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没什么可说的。』

贝尔纳特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虽然凯尔西建议伊冯多休息，但伊冯能听出来那不过是基于职业操守的提醒，经历上次贝尔纳特的清醒，伊冯并不敢睡去。

如果她睡著，贝尔纳特醒来又做出同样的举动...

伊冯打开自己的麻袋，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正常进食，德军肉罐头还在伊冯的麻袋里，梅芙给的巧克力也用写著“等我”的信纸裹起留著。

稍早凯尔西得知梅芙给伊冯巧克力吃时，露出无奈的淡淡微笑，并告诫由于她尚处营养不良的虚弱中，血糖浓度不稳定，应避免摄入巧克力这类高糖分高油脂的食品。

时间已经进入深夜，除了透进来的柔和月光，伊冯并没有点燃其他光源。

从麻袋中取出开罐器，她在窗边的床头柜上借住月光将凯尔西离开前留给自己的鸡肉清汤罐头打开。

医院的白色内装，被整理过的贝尔纳特，乾净的床单，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这些都消弭想到“肉”就恶心的反胃症状。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祢是应当赞美的」

『不要去想桶中混浊血污的积液』

「永恒的上主，我们的上帝」

『不要去想断裂刺出的腿胫骨』

「宇宙的君王，一切皆依祂的话语而成」※

『不要去想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拿出自己的汤匙叉，伊冯一小口一小口地消耗内容物。汤罐称不上有什么味道，或是她吃不出来，她只是必须维持清醒，直到贝尔纳特能够跟她好好谈谈为止。

对，她们必须...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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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冯从泥路上醒来，通往某个城镇的指标下垂，伴随松动的螺丝声在风中微微摇晃。

「？」

伊冯从地上起身，四处张望，她不认得此地，这里是哪？

路标还在晃动，没有为伊冯指向任何一方，伊冯弯腰捡起自己的麻袋与落在一旁的鲁格手枪。

右方远处浮现两个黑影，伊冯尝试向黑影靠近，黑影从两个点变成两条线，两条线变成两个人型。

太好了，也许她可以向他们询问一些方向...

等到伊冯靠近人影，她发现一些不对劲...

军服。

红色的臂章。

伊冯马上转身想逃跑，这里没有壕沟也没有草丛！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

『伊冯』

双脚像陷入未乾的水泥一般，将伊冯定在原地。她听见靠近的小跑步声响，一道力量从后面撞向她。

『战争结束了，伊冯！』

伊冯回身，贝尔纳特的军服与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右臂的红色万字臂章，胸前甚至配戴铁十字勋章....

『德国胜利了，一切都会没事的！』看不清贝尔纳特的脸。

『不用担心，伊冯，」贝尔纳特将头埋进伊冯怀里，撒娇地磨蹭，「他们说妳可以跟我去特殊的隔离区...』

船型帽随著怀里人的动作滑落至地面，『妳不用像其他犹太人——』

『砰—』

伊冯扶住倾倒的贝尔纳特，鲜血开始侵透伊冯肮脏的白衬衫，另一名纳粹军人持枪向她们靠近。

「不、等...贝尔纳特、撑住...」

红色。

伊冯举起贝尔纳特的鲁格。

红色...

毫无依据地，伊冯知道鲁格上著膛，枪膛里有一发子弹，她瞄准来犯者——

『『砰—』』

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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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

伊冯从浅眠中醒来，贝尔纳特的右眼望著自己。

「贝、」

吊著点滴的右手抬起——

「！」

伊冯冲向前攥住瘦弱的手臂，她逐渐模糊的视野看向病床，紫色的湖面异常的平静，甚至被握住的右手也没有挣扎的迹象。与对方僵持了一会后伊冯松开双手，但保持著随时能压制对方的距离。

贝尔纳特伸出手指点点自己的氧气面罩后重新垂下右手，伊冯犹豫了几秒，为对方拉下氧气面罩。

「...伊-伊冯...」

对方的声音和金特一样沙哑，但伊冯相当熟悉其下的音色。

「贝尔纳特...」

不-不行、她必须坚强...就像那些士兵...

