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橙黃的陽光尚未越過山頭，黑夜已逐漸退散。

山谷平原中，湛藍曲流蜿蜒，它在白雪皚皚的白頭山下掉頭，環抱住山腳以及井然有序的麥田。金黃麥穗已然成熟，宣告農人邁入收割的季節。

山頂落下冰冷的晨風，掀起漣漪與草浪，一路吹往白頭山山腳下的村莊。

這個村子坐落於遠古河岸的七段河階上，而得名七階坡。

少年進入燒熱的池水中，把肩頭都壓進水裡，蘊含草藥味的蒸騰水氣，逼走清晨的寒意，洗淨昨日的汙穢。

「哥！」少年的妹妹撞了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激烈的動作掀起浪花。

少年接住了她，避免她打滑，又輕拍她的頭，臉上有些困擾。「小凜，在水池裡不要亂跑，很危險喔。」

「哥哥一定會接住我！」

「不行就是不行！」他粗魯地用兩拳磨蹭她的頭。受到教訓小凜卻覺得有些好玩，發出尖叫，意識到這是在人滿為患的澡堂裡，她害羞地將臉埋進水中。

這裡是混浴的公共澡堂。天井之上，天色未亮，但靠著幾盞油燈也能勉強視物。

其他的洗浴客們只稍稍投注一眼，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艾森，幫我擦一下身體。」水池外頭，一名半人馬少女跪坐在預先淨身用的水槽邊，用與兩兄妹截然不同的語言呼喚著少年。

不，兩兄妹才是以與周遭完全不同的語言進行溝通。

艾森離開熱水池，跪在少女旁邊。「教會裡面也有澡堂吧？有帶刷子嗎？」

「我在這洗慣了嘛。」少女把刷子遞給他。

「鬃毛也長長了呢。」撩開淡金色的長髮，人族的上半身有著健康的小麥色肌膚，而沿著背脊從後腦勺一直延伸到馬肩上，長著短鬃。

「啊，那先幫我剃掉吧。」

艾森轉身去拿了自己的隨身小刀來，小心翼翼的為她理毛，接著便配合肥皂刷起她像馬一樣的下半身。順著褐色的馬毛仔細梳理，直到整個背部都順滑油亮，又幫她刷洗了肚子。「一定要洗乾淨點喔！」

「好的女士，要擦後面囉。」少女這次遞給他一條乾淨的毛巾。艾森輕柔地，擦拭少女的屁股，像照顧嬰兒一般，直到最敏感的私處也擦拭乾淨。

「好啦。」

「謝謝，我們靠自己真的很難洗澡呢。」少女甩動尾巴，與金髮間的馬耳朵，露出羞澀的笑容。

「不用客氣啦蘇菲，從以前到現在已經幫妳洗不知道幾次了。」

「這是禮貌！」蘇菲站起來，雖然兩人看上去同齡，但她足足高了艾森一顆頭。「一起泡澡吧。小凜，我把哥哥還妳囉。」

「蘇菲姐姐的話借多久都沒關係呦。」

「不要把我借來借去的啊。」艾森再度泡進水中，長吐一氣，在其他洗浴客的喧鬧中，悠閒地享受早晨。

「晚點見。」出了石板砌成的澡堂，整齊地穿好修女服的蘇菲，往山上走去，在村莊頂層的第七階有一座被城牆包圍的城堡與教堂。

艾森和凜則與其他洗浴客一樣，上身赤裸，兩人把白色羊毛襯衣綁在腰間，只穿著及膝的襯褲，讓紅通通的身體吹著清晨的風，卻不覺得寒冷刺骨，反倒十分清爽。

兩人離開浴場所在的第四階，往下坡走，沿途都是白色泥灰牆以及高聳麥稈屋頂，房屋有方、有圓，有十數人的大家庭，也有獨居的小屋。外露的實木樑柱刻有圖騰，牆面繪有花草動物，傳說與童話。屋頂上長出青苔與野草。

