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范雨欣没有在自己就职的《安平周末》发表长篇通讯，而是直接在碧湖集团总部所在地最大的官办纸媒《云港时报》上首发。出版日期就定在在碧湖集团高层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前去度假，而他们引为骄傲的法务和打手们星散四方，所有人都在畅享着该如何度过悠长假期的时候。

她通过碧湖自己发布的财务报表，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可转换为现金的流动资产不足，偿还短期债务能力很弱；扣除存货后，偿还到期流动负债的能力不足30%；净运营资金折算为-1.5亿元，说明其难以偿还超过上述金额的到期流动负债。

范雨欣又以自己亲身前往碧湖声称的采购与供货地区实际调研结果为依托，证明供货地区的供应能力并不能和碧湖的资金流动情况相挂钩。“没有任何一家银行会对该地每年12亿元售卖银杏和水产品收到的现金而无动于衷，然而事实是这里的银杏树稀稀落落、鱼虾螃蟹也没有多到用手就能抓到”。碧湖方面并没有像其声称的那样为种植户和养殖户提供了全面的技术指导，而是在收取了加盟费后便不管不顾了。因此，当地的养殖户和种植户的收入不但没有更多反而减少了，生活困难的比例显著提高。

最终的结论是，碧湖集团自称的收入来源：地产、水产品和林木产品加起来，都不足以为其提供净收入和现金流量，也就无法创造充足的现金流量维持正常运营和保证按时偿还银行贷款本金与利息。

其实她做的事情，与《皇帝的新装》中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现实并非童话。

在范雨欣的大作逐渐引爆舆论热度的时候，她早已在乔装改扮前往南海市，随即在当地澳洲领事馆拿到了为期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她很急切的登上了出国的航班，来到了陌生的斯坦利港。在异国生活是不简单，但这难不倒自立的她。来到此地还没有一个月，她便在斯坦利港的华侨小学觅得一份语文老师的工作，同事们并不知道她在国内曾是多次获得新闻界奖项的调查记者，孩子们都喜欢这位待人亲和的范老师。在她的工作刚刚步入正轨的时候，因为长久没来月经，而去了一次医院的她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她已经怀孕了！

同事们虽然心有怀疑，但都看破不说破，对范雨欣也还算回护照顾。次年小满，范雨欣在特蕾莎医院诞下一女，取名诗媛，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单身母亲。

眼下她已经在斯坦利港待了两年，熟悉了周边的情况。最近施世纯的女友成婧娅带着几个实习生前来本地参加交流活动，作为世纯的女友，她是为数不多知道范雨欣国内身份的人。来之前便和她联系说好了来看自己。

12月的斯坦利港时值盛夏，但好在夜晚算是凉爽。范雨欣从菜场出来，双手各提着一个满当当的购物袋，低调又迅速的返回住处。

她的头发被黑色的皮筋扎成一个马尾，姣好的面庞不施粉黛，晶亮的双眼不经意间关注着四方的情况。上身外穿一件藕色防晒服敞着怀，露出内里的白色T恤衫，下身一条浅色牛仔裤，脚踩一双穿了多年却依然很干净的跑鞋。

成婧娅在雨欣的家中随性的踱步，在她看来，范雨欣的住处是简单到不像个女性的住所的，除了维持母女二人生活的基本陈设外，几无其他常用家用电器。婧娅对室内没有空调这件事就感到很惊讶。

天色渐晚，年幼的诗媛等不及妈妈，被婧娅哄睡了。而婧娅则打开手机刷起短视频。在殡仪馆的工作，令她也对生活并不是特别有仪式感，主打一个随遇而安。

范雨欣回来了，开门的动静是轻轻的。看到卧室没有亮灯，便压低声音问婧娅：“孩子睡了？”

婧娅嗯了一声，放下手机，上前帮助雨欣把买来的食材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或者摆在饭桌上。

两个女人利落的干完家务活，随意地坐在饭桌前，相视片刻后，还是雨欣先开了口。

“你和小纯过得怎么样？”

“哦，还可以吧，我们也工作快两年了。”婧娅拧开面前的瓶装奶茶，小口小口的喝了小半瓶。

“看来他对你有些生分。”范雨欣看着带着些距离感的婧娅，打开打包盒，里面是买来的灌汤包。递给婧娅一双一次性筷子。“饿了吧？吃点，看看是不是江都的味道。”

“您说，他这是为什么呢？”婧娅接过筷子，夹起一个还在冒热气的灌汤包，一口咬掉一半。热汤裹着舌头，她草草咀嚼咽下口中的包子，反手拿起奶茶又喝了一大口。

“他很早就没了妈妈，你也知道。别以为他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一个早年丧母，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的男孩子，成熟都是装出来的。”范雨欣的吃相比起婧娅要优雅些，左手托着刚刚拿下来的打包盒盖权做碟子，右手用筷子夹着包子，咬开一个小口后，小心地吸掉包子里的汤汁，之后才慢条斯理的吃掉包子。

“我和他一提结婚的事儿，他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总是推三阻四的。”婧娅放下筷子，左手托腮。“可是他对我又是真的好，我上夜班的时候只要他休息，他一定接送我。排班排到一起的时候，他又把难干的活都揽过来，总是请我喝水吃零食。赶上一起休息的时候，我想去哪儿，他就带我去哪儿。对我也是千依百顺的。”

“婧娅，当着小姨，还秀起恩爱了？”范雨欣嘴上打趣，晶亮的眼珠转了转，心下思索着。

“哎呀，小姨……世纯可正经了，你敢信么？我还是处女呢。”婧娅说着说着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有些夹子音。

