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个人会这样惹人怜爱。和她认识其实没多久，但自从见了面，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了。

我从北定坐飞机过来，到了江右，这事并没有提前告诉她，看她在聊天时语气浮躁得很，整天大吐苦水，净说些负能量的话，我倒更想见识见识这样的一个人在现实中究竟怎样了。呵，这片地方从古代就是产盐的地方，坐在飞机上，我忍不住想道：她这样的人，是否也是整天浸泡在盐池苦海里呢？

我提前知道她的安排，她却不知道我的。我就是想给她这样一个惊喜，或者是惊吓也说不定。她是个大学生，平常想来是没空；所以我特意挑了九月十二号——这几天是国庆假期，我又提前问了她这几天有没有打算出去玩，她的回答是“没有”。想想也是，在我的猜想中，她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喜欢出门的，何况这几天以来她的心情都不太好。

下了飞机，从地铁站出来，已经是晚上了。坐飞机让我有点晕，但也比坐车好，不会惹得我晕车想吐。晃了晃脑袋，耸了耸背上的包，我看着右边挤得饱满的扶梯，选择踏着台阶往上走去。

到了地面上，我就感到这座城市的气息。很热闹，很繁闹，周围可见的地方全都有人，没人的地方都有车，然后就是路灯，绿化......各种色彩、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红的、黄的、绿的车灯和红绿灯；巨大的荧幕上闪烁着引人注目的广告字体。头顶上是刚刚打开的圆脑袋路灯，眼前塞满了人和车，空气中浮着许多噪音与气味，又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我周边游动过去，令这座城市川流不息地活泼起来。

我找了一棵树，戴好帽子——免得有什么东西从树叶间落到我脑袋上——站在树下面。然后，我就发消息：“你是在江右师范大学？”

【对】

“我刚从2号线地铁站口出来，离你们学校还挺近，大概十分钟，我走路过来。你要不要出来接我？”

【啊？】

“我来找你玩了。你来不来接我？”

【来，我马上收拾】

然后我招了招手，叫一辆出租，上车说道：“去江右师大。”

打表开始。我理了理衣服，不禁露出一点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有些高兴，也许是因为我本来说走路过去，实际上却选择了坐车，到时候可以看到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小狗？这显然是一种恶趣味，而我对于这样一个人，心中还不免得生出爱恋与痛惜来，使我又兴奋，又期待；我不只想对她好，还有一点使坏的心思；我不仅想满足她的情感空虚，还想给她增添一点痛苦的回忆，在她心里占据一块举足轻重的位置。

车开得飞快，我转眼就站在了大学门口，拍了拍衣裳，双手插进兜里，用眼神寻找着那个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小家伙。事实证明她的确很显眼，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人在校门口四处张望，身上穿着曾经在许多地方见过的普遍装扮——短袖短裤，这在人群中是极为平常的装束，但她的娇小的身材很显眼，并且眉间还挂着忧郁的神色，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使我立刻就认出了她。我把头发往后撩了一下，然后向她招手。

她很快就看见我，然后一路小跑出来，站在我面前，用一种真挚的、胆怯的目光瞟了我一眼，脸上红红的，不直视我，只是低下头问道：“姐姐？”

“对，”我笑了笑，感到一种秘密的欢喜，“终于见面了。”

“嗯。......”她没说什么，我也不在意，这样一个害羞的人，我不愿意立刻让她感到人际交往的急迫感，我只是往前走一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比我矮些，我看着这个小人儿通红的脸蛋，不禁揉了揉她的面颊，说：“小东西，怎么不说话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身子忽然一抖。我心里疑惑，问：“怎么了？”

她抬起脑袋，看着我说：“没什么......”