每家每戶的庭院都是不一樣的風景，有匠人混亂的雜物堆，有主婦的花圃菜園，有年幼的姊弟在浴桶中戲水，也有獨居醉鬼那無心整裡的荒地。

一棟棟民宅依於層層河階之上，於開闊的廣場邊群居；順勢依附於緩坡或懸崖；跨過河渠轉著水車，或與穿破屋頂的松柏共存。

村莊兩旁是需由數人才得以環抱的古老巨木構成的森林，高聳遮天，向外看，彷彿在巨木間掛了一幅田野畫，但此刻太陽才正要為其上色。

道路邊的尋常松樹、針木，在遮天的畫框下也顯得渺小無比，穿著獸皮鞋，踏著針葉滿佈的鬆軟道路，兄妹兩人與路上行人互道早安。

以狼、以牛等四足生靈為祖，獸頭獸身直立而行的獸人族。

見證百歲千秋，萬物盛衰的精靈，其半血的後裔，半精靈。

獸族與人族結合的結晶，獸靈族。

還有艾森以及凜的同胞，作為村莊主體的人族等等。

兩人來到第三層河階，針木林間有處開闊地，幾戶民房圍成圈，在廣場中心，有一塊木頭。

它不大，跟艾森差不多高，作為地母神像的它，是由樹海深處的精靈所贈送，除了幾句精靈語的賀詞與獻給地母神的禱文，毫不雕刻，僅依稀讓人聯想它是一名擁抱嬰兒的慈母，又像豐腴的美人，又像持弓的獵戶，像什麼，大家都有自己的見解。

老一輩總認為，這塊恰好擁有地母神許多象徵的神像，具有某種神性，但信仰並不虔誠的艾森總認為它就是塊木頭。不過艾森仍陪同凜向神像做簡短的祈禱。

兩人離開廣場後，轉入林間小徑，路的盡頭有一間老舊的民房。

種了雜糧的菜園裡，有個矮小的人影正在拔胡蘿蔔。

聽到兩人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臉上滿是滄桑的皺紋，紅腫的酒槽鼻，頭頂油亮，後腦紮著銀白的短馬尾，同時留著紮辮的長鬍子。這位年邁的矮人瞇著眼，用低沉、疲憊的嗓音說：「回來啦？」

「對啦，回來啦！」艾森變了臉色，他噘起嘴，語氣也毫不客氣。

凜則一如既往地開朗喊道：「我們回來囉，亞蘭德。」

「哼。」亞蘭德抓起剛拔的胡蘿蔔進屋，出來時拿著一把斧頭與自己的浴巾。

「柴火不夠了，晚點有人要來用窯。」他把斧頭推到艾森身上，亞蘭德的身高比艾森還要矮，凜也快追過他了。兩腿粗短，挺著大肚腩，不過肩膀非常厚實，手臂就跟艾森的大腿一樣粗壯，這麼輕輕一推艾森都不住踉蹌一腳。

隨意交代完便沿著小徑離開了。

「哥，不可以那樣跟亞蘭德說話！」凜鼓著臉頰說。

「誰叫他要天天罵我。」

「誰叫你總愛打架！」凜的臉頰消了下去，氣氛越來越不妙，艾森也不敢反駁。

「不理你了，快去忙。」凜把衣服穿上，便走進屋內。

艾森不服地嘟嚷道：「明明是他們自找的。」

拿著斧頭跨入門檻，圍牆呈圓環狀，四周的屋棚包圍著小庭院。凜走進正前方的屋舍中。左手邊在棚頂下有臭哄哄的豬圈，靠近門口的小屋傳來雞鳴。右側的棚頂下堆滿雜物，這裡有烤窯、木工具以及許多待劈的柴。

靠牆的位置還有他的傑作，一塊塊飛板，等不及要他完成。

飛板足有他一半高，一面平整，一面圓弧並帶有滑橇，兩面都刻有複雜的紋路，刻痕裡上了金色的顏料，板子剩餘的空間則用來做彩繪。

但畢竟他是寄人籬下靠工作換宿的雇傭，艾森很快就打消偷懶的念頭。

劈開。劈開。劈開。劈開一個個木柴，直到陽光越過山頭，光線穿過針葉林，灑在他的臉上，清晨的霧氣徹底驅散。

教堂的鐘聲驟然響起。

「上工了，到麥田集合！上工了！」搖鈴人走過廣場，清脆響亮的搖鈴聲漸行漸遠，往下坡走去。

艾森把衣服穿好，在襯褲上套上腿套，抓起掛在樑上的長劍，穿上一件陳舊的黑皮外套，還有一塊靠在牆邊的深藍色飛板。

戴上兜帽以及護目鏡後，他托著飛板，出了門，在菜園間助跑，刻痕因獲得魔力灌注，而散發藍色光輝。飛板懸浮在空中，艾森翻身跳了上去，雙腳踩著兩端，另一種紋路便開始發揮作用，緊緊吸附他的雙腳，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推力，一聲呼嘯，後頭拖曳著藍色的軌跡，將他射入天空。