范雨欣伶俐的眼睛冷静地观察着面前的女孩子，不紧不慢吃着面前的灌汤包，“这种事，我也不好说什么。总之，什么时候把身子给他，你们两个得心里有数。”

“嗯。”婧娅应了一声，又拿起筷子吃饭。

范雨欣瞥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婧娅，悄悄的吐了口气。婧娅声言自己尚是处子之身的时候，身体扭动的幅度显得有些做作，语气也并不自然。加上之前她有些刻意地描述她与世纯的相处细节。范雨欣本来泛起的醋意无名地消散了，她对婧娅本来还有些嫉妒，然而这短短的一个回合下来，她对婧娅多了一份怜悯，或许她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真正走进施世纯的内心吧。

次日，热带气旋的外围云系划过斯坦利港，带来一阵激烈的降雨。过往的车辆路过低洼地时激起积水，就像是石头砸进池塘一样。

晚上8点正是雨下的最大的时候，成婧娅被困在karina殡仪社，其他来交流的学生都已经趁着大雨前的间隙通过地铁或者有轨电车返回了自己的住处。而她像个好奇宝宝一样跟着克拉娃问东问西，连克拉娃多管了她一顿晚饭这事儿都没察觉。

克拉娃将一杯柠檬红茶递给在窗前看着电闪雷鸣的婧娅：“婧娅，虽然这不是台风，可是这雨水这么大，就算雨停了，路上也不好走，现在你不穿雨鞋，怕是明天没有能穿的鞋袜了。”

“克拉夫季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知道吗婧娅，我还是第一次听人用汉语这么称呼我。”克拉娃指尖虚按着嘴唇，眼睛笑起来像是弯弯的月亮。“算啦，我们俄罗斯人的名字实在太长了，你还是叫我克拉娃就好。”

“那怎么好呢，您和林老师是同学，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叫您克拉娃老师吧！”婧娅的声音柔柔的，礼数上很周全。

“好吧，我就从善如流。今晚你就别走了，不嫌弃的话，你住我的房间吧，阿明回老家谈生意去了，珊妮又下班了，这么大的地方就我一个人，也有点心里发毛。”克拉娃从腰带袢解下钥匙扣拍在婧娅的手心里，“我得在办公室呆着，有电话来好接。不要推辞了，就这么定了！”

婧娅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抓着钥匙扣，目送打着哈欠的克拉娃离开。

与此同时，范雨欣刚刚安抚孩子睡下，自己坐在客厅用手柄打游戏，操纵着电视屏幕中的角色激烈厮杀。室外正是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她抱着抱枕，脖子舒服的枕在靠背上，身体也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了一点。

“砰”的一声，本就不算结实的木头房门猛然被撞开，一个身穿黑衣，戴着口罩的人扑向范雨欣。范雨欣的反应慢了半拍，因为音响的声音很大，她起先以为是游戏中击杀对手的声音，但转过头来，一个陌生的人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正冲着自己刺过来。她一把将游戏手柄砸在来人的面门上，顾不上对方反应几何，她转身冲向女儿所在的卧室，不是为了躲避，而是锁上房门。

范雨欣扔出的游戏手柄砸到了来人的右眼和鼻梁，让他一时乱了方寸，但他凭借门锁的声音和正常的左眼重新发现了范雨欣。他吼着扑上去，手中的凶器直指范雨欣的胸部。

范雨欣来不及躲闪，她刚刚转过身来，背靠着房门。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并非逃跑，而是护住房间，不能让来人伤害女儿。所以她双手扒着门框，甚至还迎着凶犯走了一步。

一柄尖端被打磨过的圆锉刺入了范雨欣的胸腔，又很快被抽出。范雨欣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全身脱力靠在门板上。她艰难地呼吸着，不让自己那么快的倒下。敏锐的双眼依然注视着凶手，想去辨识来者的身份。

凶手摘下口罩，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眼神中一半是惊恐，一半是仇恨。

“这是你应得的，你害得我全家坐牢，我的家产也灰飞烟灭了！现在我过得连狗都不如，这都拜你所赐！”

来人歇斯底里的说出这段话，就一步步倒退着，神经质地张望着四周，唯独不去看范雨欣。

范雨欣的额头沁出汗珠，脸上也渐渐失去血色。即使这样，她也明白了来者的身份——曾经碧湖集团掌门人的小儿子。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流血没有想象的多。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是没有什么力气？范雨欣捂着伤处，强撑着走向不远处的沙发，直到在那里坐下。现在，凶手已经逐渐走到门口了，因为紧张与恐惧，他同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范雨欣半躺在沙发里，沾满血的右手搂着刚刚还抱着的抱枕。左手摸索着拉开抱枕套的拉链，伸进枕芯拨弄着，她笑了，因为左手握住了那个木质的握把，是她购买用以防身的柯尔特侦探转轮手枪，.38口径，2英寸的枪管。她艰难的用拇指压下了击锤，因为她现在的力气是无法扣动双动模式下沉重的扳机了。她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右手奋力推出抱枕，吸引了凶手的视线。左上臂夹紧躯体，和小臂与左手呈90度夹角，概略指向了凶手的方向。

在这种距离上，平举手臂瞄准没有必要，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枪响了。

待到警察到来时，范雨欣歪倒在沙发里，眯缝的眼睛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右手掌心朝天耷拉在一旁，紧握手枪的左手搭在小腹上。她双腿岔开，赤着的双脚软踏踏的踩在地上。双股之间，一缕水线顺着沙发的走向静悄悄地流淌，在脚下的地面汇集成清清浅浅的一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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