这个家伙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不说，我也懒得追问。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却看不出来有什么别的迹象，总不至于我一来她就不舒服了吧。

一边想着，我一边打量她的整个人。她年纪大概是比我小的，差不多刚刚成年，中等个头，苗条身材，浅色的皮肤，浓密的、垂到肩膀的卷发，一张讨人喜爱的、秀气的脸蛋，乌黑秀丽的眼睛，淡淡的面妆，小巧的鼻子，以及一张紧抿着的、润润的嘴唇——大概是因为紧张。上身套着一件短袖，下身则穿着短裤，脚上是一双很薄的黑色袜子，中间露出两只光滑苗条的小腿，还有可爱的脚踝。

“可爱。”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要来，连打扮也没有准备好。本来不会穿这些和你见面的，而且，宿舍里也不好换裙子，人多。”

她的语气里微微有些责怪，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好像这身打扮令她十分不自在似的。我只好调动起有些疲惫的脑子进行思考，虽然很想皱一皱眉头，但最终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那你本来打算穿什么？”

“呃，......裙子。”她耷拉着眼皮，说道。

我呼出一口气，问：“你这两天有安排吗？比如，有没有要参加的活动？我想再确认一下。”

“没有。”

倒是回答得干脆，我心里想道。看看她的表情，里面还有一点期待的意思。于是我心头也轻松了些，说：“那就走吧，我们出去住几天。你不想穿这身衣服，就换回你喜欢的打扮。我不想你为难你自己。”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比如眼睛睁大了，嘴角往上翘了，眉头间的烦闷消失了，......这些表情实在太明朗，惹得我心里有些瘙痒，只想把她抱进怀里揉搓一番。对于这样一个单纯的人，我真是想不喜欢也没法，这股潮水一般向我冲来的感情让我的情绪有些动摇，但好歹是控制住了，我只好笑一笑，说：“那你回去拿一下需要带的东西，我先叫车，顺便把房间给订了。”

“这......”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我就趁她犹豫的当儿，补充了一句：“只是出去住住，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你不用担心太多。”

“......好。”她的声音总算活泼了起来，转身就跑进校门里去了。我目送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端详起她的背影，直到教学楼把她的身子挡住，我才收回视线，抹了一把脸，按捺住莫名其妙的心潮，就站在校门外的街沿，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现在的这一切都好像是幻觉。也就是在两三个月之前，我和她互相认识；随后她很快就向我敞开了心扉，还总是给我发自拍照——虽然是不露脸的那种，但我也觉得她很没有防备了。这样一个单纯的家伙怎么偏偏就被我碰上了呢？我如今见到了她，又与她约出去玩，到这时，我就有些体会到自己心中的那股情感了——也许我会很热烈地喜欢这样一个乖巧的人儿，我也十分希望能够知道一些她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或者从她口中听到柔情蜜意的话语。......虽然我们在名义上确立了恋人关系，但网络上的交流总是与现实中的来往有很大差别，也许她到了这时仍会喜欢我，也许又不会。一想到网络上产生的种种幻想都会被现实中的相遇所打破，而那一场幸福的梦境也会为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她不十分了解的女人所唤醒，我就有些耳鸣。我，一个总被人说成是特立独行的女人，一个经常被许多人认为“颇具神秘感”、实际意味则是“不好接触”的怪家伙，却爱上一个年轻单纯、情感上似乎十分脆弱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持续多久？又能够有多少熟悉的共鸣？这些想法都让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而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对于我而言，与她相恋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啊！

我的脑海并不清晰，也许是因为旅行的疲惫，又或者是心中那些焦虑和怀疑的黑暗变得有些猖狂，想要如同明镜那样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目前看来是没戏了。我只好先到此为止，把各种混乱的想法甩到一旁，订好住处，然后抬起脑袋，正好看见她跑来的样子，小小的身子，背上背着一个包，看着有些特别的可爱，如果不是这里的校门口明晃晃镶着“江右师范大学”几个铜质大字，我一定会觉得她只是个刚刚进入高中生活的乖乖女。

“怎么这么快？”我从她背上接过背包，顺便捋了捋她脸颊上的发丝。

“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想让你等太久。”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让我想要抱住她猛亲一口。她靠在我面前，也许是感到亲近，和我挨得稍微有些紧，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蒸腾的热气，这样一个暖和的小东西，抱在怀里一定十分讨人喜欢。她喘了几口气，又抬起脑袋，把眼光放到我的脸上。我看着她的脸，注意到她鼻子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鼻翼微微地翕动着，使她更有些精巧可爱了。

