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不想难为他，可他的眼神却令我出离愤怒——这双来自亘古星辰中的眼睛，我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闹得那么僵时曾令我感到震悚；那是只有他这种人才会拥有的眼神，浮于人群之外，并非人类，并非野兽也并非神明，却又同时具有这几者之间所有的共性。他的眼神令我浑身冰冷，并让我产生一种被审判的错觉。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走的路。

他的印记在我手中发着黯淡的光。我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抠着他额头上的皮肉，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流出血来。德米安的血流过我的指甲缝，盈满了他额头上印记原本应该在的地方。他连一声也没有叫，手却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对他感到很愤怒，因为他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进我的选择之中，就无权站在我的身边再审视我。这印记是他的力量——我也有一个，可是我知道我与他仍然不同。

与他相识的记忆仍然盘踞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群中见到德米安。那是一个比以往来得更迟的春天，花苞蜷缩在微冷的空气里，街上的许多人还裹着大衣与外套。我藏在还未更换的冬季校服里，他是转校生，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那种我在之后的日子里见识过无数次的微笑：温暖又冰凉，将生的温暖与死的冰冷结合在一起，将理性的智慧与感性的认知结合在一起。他并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那种迥异于人群的气质，使我那时立刻就明白，他与我是一样的人。

“德米安，你后悔吗？”我撕裂他的皮肉，在他额头上留下血的印记。

德米安的脉搏在他脖颈的皮肤下剧烈跳动着。他流了很多血，可是他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流泪。他的神情给我一种傲慢的感觉，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依然平静得令我烦躁。

这时我听到他的声音。

“——太迟了。”

他的声音很轻，又很虚无，听起来既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在告诫他自己。

《童年的终结》

打从记事以来我就生活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我的家庭氛围十分传统，父母道德良好而守规矩，家里经营着一家企业，靠义体生意谋生。我的家人们恪守规矩，精明却又本分地作为都市中的一员生活着。与家庭有关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柔光中的氛围中，光明与福音时刻照拂着我的身体。

我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直成长到记事。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时常能在镜中发现我的印记。那是一道红色的痕迹，总共三笔，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符号印在我的额头上。我在镜中凝视着自己的倒影，却感受不到任何来自这印记的疼痛。每当我对我所身处的境地感到怀疑时，它的存在感就会加深一些。它就像某种与生俱来的烙印，标志着我的特殊性，把我与其他人分隔开来。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还有这个印记，这印记是专属我一人的。

由于没人能看到它，因此也就没人能相信我。然而在孩童短浅的目光里，一个只有自己拥有的、而其他所有正常人都不具有的东西显然意味着一种异样，是与他人区别开的不合群的标志。人类群居的本能驱使着我隐瞒它的存在，只因我不想被其他孩子投以异样的眼光。时间流逝了，发育所带来的新的形体与意识将我从幼年的视角中拉了出来，给予我全新的视界、以及全新的精神与力量。在意识到我拥有了亲自触碰世界的能力时，原本包裹着我的世界的光景就和蛋壳一样拥挤且易碎。

原本的认知不能承受我日渐成长的身体了。在迅速扩展的眼界中，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沉陷在他人为我构筑出的温暖的巢中。额上的印记越发地刺痛起来，每当我路过仆人们所居住的街道、或是父母所不允许我去的地方，从未感受过的黑暗的气息就从它们之间的角落中向我伸出触手。我回家面向镜子，从那镜中倒映出的是我的倒影——一张脱离稚气的脸，眉眼间满是好奇、热情、对未来的向往与对眼前所见的怀疑，红色的印记镶在我的额上，时刻提醒着我我永远无法与旁人相同。这也许是一种诅咒，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夺去我的生命；可它同时又像一种赐福，就像文学故事里的一样，杰出的人永远先与旁人相异。