他鑽過樹木間的狹小空隙，越過長在屋頂的芒草，朝山坡下俯衝，與無數景色擦身而過。

鑽過旋轉的水車、乾枯的烏鴉木，飛越從古井挑水的人家、看著飛板掠過而興奮叫喊的孩子們。

急速讓他心口沸騰，失重使得背脊發涼，然而他咧嘴而笑，發出歡呼。

他衝入森林。

眼角餘光看見林間有其他藍色的軌跡，哪些是他製作的飛板呢？

他留神觀察，傾聽飛板發出的呼嘯，想知道它們調適得如何？

不知不覺，出了森林，離開山坡，眼前即是金黃麥田，騎手們在田間道路以滑橇滑行煞停，一塊塊飛板靠在柵欄邊。艾森也降落於此。

半人馬拉的馬車也正好抵達，車上的農奴們拿著大鐮下了車斗，邊與半人馬道謝。

人們紛紛到另一頭集合，在艾森脫下兜帽與風鏡後，他聽見隔著馬車，另一塊麥田裡有些動靜。

那兒有四個人。一個金髮碧眼，纖細而俊美，還有一個高大肥壯，褐髮綠眼的兩名諾登人，還有一個黑髮金瞳的狼靈。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孩

他們將第四人圍在中間，那人比艾森還要矮，沒記錯的話是村子新來的居民，是個哥布林，墨綠色的皮膚、禿頭，額前有雙角，兩側有大耳，有猛禽般的雙腳與牛一般的尾巴，年紀比他們還大，卻嚇壞了。

他大舌頭的口音說道。「拜偷！俺不是壞倫！」

「哥布林的話怎麼能信，你們都是小偷、是強盜！」金髮的威廉主張道。

鼻子更靈的皮托更直接捏起鼻子，他抱怨：「而且你聞起來臭死了，你到底有沒有衛生。」

「拍謝啊，饒了我吧，前幾天太忙了，俺的太太剛生產，還有許多活要幹，放過俺吧！」

「你最好趕緊承認，就是你偷的，否則我也不客氣了。」巴克邊說邊摩拳擦掌，看上去卻有些迫不急待。

「俺真的沒偷論何東西，俺向地母神發誓！」哥布林剛說完，巴克立刻賞了他一個巴掌。以及嗜虐的笑容。

「我不喜歡你的答案。」

「巴克，沒必要這樣！」不顧威廉阻攔，巴克舉起手，反手要再一掌時，艾森從一旁撞過來，巴克當場摔跤。

「又是你！扁臉的——」威廉話沒說完跟著挨了一揍。但緊接著，皮托那狼一般的雙腿起步太過迅速，艾森來不及反應便被撲倒。

但艾森依然大喊：「快跑！」經這麼一喊，哥布林才回過神來，他壓低身子，以近乎匍匐的姿勢溜入麥田中，不見身影。

威廉看哥布林消失無蹤，咂嘴道：「竟然幫助那個小偷，你真是有夠愚蠢！」

「我才想問你們在幹嘛呢，你們根本沒有證據！」

威廉脹紅了臉，卻吐不出半個字來。巴克這時一腳踹了艾森的頭，他眼冒金星差點昏過去。巴克笑道：「這可是伸張正義，輪不到你這個廢物插嘴。」

「巴克，你做過頭了！」威廉嚇得趕忙阻止。但遠處已經有人注意到他們的不對勁，跑了過來。

「他媽的，你們又在搞什麼鬼？分開！」一個長髮披肩，滿臉鬍渣的諾登人狠狠瞪了每個人，皮托嚇得立即退開。那名諾登人按著腰間佩著的長劍，這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誰來解釋一下？」

「是他先打的，亞伯隊長，誰知道這個扁臉搞什麼鬼？」巴克搶先道。

亞伯看了一眼艾森，翻了白眼。廢話，當然是你幹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隊長，他就像瘋子一樣，有什麼——」

「閉嘴巴克，我現在不是問你話。」亞伯指著他的鼻子如此警告，巴克那輕浮的笑臉這才垮下來，緊皺著眉頭。威廉與皮托見狀立刻把他拉開。

「他們欺負新來的，還揍了他！嗚！」艾森想要爬起來，但起身時頭痛欲裂，又坐倒在地。

亞伯咂嘴，輪番看向他們，巴克頭上的乾草片，威廉瘀青的臉頰，留在土地上的爪印，他根據經驗，推導了每一個人的行動，亞伯心裡拿定了主意。

話雖如此，這件事在更早之前就決定好了。

「艾森，上次判決的時候說過了，你又犯了，待會我會去找亞蘭德。當然還有我們的新朋友。」亞伯瞪了巴克一眼，巴克也不退縮，直視他的雙眼。「你的新朋友可是骯髒的哥布林，我相信最近的竊案他肯定有關係，我們只不過是希望為男爵大人分擔些苦勞，希望你能諒解我們的苦心。」亞伯說道：「衛兵團不需要外人擅作主張，滾吧，回岡位上去。」見他們慢悠悠地離開，亞伯又喝斥一聲。同時他注意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以迫切的眼神注視著他，亞伯向她點頭。

