破了横亘于彼此间的寂静,“真相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纵然我与他有些联系,我也不会承认。”

阿席达卡和缓地接下话头:“浅野大名作出这等姿态,大半为了山中富藏的铁矿。不然你猜为什么浅野家与达达拉城争斗许久?他只是想笼络我们罢了。”

“而且,我不信任血缘之情。”珊不望我,流畅地说下去,“我被生养我的人杀死过一回,醒来我就不把自己当作人类了。山兽神救活了我,森林给了我容身之处,母亲将我养大,所以我一定会站在森林那边。”

那是莫娜不忍心告诉我的,珊成为幽灵公主的开端。

我呆住了。珊说罢,解开上衣叫我瞧,她胸前赫然横着一道伤疤。这疤痕存在的时间比我的人生更久,形如新月,表面凸起,直指心脏。

我触及她的伤疤,因那嶙峋触感跌入一段久远的回忆中,由此知晓珊口中的为人舍弃究竟是怎样一种舍弃。

这道伤疤是她的生身父母留下的,他们进入山林为狼所逼,为保全性命,将刀锋刺入婴儿的心口,那血液滴落在地,并无污秽,他们就这样把自己的骨肉抛予狼神。也许他们觉得,死去一个孩子尚可以再生,自己保住性命更加重要,既然孩子由父母赋予生命,那父母收回这生命也是理所当然。

白狼神嗅到腥甜血气,弓背收尾,一扑而上。然而她满口利牙咬断的并非女婴的身躯,而是她的父母。

她用唇齿衔起幼儿头颅耷垂的尸体,那四肢柔嫩至无骨,随白狼的行走不住摆动。

她向山兽神栖息的池畔去。

神明以鹿的形态踏水而来,带着微笑恍惚的人面,它越过守在婴儿身边的莫娜,低头用鼻吻抚触她的伤口。来自神明的赐予滚烫如生命,冰冷若死亡。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风穿过敞开的伤口,从前胸吹至后背,她遍体周回的血液中汇入河水的支流,槭树的汁液混着泥土黏合她开敞的胸腔,于是那致命伤变成女婴胸前的一轮新月,她成年后也未用刺青加以遮挡,任由它燃烧在她心头。

风再度吹起时,她自齿间吸进一口气,蓦然啼哭出声。

她尚未冠有父母所起的名字,因此不完全属于人世,莫娜给她取名为珊,她吮吸野兽的乳汁,藉由风、水与土壤复活,从此与森林血脉相连,成为自然意志的延伸。

人心与狼魂共生于这具躯体中,她能够成为少女、女人与母亲,能够受伤、疼痛、流血、愈合。

可她难以死去。

除非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枯萎,除非每一道溪流都干涸,否则她只如山川不老,却不能因雪白头。

因为阿席达卡,珊走上了人类的道路,也接受了来自人类的爱欲。珊望着天空时分不清楚,那条温热流淌的河流究竟是来自她身下,还是来自土地上的泉源,阿席达卡也感到迷惘,不知道红红的花朵到底是开在她的胸前,还是开在自己被她抓挠的肩头。对相爱的男女来说,每分每秒都新鲜饱满,一掐就喷溅出笑声和泪水,他们十分年轻,从脖颈到手臂都染着对方的气味,每日每夜都怀着激情相拥,制造出有力的风声。

就像新月变作满月那样,珊未经恶阻,手脚也不曾肿胀,肚腹悄然丰盈起来,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发觉了我的存在。珊的兄弟们轮流照顾她。黑帽特地向他承诺,一旦珊有困难,随时都可以求助。珊拒绝长期待在洞穴中,始终保持着林间巡游的习惯。就在那时,阿席达卡建造了我们居住的这间房屋,供她歇息。

那段时间,珊的头发长及腰际,在高崖的风中垂摆飘散,阿席达卡握住她的手时,感到她的肌肤像是新鲜的苔纸,血色更加清晰地浮现其上——这征兆绝非寻常,他忧心难抑,夜不成眠。

珊本人倒比阿席达卡从容得多,起初她十分焦躁,但随着腹中的胎儿逐渐长大,她从内而外地平静下来。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枚日渐成熟的豆荚,时常倚树而坐,抬手抚摸小腹,隔着肌肤感受胎动。母性于她而言极其陌生,如今却自然而然地降临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离亡母莫娜更近了一些。

十个月后,珊于山兽神的池边产下婴儿。她扬起脸来,深蓝夜空在大睁双目中倾斜,双手痉挛地抓紧地面上的树根,脚掌蹬翻了草皮。她腹内的疼痛从月亮升起开始,结束于月至中天之际,鲜血混着羊水顺腿流下,渗进神明栖息的土地。许多年前她在这里流过血,而今她又一次在这里流血了。

阿席达卡自村庄请来产婆,珊的两位兄弟将她载至此地,然而白狼的公主生产远比常人顺利,珊拒绝产婆的帮忙,在她到来前自行用牙咬断脐带,最后那位中年妇人能帮上忙的,仅是为新生儿裹上襁褓。她太擅长应对加诸肉体的苦楚,尽管面孔如雪,也一声不肯叫喊,只将自己的嘴唇和阿席达卡的手咬出深痕。

他守在她身边,凝视着她,眼神悲伤得要滴出血来,发誓不再让她受此等苦楚。珊握住他受伤的手,贴在颊边摩挲。

她对他说的话与多年后对我说的一样,“这是我愿意的,也是我所允许的。所以,阿席达卡,别为我难过。”

于是他对她微笑了。

珊本以为她会在生下我后即刻死去,然而生育没有夺走她的呼吸,也未能给她留下任何痕迹。她终于明白,只要森林活着,自己就会存在于此。雨水洒落后乌云散去,十六夜的月亮总会瘦损,她的躯体回到了时间停止的那一刻,向少女折返,因而无法为我哺乳。