“车来了，走吧。”我放出一个笑容，捏了捏她的脸——她对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抗拒，但倾向不强，好像喜欢还更多些——然后带她往车上走去。我本来想和她一起坐后排，准备稍微和她亲近一下，但仔细想想，至少副驾不会太容易让我晕车，索性就把她留在后座，自己坐前排了。我向她做了解释，她只是点点头，也没有别的什么响应。

坐在座位里，窗外的景色迅速掠过，我为了避免晕车，就闭上眼睛不看，只是在心里想道：目前看来，她在网络上和在现实里简直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她完全没有那种一点就着的易爆性，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古怪大小姐，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小东西；话是这么说，我却不好下定论，但我确定一件事：我喜欢她这个样子，远胜过她整天散发坏情绪的情况。

到了宾馆，我和她去前台确认房间，我先把自己的身份证递出去，又对她说：“身份证。”她就从包里拿出那张证件，递给前台。

“这照片......是您吗？”前台小姐问着，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是。”她有点僵硬地回答。

“这上面写的是男啊，”前台小姐继续说着，忽然变了个脸色，看来她终于理解了面前的情况，“哦，我知道了，好吧，没事了，我帮您登记。”

前台把身份证放到陶瓷台面上，我趁此机会，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是04年生的人，现在应该20岁了，从外表上却看不出来一点成熟的迹象。也许是南方人的长相普遍有些温存清秀，或者只是大学生特有的半成熟半稚气，总之，她还保持着相当程度上的可爱；除去可爱，又有一丝诱惑的气息。这种气息是从哪来，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她身上的清凉味，或者是她头发的香味，但对于我而言，她已经开始具有一种可怕的魔力——抱住她，亲吻她，捏她软软的脸蛋，仅仅只是想到这些，我就仿佛感到了莫大的乐趣与欢快。这些荒诞不经、但又似乎近在咫尺的想象，不停地在我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好像永无止境似的。

“姐，走吧。”她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乱转的思绪被她甜甜的声音打断了，于是点点头，转身往电梯走去，也懒得去思考这帮前台会怎么猜测我们。

姐？我和她站在电梯里，回味着这颇有些陌生和怪异的称呼，就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叫我。她的回答是：“这样叫你比较不容易暴露吧。”

我有点忍不住想笑，暴露给谁看？前台吗？大堂前台有什么不知道？在这里工作，来开房的人是什么关系，随便一看就心知肚明了。会去操心前台脑子里的想法，她还真是单纯。也许这样的羞耻感令她有些惊慌？不过，管别人怎么猜，我今天还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想见见她，和她相处几天而已。她在网络上把自己的生活说得那么糟糕，而且不是因为生活，只是因为她自己脑海里天人交战、各种互相矛盾的念头搅和到一块，使得她很难梳理自己乱成一团的情绪，但目前为止，就我现实里看到的，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压抑的情况。

叮叮两声，电梯到了。她回头看了看我，然后往外面走。

我跟上去，走在走廊上，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往尽头一看，玻璃窗上已经出现了许多条雨线；走到窗边，稍微把目光放远点，就看见一股蓝黑色的云，好像大浪似的往这边扑过来；狂风已经开始拍打，震得窗框一阵响动，雨点也不停歇，哗哗地从窗玻璃上奔腾下去，连绵地织满了一整片雨幕，折射着夜晚的霓虹，搅和着车灯的来来往往，密密地洗刷着这座只有因为自然的伟力才会变得稍微暗淡些的城市。

“姐姐，在看什么？”从背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去，看见她站在那里，背着背包，乖巧得很，于是说道：“在看雨。这天真是说变就变。”

“姐姐喜欢雨天吗？”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并且还发现了更多的细节——之前那种柔和、亲密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略微有些急促的话语，不太平静的肢体动作，以及稍稍缩着的肩膀。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只是单纯地对这种事情感到排斥？我心里思索着，对于一个单纯的人而言，即便在网络上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并且确立了恋爱关系，但初次见面就进酒店，即便真的不做什么肉体上的接触，这样的情景也足以让一个纯洁的人感到慌张和抵触了吧？