「艾森！」蘇菲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進來，趴臥在他身旁。「天啊，好嚴重！」她又氣又難過，狠狠罵了他一頓，為什麼又打架了？又受傷了！

當事人被罵得抬不起頭。

蘇菲邊罵，手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輝，撫摸艾森挨打的地方，替他治療。

亞伯發出深深的嘆息，疲憊地說道：「別再打架了。你待會到那塊田去，你們這些小鬼必須分開。」

等到亞伯離開，蘇菲向艾森問起事情的經過，艾森也如實說出。

或許是怕艾森又去找那三人算帳，分開時蘇菲特別叮囑道：「午休的時候要等我喔，聽到了沒，不要亂跑！」

「我又不是小孩子。」等到蘇菲回去工作，他喃喃抱怨著，沒給任何人聽到。他垮下肩膀。「又不是我喜歡打架。」

接過其他人遞給他的大鐮後，開始今日的勞作。

於是在晴空下，農奴們排成一列，揮舞著大鐮，向前方掃下一束又一束的麥稈。

很快，日正當頭，勞作的男女無不感到炎熱，打起赤膊，全身大汗淋漓。他們已經砍倒了大片的農田，由家馬與半人馬馱行的馬車，一車一車的麥稈被載往村莊邊緣的水車磨坊。

教會敲響正午的十二鐘，搖鈴人再次搖鈴大喊：「午休！吃飽飯再回來繼續吧，辛苦啦！」

人們如鳥獸散，大鐮被收回車上，許多人都順道搭了便車。

「艾森，騎飛板回去也很累吧，我載你吧……艾森？」

艾森看著倒地的飛板，法陣的顏料被鑿掉好幾塊，顏料斑駁，飛板暫時不能用了，更糟糕的是，飛板上面抹了馬糞。

蘇菲替他撿起飛板。「艾森，我們一起去河邊吧？」撬開他緊握的拳頭，牽著他，向村莊的反方向走。

兩人沿著道路走，安靜許久。

「真過份！」

艾森抬起頭，蘇菲大發雷霆。她氣得跳腳，發出沉重的馬蹄聲。那些人從小就到處欺負人，艾森也是，自己也是，還有其他朋友們。

只因為他們生為七階坡的三個元老家族，在七階坡立足已久，無可撼動，便恣意妄為！

又像今天這樣，隨意侮辱他人的辛苦的成果。糟蹋艾森漂亮的手藝！

「一群混帳！」蘇菲氣得爆了粗口，艾森忍不住笑出聲。

「謝謝妳幫我出氣。」艾森拿回飛板。

蘇菲見他終於振作起來，搖起尾巴，露出羞澀的笑容。

兩人走到農田盡頭，陡坡向下延伸到砂石河灘，清澈見底的湛藍河水潺潺而流，倒映著青天白雲，與遠方的山頭。

河的對岸還有田園，房屋立於田園間的土丘上，零散分布於麥田間，微風吹起草浪，彷彿金色汪洋中的群島，土丘邊還有架空的碼頭，以及倒置於碼頭上的漁船，等待夏季的暴雨淹沒河谷以後，這一個個孤島就會變成水上人家。

在這些人家中，又有幾棟長屋，半人馬們出入其中。蘇菲遠遠望著他們，有些落寞。

「蘇菲，要不要回家一趟？」

「不用了。」蘇菲低下頭，轉移了視線，說：「大家還沒辦法諒解我擅自去修行的事。趕快洗一洗吧，休息時間寶貴得很。」

兩人下到河灘地，清洗並不是件難事，雖然不管怎麼洗都讓艾森覺得自己最喜愛的孩子已經受人玷污了，難以釋懷，但總算是看不見一絲穢物了。

馬上就讓你回復如初，等我喔！他在心中與飛板對話。

好！飛板似乎含淚答應了。

「艾森你聽！」蘇菲將他從幻想拉回現實，他屏氣凝神，卻也只聽見流水與水車，蘇菲的耳朵要靈活多了。

「哪裡呀？」

「對面，好像沿著路過來了。」

艾森閉上眼睛，將意識延伸到身體外，一一剔除掉不需要的風向與雜音，同時蒐集正確的氣流，將聲音傳遞過來。

金屬彼此有規律地摩擦，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數量眾多，似是鐵甲錚錚的行軍隊伍。