白狼女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问自己的爱人借来蕨手刀,割断长发丢弃一边,继续操持她林中幽灵的生涯。

我的母亲悠悠地说:“山兽神倒下的那一刻,我听见它的声音。它说,你能走人类的道路,也能走野兽和神灵的道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它的意思。”

她看着我,突然停了话音,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轻柔地抹着,我愣愣地任她施为,而她那有些粗糙的掌心离开以后,上面浮着一层水光。

原来我听得太过专注,竟未觉察自己是何时泪流满面。

我张着眼睛,母亲的轮廓在满眼水泽中逐层散开,仿佛散了架子,变得模糊而柔和,我体会到了父亲为爱人生来命运潸然泪下时的心情,然而无论我怎样流泪,也化不开心里那浓稠的悲伤。

岁月流逝,珊的兄弟们都找到了称心的伴侣,建立了自己的家,养育着下一代。白狼的族群再度壮大了,血脉得以传承。阿席达卡与珊衷心为之喜悦,幼狼们也十分亲近他们。而我无法时刻陪伴在父母身边,常常将人生嵌在不同的旅途之中。

旅行便是如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当你尝过天地阔远随飞扬的滋味,你的心就会野起来,你扎在土地里的根就不牢固了。我留在家乡的时日变短了许多。每一次回到这里,我都能见到父母迎接我的身影。他们从不阻拦我做一名有根的游子,也并不要求我长留于他们身边。亲如父母子女,也是独立的个体,各有自己的生活。

旷野之中,珊一遍又一遍地揽住我,温柔地抚摸我的颈背,她的面容如玉一样光润,也如玉一样坚硬不变。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眼中虽有流逝的痕迹,身影却凝固在时间中央。阿席达卡牵着雅库鲁,同珊并肩等候我的到来,在他们身上,时光的流速并不相同,他脸上新添了几许皱纹,脸颊和下巴更加瘦削,眉眼仍然坚毅而平和。

这一年,雅库鲁去世了,它食量逐步减少,最后几乎不肯吃东西了,每天只是喝些清水,要把体内剩余的热量都耗尽。很久以前它就不使用鞍辔了,他驱策它从未使用鞭子,仅用自己的心。

阿席达卡整天坐在槽边,抚摸伙伴暗淡无光的毛发,雅库鲁睁开黑沉沉的眼睛,挣扎着偏转头颅,磨蹭他带茧的掌心。但纵使是他也无法陪伴它直至最后一刻:有一天,赤鹿跃出厩中,独自寻觅僻静之地,伏卧在草间死去,不叫任何人见到。

阿席达卡面对空荡的马厩,嘴唇紧抿成刀割般的线条。他说不必去找了,雅库鲁不想我们看见它死时的模样。

我们挖了一方墓穴,埋葬了它的鞍辔。阿席达卡找到雅库鲁幼时悬挂颌下的铜铃铛,本想一道埋进土里,可是珊握住他的手朝他摇头,他就把铜铃铛按在胸前,闭上了双眼。父亲的睫毛仿佛落了一层霜,烁烁晶亮。

这一夜我久违地走到池塘边,观看水中的月亮。我注视了许久,直到一阵风骤然吹起,水面的月亮受了触动,由荡漾至割裂,由割裂至破碎,满目的光点晃得我想要流泪。

于是我抬起头来,天上的月亮未曾改变形状,在薄云中散发白色光芒。

好像就是在这低头抬头的瞬间,他的脸上皱纹遍布,而她优美如故。

时间无可挽回地流逝,阿席达卡的头上覆满拂拭不去的雪,人生迎来了冬季,他的灵魂光耀如昨,承载它的肉身却已告衰朽,而他接受了光阴赠予的这一切,包括等候在后的死亡。

这天早上,阿席达卡推开门,望着初升的朝阳出神,他对我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我收起弓箭,侧头问道:“那是什么梦呢?”

阿席达卡思忖片刻,答道:“我从未见过海,却梦见自己躺在一艘白船上,向海漂流。”

我尚未懂得这个梦的含义,却听见阿席达卡说:“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解下弓弦的手停了下来,晨光柔和,我却感到晕眩,声音变成独立于身躯之外的实体,“您是这么觉得的吗?”

彼时阿席达卡身体尚且硬朗,不见一丝病容,可我清楚,无人能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状况了。

“是啊,我有这种预感。”阿席达卡的语气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太过多余。

“你能原谅我吗?”他忽然开口。

“您说什么?”

“我该向你道歉的。”阿席达卡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承诺过珊,我会和她在一起,直到我死。你的出生源于我的自私,我抱有让你继我之后陪伴珊的想法,而珊实现了我的心愿。”

“我的一生只有她,她的一生却不能只有我。她的生命远比你我漫长……我怕她感到孤单。可是我现在明白,无视你的意志,擅自决定你的人生,这很愚蠢,也很自私。你不原谅我,也是应当的。”

他垂下头去,黑眼睛为浓眉所遮掩,瞳仁中泪意一闪而逝,就像是树林里一汪迷失方向的深泉。

我扶住他的肩膀,看着那双含愧的眼睛摇头微笑,“就算您不说,我也想陪伴母亲。你们给了我生命,又引导我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们,感谢都来不及。”

珊不声不响地走来,张开手臂抱住我们两人。阿席达卡与我在她的怀抱下静静落泪,但我们流下的并非悲伤的泪水,而是释然的象征。

我想珊比我更早地预感到了阿席达卡的离去,从那天开始,珊就自山中挑选了一块白石,费尽气力拖回家中。她拒绝我帮忙,凿石作船,从整体造型到细节设计,她始终亲力亲为,一心一意地打磨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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