我想了想，答道：“我喜欢雨天。你呢？”

“......我不知道。”

“你有些不高兴吗？你在担心什么？”我直接问她。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直来直去大概是更有用些；何况她本人就深陷在自我怀疑与犹豫不决的困境之中，如果我再把想法憋在心里不说，那这段关系是很快就要完蛋的。

“没有。”她慢慢地回应着。

“我和你出来，真的只是住两天，没有别的想法。你可以放心，”我解释道，“如果你有抵触情绪，那就不在这里住，到你觉得安全的地方住，或者我一个人睡酒店，等到早上再来找你出去玩。”

她急忙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想法，我......”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她的头愈加低垂了，我忍不住暗暗地叹一口气，往前走一步，轻轻地搂住她，开口打破这难熬的沉默：“没关系，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你不想住酒店也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也好，都可以告诉我，我听你的。”

我感到她的脑袋在我的肩窝里点了两下，然后听见一声轻微的“嗯”。也许她会好点，也许只是暂时应和我，但我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尽可能温柔地说道：“走吧。”

她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刷卡进了房间，我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的疲惫又有些加重了，但我也不准备立刻睡觉，毕竟还带了一个人，总得讲些责任。我看着坐在床上背对着我的小家伙，随便挑了个话题，问：“你之前不是说要换件衣服吗？”

“对......”她低低地说着，我几乎有些听不清。随后，她从背包里拿出衣服，看了看我，说：“姐姐，你可以不看我吗？”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好。你穿好了叫我。”

说完这句话，我就躺进椅子里，准备休息一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都有些困了，手撑着左脸，手肘放在扶手上，差点就睡着。直到失去重心，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倦怠中叫醒，又忽然听见一点抽泣声，这下总算是清醒了，我立刻转过去，看见她坐在床边，穿着裙子，手上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低着头抽动肩膀。我于是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走近前去，坐在她旁边，又问：“哪里让你不开心吗？你说出来，没关系的。”

“不，只是......”她的喉咙噎了一下，“我觉得不好看。”

“衣服吗？”

“嗯。”

“比之前的短袖短裤好看，”我安慰道，但是她的脸色并没有变好看，我只好补充一句，“我觉得很好看。你在我眼里已经很漂亮了。”

“我自己不这么觉得。”她好像在对自己赌气。听见这话，我就知道，这果然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对别人的眼光看得太重，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至于日积月累，无从解决，成为了一种折磨身心的困扰。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我觉得你已经足够漂亮，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得更好的地方了。”我对于怎么安慰人也实在没有什么经验，绞尽脑汁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倒也不是编造出来的安慰，只是把自己内心的实话打扮得好听一点，也许会有更高的安慰效果。

“可以更好，”她似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这套衣服不好看，不如之前买的那一套好看，我应该带另一套衣服的。......”

听到这里，我有点无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连评价也想不出几句。她这身衣服也挺不错，本来她就比较苗条，肤色又苍白——也许是因为长期窝在室内，没有阳光照射——整个人的线条是比较突出的，配上这一身蛋白色的绣边薄衫，缀着淡紫色丝线的领子，龙膏红的、柔和面料的、粗细条纹相间的裙子，露出一点精雕细琢的膝盖，刚刚好搭在她的大腿上，清晰地勾勒出优美可爱的曲线，......我觉得她已经十分漂亮了，但我的评价似乎并不重要，在她看来，她对于自己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难道对于她而言，这还不够吗？我真是想不明白。

“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要是不满意，就回去拿衣服。”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那她到底要怎样？我忽然感到有点不耐烦。

对于这样一个易燃易爆的人，我真的没有太多相处经验，我的个性又是比较粗糙的那种，让我来安慰和开导她，多少是有点为难了。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道我来这里真的只是当一个心理医生吗？我只是想和她一起玩，开心一点，把她从整天胡思乱想的情况中拽出来，投入到现实的、充满活力的生活当中去，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原则。