「...妳-妳可以、用枕头闷死我吗...」

「...」

「拜...拜托妳...」

伊冯第一次看到贝尔纳特哭，这个景象正尝试攻破她脆弱的求生意志。

「...」

凯尔西很清楚伊冯手边有那把枪会做什么，所以才把它收走...如果留持有鲁格的伊冯，单独与贝尔纳特在祈祷室，甚至都不用等到现在。

不用等到让她看到“这些”。伊冯会结束贝尔纳特的痛苦，就像那天在街道上一样。

「...伊冯...我、失去...太多...」

「...我不能...像这样子、活著...」

垂眼凝视床上泣不成声的人，伊冯不敢移开目光，即使她的视界内的一切轮廓正在分崩离析，根本分不清虚实。

要是那把枪在的话就好了，只需对准床上人的右眼...一切很快都会结束。

但如果要伊冯...去感受贝尔纳特的生命在她手中流逝——

她做不到。

『万物的主...请给我指引』伊冯在心中寻求主的帮助。

『祈求祢赐予智慧，使我能...明辨是非...』※

身躯的疲惫重新淹没贝尔纳特短暂的意识，断续的抽泣被黑夜的寂静吞没归于无声。

确认对方睡去之后，伊冯将面罩戴回病患脸上。

「...」

伊冯倾身，左手支撑于枕头边，右手抚上贝尔纳特裸露的纤细脖颈。

『请教会我、』

她的呼吸急促且紊乱，胸口不规律地起伏，伊冯咬牙闭上双眼，微弱的脉搏拨动她施加压力的指尖...

...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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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冯从闹腾街道的一隅醒来。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她的头疼得剧烈，旁边有一个人试著搀扶她。

『小姐，小心点，搜括东西别搜括到棒子下了！』

搜括？

搜括什么？

『老实说，我不觉得这名德国人身上有什么可拿取的，没什么值钱货，长的也不吸引人，就是个皮包骨...』

「？」

她试图看清楚四周，拿著木棍、农具之类武器的人们聚集围成一个圈，扶起自己的男人手上拿著铁管，两名女子正拉起地上的——

「别碰她！！」

抽出鲁格，伊冯一枪打在两人旁边的土里。

见两名女子退缩逃进人群，她向前迈步，右膝盖忽地传来碎裂的剧痛，迫使伊冯倾倒在躺著的人旁边。

『叛徒！』

『叛徒！』

『纳粹的走狗！』

『出卖者！』

「不、住手！她-她不一样...」

转身向空中开了一枪，伊冯试图吓退人墙，确实有少数人向后退去，不想身先士卒，但围城内圈的人反而更加愤怒。

一把铁撬向她挥舞，伊冯本能地举起左手遮挡，铁撬的拔钉部分半崁入她左手肘关节，差点将手肘以下的部分直接撕扯开来。

「停、停手吧，求求你们...」

忍著撕裂伤尖锐的痛楚，伊冯举枪瞄准靠近的人群...

『杀死她！』

『吊死她！』

伊冯的意识逐渐模糊，她像抓著最后的思绪一般紧握枪柄。

她要扣动扳机吗？

她要杀人吗？

...反正她与贝尔纳特都会死，有必要造成其他牺牲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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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嘿！醒...』

「伊冯！」

伊冯睁开眼一把推开眼前的人，她的手伸向腰间——

枪呢？

她不禁转头用震惊与疑惑的眼神看著右腰裤...头？她什么时后换了白色的裤子？

「伊冯...」

「退后！」

一只手搭在她的左肩上，她无法思考太多，挥舞左手试图摆脱进犯者。

「冷静下来！伊冯！」

凯尔西双手抓住伊冯两边的臂膀，伊冯的瞳孔向来者聚焦，一阵收缩后慢慢扩张恢复正常的状态。

「...凯-凯尔西。」

...喔，糟糕。还好凯尔西不像自己带著眼镜，不然混乱中她很可能会打伤对方。

「看来妳有点起床气，伊冯。」

「...」

凯尔西背对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露出苦笑。

「别担心，我有专门帮助这方面的好东西...」

说著，凯尔西扶起不知何时卷卧在贝尔纳特床边地板睡著的伊冯，并交给她几个咖啡粉包以及伊冯今天的早餐：另一个鸡肉汤罐。

「抱、抱歉...」

「没事，有很多病人情况比妳激烈多了。」

「...」

「不过可以的话，尽量不要睡在地板上，我好不容易为妳腾出几天的床位...」

「...好-好的。」

伊冯回到床上，她很快注意到身体酸痛发冷，她穿著的病患服被冷汗浸湿。凯尔西说的没错，地板又硬又冷，自己就不能先回到床上再做恶梦吗？

「妳必须擦乾身体，换上新的病服。」

「那我去洗个澡...？」洗澡听起来很好，她不介意更多的热水澡！

「不行，妳的状况不适合“单独”入浴，所以『我帮妳洗澡』和『我帮妳擦身体』，妳选一个吧。」

「...那、那擦身体吧...」

凯尔西让伊冯坐在床边，取出一块毛巾绕到床的另一侧，从后面伸手进入伊冯带湿气的病患服之下，在肩膀、背部、胸口、腹部等一顿抹拭。

伊冯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多余的想法，但贝尔纳特躺在旁边（准确来说是她的面前！）让一切复杂了起来。