我不认为自己会死，因而把它当成一种祝福。进入高中以后，我越发地体会到我与他人的不同感。当同龄人在讲台上述说自己的理想、或是论证谚语与格言时，我的心中会升起强烈的不屑与鄙夷；这些以世俗的标准来评判自身价值的人们，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只是命运的囚徒；而同时我却又感到深深的悲哀，为我不能看清命运的流向、不能知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而感到迷茫。我并不想走一条与他人一样的路，我的心脏在胸中跃动作响，告诉我我应当选择一条更加伟大的通向永恒之路，然而这路的指示位于哪里，我却毫无头绪。我明白我将要面对的是比常人更加艰险也更加困苦的命运，然而命运之神却只是将她的身影隐藏在帘后，我不能知晓她的表情究竟是微笑还是鄙夷。

就在这个冬天我的家人接受了义体手术——第一次裂变出现了。我的世界剧烈摇晃，在这从未有过的冲击中摇摇欲坠。温暖光明的外壳破碎了，我第一次见到机械与电流那冰冷的可怖之处。在那金属头颅之下的已不能称为人类，更无资格作为我的家人。当那混杂着电流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焦躁得仿佛坠入地狱。这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企业的标语这样写着，肉体的疲惫与饥饿只会拖累人的进步，而精密的机械则能让人在肉身层面中永生——这是多么恶毒与阴险的谎言啊？然而却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为它付出大笔的金钱，只为剥夺自己与生俱来的温度、欢笑与进食的权利？一切都乱了、糟透了，人类怎么能是这种咔哒作响、靠着齿轮移动的东西？然而很快我的身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这种伪造出的人类：它们不是人类，充其量只能是伪劣的赝品，却信誓旦旦地自称为拥有感情与智慧的人类。我无法忍受这种谎言，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人将越来越多的谎言散布出去。一切都糟透了，我为我出生的环境、也为我自己无法逃离这种环境而感到耻辱。

这时我更加确信我要走的是与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同的路。这世上懦弱的人太多，他们听信谎言、害怕疼痛，也害怕命运那多变而无穷的力量，因而紧紧抓住所谓的进步，在群众的潮流中迷失自己。世界在无谓的跟随中倾斜、在恶毒的谎言中逐渐坠落。可是我宁愿它一下壮烈的坠毁，宁愿它来一次彻底的新生，也不愿看到它挣扎着缓缓沉没。那印记就是证据——是我与其他人不同的证据。它昭示着我的力量，告诉我我生来与他人不同。

可是难道我要一个人贯彻这伟岸的事业吗？迄今为止，并没有出现第二个与我拥有相同印记的人。我保守这秘密太久，已忘记什么是与人畅快交谈的感觉。与人的交往永远有所保留、有所沉默，在漫长的试探与探索中，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生命已在独行中逐渐变得萧条与荒芜。

我就在这时遇见了德米安。开春的时候隔壁班级来了一个转校生，气温还没回升，可他穿着校服的正装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冷。大概是因为他的皮肤也是冷色的，因此在倒春寒那凌冽的风中，我并不觉得他的体温与周遭的环境会有什么区别。那绿色的西装被他穿得板正，就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与他比起来，我们这些高中生充其量不过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不为别的，只因经过时我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发现他刘海下露出的一寸额头在阳光下闪过一道红色的痕迹。我大为震惊，停下来仔细观察，可那红色却又像从未存在过似的从他额头上隐去了，唯一回应我的是他的目光：德米安看着我，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投向我的方向，我站得明明离他很远，内心却为这目光感到止不住的喜悦与紧张——那红色的意义我再熟悉不过，我明白他与我是一样的人，在这镇上我并非孤身一人。

我殷切地回应了他的目光，在感受到我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德米安对我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我与他命运交锋的开始——我的苦难与荣誉和他的痛苦与疤痕的开端，纵使离开故乡多年我也仍然记得这一刻。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命运的种子被悄悄埋下，我用我的全部生命记着这一刻——一粒种子落入土里时，谁也不知道它日后会长成参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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