于是，我稍微放低了声音，说：“你的想法很多，我懂，你总是处于矛盾之中。”

“没有。”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知道你想反驳我，因为你不愿意让自己心中的某些地方被别人看见。你想反驳我当然可以，但我不喜欢，”我用强硬的语气说着，“你能不能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我大老远飞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自怨自艾的，也不是来让你内心的冲突无限扩大的，只是想和你好好玩几天。”

我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她的表情。她有一点反应，但也许更多的是害怕和歉意。看来，对于这样一个人，我需要更主动、更强硬些，才能把她从各种分散的岔路口上拽回来，专心走其中一条道路。

“把衣服换了。”我对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套衣服让你不爽。你换成别的吧，比如睡衣，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带睡衣，”我思索着，“睡衣会让人放松些，暂时不那么在意外观。”

“但好歹是约会，......”她嗫嚅着。

我听到这里，话里忍不住带了点责怪的语气：“这下又想起来是在约会了？既然我都没说什么，那你就别想太多。换衣服吧，还是说要我帮你换？”

她摇了摇头：“我自己换。”

“你还真带了睡衣？”

“嗯。其实就是另一套短袖。”

我坐回椅子里，等她换衣服，期间开始思索今晚吃什么。下飞机有一会儿了，我连水也没喝一口，更别提吃东西了。看看窗外，瓢泼大雨还在继续，没有减弱的意思，也不知道外卖能不能送。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头也不回地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着，“随便吧。”

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有些不自在，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不怎么活泼，又改口说：“我是想说，我听你的。”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烧烤店？学校附近的，你应该去吃过吧？”

“......没有。”

“不喜欢吃烧烤？觉得破坏身材？”

她没有回话，大概是被我说中了。我就说：“要不吃点清淡的？也不知道你胃口怎样，我在学校里倒是吃得随便。你要是不介意，我完全可以买桶泡面应付。”

“为什么是泡面......”她的眉头微微皱着。

“学校里很忙，经常蹲实验室。而且泡面好吃。”我简单地回答道。

她耸了耸肩，往后坐在床上，把身子一倒，眯起眼睛。我看见了，就问她：“你想睡觉了吗？”

“不，我只是躺一下，”她有气无力地说着，“你想点些什么东西？”

“烧烤，或者炸鸡，披萨，寿司，......”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你不想吃？”

“......你点餐吧，我听你的。”她憋出一句话。

“有什么要求？”我追问道。

“呃，”她有些欲言又止，“不要太辣和太油腻的吧。”

我想了想，坐起身来，躺到她身旁，举起手机说：“一起看。”

这个穿着宽松T恤的家伙似乎有些动摇，但总算没有拒绝，开始选吃的。不知道我的感觉有没有出错，但她好像开心了点，那副样子在我看来可爱得很。

等取到外卖，她吃着披萨，并没有什么抗拒，也没有多少负罪感体现在表情上。我觉得她对于自己的饮食把控得太严苛，也许她自己也这样觉得；当然更不用说她的味觉和身体本能了。好吃就是好吃，光靠控制饮食的意志是扭转不了这个现实的，对于我而言也是一样。我本来想让外卖小哥帮我带一桶泡面，但仔细想想，如果她觉得我吃得比她差、从而感到不自在，那也不好，于是我和她一样点了披萨，只不过口味不同，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互相交换一下口味，大概能增进一下感情。

吃过饭，雨水减弱了不少，我约她出去散步，她同意了，只是要求自己把口罩戴上。难道是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和一个陌生女人出入酒店？我猜想着，没说什么。

从大堂拿了伞，我们在外面走了一圈，细细的雨点打在伞面上，造就了不错的聊天氛围。我们一路上倒是聊了不少共同话题，也没少欢笑，这让我觉得，她的情绪大概是被我调动得活泼了起来，就好像实验室里那些可爱的微生物和分子。在这雨天里，行人也很少，大多数路程里，我只听见我们两人的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和我聊天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轻笑起来，但实际上也只是笑笑，甚至可以说笑得很拘谨；偶尔还会从口罩里传出一两声短促的、控制呼吸频率的声音。我觉得她是在担心自己的笑声引来旁人的注意和目视——尽管周围根本没什么人。