即便是这样的“环境”与“时期”，在贝尔纳特附近让另一名女子接触自己的身体令伊冯莫名地如坐针毡。

她再次庆幸自身的肤色并不容易被发现脸红，要是如同贝尔纳特（或凯尔西）白晢的肤色就不是那么好运了，不过像贝尔纳特那样可爱的人随便糊弄——停，现在不适合思考床上的人可不可爱。

「来，抬手。」

正在自我斗争的伊冯并未多作留意，下意识地按照指示抬起手，一双手臂绕过她腋下向前伸向下腹部，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病人衬衫下摆的扣子。

「凯！凯尔西...！？」

「妳不脱掉湿的衣服怎么换新的？」

她很确信凯尔西在她背后翻白眼。

「我-我可以自己——」

愚蠢！

「好喔，请。」

松手离开床伊冯的病床，伊冯“非常确定”凯尔西站在自己身后挑起眉双手交叉于胸前，她现在可说是腹背受敌，前面有躺著贝尔纳特，后面有等著自己脱下病患服的凯尔西。

呃...事到如今还说需要协助岂不是很微妙，要求对方回避更加欲盖弥彰，两个女孩子间有什么可回避的...

『不能更糟了...』

伊冯无奈，只能动手解开剩下的扣子，现在唯一能让事情更糟的就是——

没错，就是面向这边的淡紫色目光，一切还能更糟吗？

「...」

「...」

「...」

伊冯垂头专心解扣子，手指却有自己的想法般不听使唤...

完美，现在有两个人对她挑起眉（没有实际看到但伊冯就是知道！），好像她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一切都是贝尔纳特的错！对！害她睡在地上也好，故意现在醒来也罢——

「哈啾！」

事实证明，情况永远可以更糟。

当凯尔西终于不耐烦的“亲自”协助病人完成更衣，然后一脸无事发生地去查看苏醒的贝尔纳特时，伊冯在心中询问主为何要这样考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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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派对结束后，她们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贝尔纳特也遵守约定，在公寓时的服饰回归正常。

伊冯不再因为贝尔纳特不时的亲暱大惊小怪，夜晚在外面乱晃的时间亦大幅缩减，通常用完晚餐便会回到租屋处，有时候她们甚至会一同进餐。

很快第一个冬季假期到来，伊冯很早就开始逐步整理自己的行李，她很想念家中的父母，贝尔纳特则和平时无异，东西散乱在公寓各处，也没有搬出行李箱。

不过贝尔纳特是一个作风雷厉风行的人，伊冯默认她可能当天早上才会打包行李，也没有过问。

直到伊冯进行最后清点，下午要赶火车回家时，贝尔纳特依然穿著居家服，躺在沙发上翘脚喝著剩下的薄卡斯特尔。

「妳打算何时回家？」伊冯盖上行李箱，坐到贝尔纳特身边。

「嗯...」

仔细想想，贝尔纳特从未提过家里的事情，反倒是伊冯经常说起关于父母亲的事，有几位犹太人同学警告过她关于贝尔纳特的国籍，伊冯并未太放在心上。

「...妳的家...在德国吗？」

「...」

贝尔纳特瞇起眼，涣散的眼瞳向伊冯收拢，伊冯发誓其中闪过一瞬间强烈的敌意，那是与法语课堂上的愤怒完全不同的情感...但对方很快放松下来，耸耸肩。

「老实说我很讶异，妳没有在刚开始几周搬走，」

「...」

「妳的“同胞们”不太喜欢我。」

「贝尔纳特...」

「谢了，我很高兴，尤其在得以一窥这之下的美景之后...」

贝尔纳特翻身跨坐在伊冯腿上，隔著御寒的层层衣物，伊冯仅能略微感受到对方手指在胸口玩笑般的摩挲，她极力躲闪对方戏弄的笑容。

「别、别闹。」

「怎么，不给我一个道别吻吗？」伊冯盯著薄卡斯特尔酒庄的空酒瓶。

「真令人伤心...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朋友之间不会做这样的事...」

「...」

「哼。」

贝尔纳特沉默一会，起身套上一件风衣离开了公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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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食物的祷词（Shehakol Nih'ye Bidvaro）

比如如肉类、蛋类、饮料等。

※ 「赐予智慧的主」（Chonen HaDa'at）

恳求上帝赐下智慧来做正确决定的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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