这是否是因为她常常一个人呆在室内，以至于习惯了安宁的环境，以至于在外界的时候会担忧自己打破周围的寂静呢？也许吧，我也不准备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但出乎我意料，我并没有因此对她感到奇怪，相反，我开始觉得她这样的行为好玩极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遛一只胆小的短腿狗狗，它拼命地舞动着四肢，试图赶上我的步调，与此同时还昂着脑袋，努力地看清前面的道路，并且皱着鼻子喘气。

等到我们洗漱过、在床上睡下，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很普通，好像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洗手间里的灯光微微亮着，给黑暗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我订的是双人套房，两张单人床，但我有些后悔了。我应该订双人床，这样会比较符合我现在的需求——我闭上眼睛想睡觉，但在这一片漆黑里，她的身影和面容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像一张独特的美丽画像，让我难以忘怀。我稍微转过头，看着另一张床上的她，却发现她也同样看着我，直到发现了我们在对视，她才有些慌张地把脑袋摆正。

我被这呆呆的动作给逗乐了。于是说：“怎么了？”

“没什么。”她悄悄地说道。

“睡不着？”

“......嗯。”

“我懂，毕竟是一对情侣，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总会有点心跳。”我这话可说得有些直接了，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嗯......”她应了一声，“我想......”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到你床上，跟你一起睡。”

说出这句话好像榨干了她的勇气，因为我在这句话的结尾还听见了一声吁气的声音。我的心脏忽然蹦跶了一下，好像一记重重的擂鼓，让我有些激动：“那你来吧。”

她倒是很听话——不如说她本来也有这个打算，于是动作十分干脆利落。下了她的床，我立刻就看见一片富有弹性、窈窕柔美的雪白肌肤，这是她的大腿，我不禁想用“美味”来形容；等到上了我的床，盖好被子，看不见她的身体，视觉的享受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惊喜和神秘的心情。我们同床睡觉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竟然带给我一份窒息的感觉，好像炽热的火焰在我的肺里燃烧，烧着了所有的肺泡，烧干了所有的氧气，令我的意识有些朦胧不清。

她盖好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单人床毕竟不大，只是稍微动一动，她微凉的肌肤就贴在我的手上、大腿上，弄得我的身体有些僵硬，她知道她自己对于我而言具有怎样的诱惑力吗？这还没完，她把整个人轻轻地贴过来，伏在我的身旁，两只温热的手臂抱住了我的右臂，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是在暗示我？还是单纯地想抱住我？天啊！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冒出一股微醺的快感，让我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仿佛在对我说：“我爱她，我爱她，......”

这种情感已经超越了我的控制，我努力呼吸着，偏过脑袋，看向她的脸。在晦暗环境里，在远处的微光里，我看见她可爱的额头，那对细而精致的眉毛，那双清澈活泼的眼睛，那只小巧的鼻子，还有那张微微撅着的嘴，......我咽了口唾沫，在这深邃的夜晚里，想要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居然用这种办法来考验我的理性与感性？

我并没有立刻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只是和她互相看着，好像用眼睛就能说话似的，又好像在比拼看谁先因为害羞过度而别开脑袋。我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声，手臂被她抱在胸口，感到她简短的心跳，似乎还有些幻觉——她握着我的右手，好像一点冰凉窝在我的指间，如此亲近的距离让我的思维变得有些朦胧不清，好像一缕魅惑的烟雾在我的脑子里萦绕；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的心中充满了热切的幸福，一种静默的激情，从我的心尖涓滴过来，一路流遍我的浑身，化成一股爱的柔情。这种感觉很迟疑，就好像她本人那样，显得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但毫无疑问，隐藏在迟疑深处的，却是巨大的欲望和冲动。不是简单的性欲和占有欲，而是更复杂的感觉，我好像处在一个交叉的十字路口，肌肤相接，呼吸相交，窗外传来的雨声，还有被子带来的温暖。倘若我喜欢这种感觉，也许这就是爱情了。

一连串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穿过来、窜过去，好像一根梭子在不停地织造，为我织出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这个梦境里包括了我与她，我们睡在一床被子里，共处在一个茧房里，温暖湿热的空间把我们的气息搅和在一起，隐隐约约令我觉得脸上有些火热。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睡着的时候对她有多么热切的渴望与喜爱，她会感到高兴吗？会觉得别扭吗？还是会继续挨着我，默默地什么也不说？我多么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啊！我希望我的感觉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厢情愿，而是萍水相逢！

“看这么久，眼睛不累吗？”我总算开口了。我察觉到自己的语调不怎么有力，也许是我没什么底气，又或者是我对于她即将产生的反应有些担忧。

“那睡觉吧。”她轻轻地说。

我心里那股火一样的热情又燃烧起来了。我很想抚摸她，但我还是压下这股感觉，只是握了握右手，和她的指头扣得更紧些；又转过身，和她面对着面，把她搂进怀里，说道：“晚安。”

“嗯......”她似乎有些困了，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就这样抱着她，等到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我也睡着了。

七天国庆假期，我和她一共相处了三天。和她在一起，我总有一种新颖的感觉——即便我们只是呆在宾馆里，哪里也不去。这种感觉我过去未曾有过，而像现在这样的，也还是第一次。这更令我确信，我对于她的爱已经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地步，以至于对于我自己而言，都有些炽热难熬了。

直到我离开当天，她穿着那一身短袖短裤来送我，没有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也许这身装扮如今已经不是那样难以忍受，又或者是她习惯了这样？毕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衣服，大概她会对此有些感想，从而稍微宽容一下这身打扮？我也不知道。

想要简单地描述她的个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我真的走近现实里的她，和她相处几天，就感受到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活泼与可爱——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又也许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她既然已经习惯了在我身边，我就能稍微感觉到她对我的爱意。她好像一朵奇怪的花，平日里蔫耷耷的，和我在一起时，就尽力绽放，从里往外散射出富有刺激力的光彩，而这样的感觉相当微弱，好像明亮的月光下，一小滴水珠折射出的亮色。倘若换做别人，大概是感觉不到她所含的魅力，而我，也许只有我，才能体验到这种感觉，这样一种隐秘的独占欲得到了满足，就令我更加喜悦了。

但是，这就足够了吗？她的缺点也实在很多，多到即便我心中有着巨大的热爱与情意，也开始觉得她有些太敏感、太复杂、太自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少女，这样的人是十分罕见的，她长得漂亮迷人，但她的个性又容易让人望而却步。如果我在内心里思索：“她能不能承受起我的爱情呢？”那么，我大概会说：“她这样正值青春妙龄的人，这样个性复杂难辨的人，这样缺乏爱和关心的人，正痴痴地爱着我，即便她不用言语来询问我，但她的眼神、她的一举一动，对我都那样亲近，......而我对于她这种种缄默的询问，大概是无法拒绝的。我要是否定了自己的情感，任由她的缺点在我的内心无限放大，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等到我老了，我还会想——为什么我当初不肯确认自己对她的情感呢？”

不知道是因为我有些走神，还是几天的陪伴让我的精神有些劳累，直到走到机场大门前的时候，我都没有再主动和她说一句话。我意识到这件事，但我却没有开口道别的意思，虽然我对于她的爱意并没有丝毫减少，但我疲惫的精神却在抗议，默默地抱怨着：“你爱她又怎样？她却没有对你表现出多么的爱意啊！我来这里当了三天的保姆和心理医生，如今要离开她了，这不正好吗？这样一个人儿，你这样的蠢货就爱她吧，我可不会爱她！”

这就是我内心在燃烧着的恶意与烦躁了。我和她睡在一起，却只是抱着；她对我的情感表达又太收敛、太吝啬，好像根本不爱我似的，只是单纯地和我呆在一起，难道她就这么乐意当一个大型摆件？这几天里，总是我主动提一些要求，比如抱抱她，或者把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我的肩上，捋一捋她如瀑般垂下的发丝——我当然爱她，可我却不认为她对我有着同等重量的爱！我心中有一架天秤，而左右两端的高度，肉眼可见地拉大了差距，我爱她，可她爱我吗？网络上说得再好听，对我有再多的依赖，但当我们相处，她却没有什么多的表示，这叫我怎样相信她对我的爱情呢？

我思索着，心脏乱跳着，有些出了神，站在机场面前，悄悄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很快又把脑袋别回去，盯着不停挪动的安检队列发呆，好像在玩木头人游戏，看谁先开口打破这难熬的沉默。

只不过，当我还在脑海的杂乱当中挣扎时，在微风的吹拂里，脸颊上突然传来一种轻柔的触感，那不是风儿打在我脸上，而是某人的嘴唇印在我的脸上。常听别人说，除去手掌心，脸部的感觉是最细腻的，而如今我也有些相信了——我和她有过十指相扣的经历，在那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各处肌肤不同的质感，以及她掌心里细细的、也许是因为紧张才冒出来的汗；至于这一个吻，虽然好像只是发生在一瞬间，但我似乎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富有弹性的吻，嘴唇上的香气，甚至还有微微的湿润......我脸红了，转过头去看着她，她只是低着脑袋，发丝低垂着，掩盖了她的表情，但我能看见她面颊上的绯色。

我走近一步，也懒得考虑太多了，于是伸手过去挽住她的腰，想和她抱一会儿。她的脑袋先惊讶地抬起来，然后就露出了我期待的反应：窘迫，害羞，还有一点点尴尬。凝视着她的脸色，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感到一种冲动，想要抱住她，和她接吻，但......

我犹豫着，问她：“要我亲回去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人好多，......下次吧。”

“我会把这当作下一次约会的借口。”我笑着说。

“嗯。”她轻轻地点头，靠在我怀里，什么都没说。是，她什么都没说，但那一个吻已经胜过千言万语；还有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面潜藏着的目光是多么柔情！如果要把她的情意化成甘露，那么我如今品尝到了它的滋味——那样清洁，那样甜美，浇在我心中那一株爱情的嫩芽儿上，是多么滋润！

等到我走进机场、上楼候机的时候，我站在扶梯上，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看见她朝我挥手。她大概是很热情的，又或者有些不舍；我却没有回应她，因为我怕我的感情抑制不住，留在这里，错过飞机。倘若这种情节是发生在电视剧里，我大概会为这种鲁莽的冲动而感到不屑和尴尬，但当我亲自体会到这种感觉、体会到爱情的巨大魔力，我又改变了想法——和她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这样的期盼是多么的富有吸引力啊！满满的爱意挤压在我的心房里，环绕着我的血管蔓延生长，淹没了我的脑海和胸腔。既然我对她的爱已经膨胀得如此明显、一刻不停地弥漫在我的心尖，我大概也不用对自己隐瞒、而且也用不着对她收敛自己的情绪了，我对她的爱已经凝固成一种结晶，这是我在实验室里永远都养不出来的漂亮晶体，它有千万个面，好像明镜似的，不断地折射着我的快乐和激情，又令我无数次重复地回想起与她在一起时的种种事情，那些细节，那些我一直以来所不耐受的琐事，如今想来，都成为了一种莫大的欢欣。

月夜的光洒在飞机上，洁白的外壳漂亮极了，令我想起她的脸蛋，还有她的肌肤，好像陶瓷那样光滑，好像珍珠那样精巧，......坐在飞机上，看着下方庞大的城市群，我忍不住想着：我所爱的人就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几千万人里，在这夏季的夜晚里，在我的梦境里。也许等到她明天早上醒来，她还会想起我和她相处的日子，我大概也会想起她那纤细的身体、引人注目的脸蛋，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听着机舱的广播声，我有些困了，机长的声音有一种奇幻的催眠作用，让我想起和她睡在一起时那种温暖紧密的感觉。是我太累了？还是我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以至于我的肉体有些承受不住如此深沉的爱情？我的心里火烧火燎，最终烧干了我的精力，使我筋疲力尽地躺进柔软的座位里，就好像我真的还抱着她睡在宾馆的床上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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