艾森聽得臉色發青。

「我們是不是快跑比較好？」

「你冷靜一點啦，哨塔不也沒吹號嗎？」

「四年前也一樣啊。」

蘇菲愣了一下，接著認真地說：「真的是那樣我會背著你跑的。」

那行軍隊伍繞過矮丘，出現在道路彼端。

披著粗布斗篷的精靈，整齊劃一，以優雅的步伐，領著隊伍前行，看見這些手持長弓，腰間配有雙手長刀，各個美如天仙的精靈男女，兩人鬆了一口氣，放下了戒心，他們可是日夜巡守道路的巡林客。

不過在這些精靈後頭出現的，卻是兩人從未見過的隊伍。

一隊隊數米高的長桿頂著鬆軟的毛球，隨著隊伍的步伐如水母般飄動，下方高舉長桿的，是身穿具足的足輕，腰間的太刀與短刀皆以布匹包裹劍柄，同時也藏起了敵意。

足輕們走在隊伍兩側，除了隱藏在毛球下的長槍，也有人手持與箭矢一同收納在容器中，比自身還高，弓身上長下短的大弓。又有足輕肩扛帶有腳架的長盾，一手抓著一個不知是何種武器的長布袋。

被足輕護在中間的，則是簡單穿著胸甲，頭戴鐵陣笠的男丁、女侍，肩挑行李，推著推車，又有黑牛馱物而行。

村中男女老幼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一同前來圍觀延綿不斷的異國訪客。

「艾森，他們長得跟你好像喔！」蘇菲看清他們的面孔，興奮地說道，艾森也看呆了，在他的世界裡除了自家人再也沒見過其他梅洲面孔。

此時隊伍出現馬的身影，然而那些馬身高並不高，體型矮壯，騎在馬上的武士各個身穿更加華麗的盔甲，就跟騎士老爺一樣，每位武士的盔甲都彰顯了個人的特色，色彩或斑斕或樸素，最浮誇的一位，頭盔彷彿頂著鮮紅的獅鬃，伸出兩個巨大的鹿角。

騎馬武士們的臉孔輪廓與下方平民相似，卻有些不同，要說起來，就像梅州人與諾登人混血一樣。這些身分尊貴的武士們，有著銳利的鮮紅眼影與唇妝，在肅穆的神情下增添不少威儀。

「你看，他們的頭髮好漂亮喔。」蘇菲更指著那些武士的頭髮，粉綠、桃紅、天藍，柔軟又明亮的色彩在馬背上，像一盞盞七彩的魔法燈火般搖曳。

異國的曲調從拐角處傳來，打著節奏緩慢而沉重的鼓鳴，吹奏悠長而高亢的竹笛，演奏者是身穿袈裟的僧人與背負書經的學者，他們簇擁在由數名徒步武士所護衛，以六人肩負的駕籠旁，駕籠通體漆黑，飾以金邊，諾大的圖騰彷彿貴族的家紋。每個這些護衛的腳步配合著鼓點的節奏，使得每一步看上去都如此堅定、有力，那莫名的威嚴讓艾森不禁忘了呼吸。

就在此時，隊伍後方傳來一陣嬉鬧聲，破壞了莊嚴的曲調，身穿鮮豔盔甲的男女，徒步而行，肩扛大太刀、金棒等凶猛武器，隨侍的男女則穿著剪裁清涼，裸露肌膚，能窺見五顏六色的紋身圖樣，紋上兇猛的龍虎與大浪，溫柔的花與美人。而臉上則塗抹上比武士更加浮誇的鮮紅妝容。這群人有說有笑，盔甲參差不齊，與紀律嚴明的足輕們相差甚遠，簡直像是不同的隊伍。

他們的模樣讓艾森想到了傭兵，他不禁皺了眉，澆熄了興致。

浩浩蕩蕩七百餘人的隊伍跨過了橋，似是要往村莊前進。

「對了！」艾森想到：「幾個月前男爵大人不是讓我們備了很多乾糧嗎？」

「原來是要給客人的啊。」

「他們應該會在村子裡停留一些時間吧。太陽這麼大，我們先回去吃午餐吧。」

蘇菲熱得臉頰流下滴滴汗珠，但她還是花時間陪自己胡鬧，艾森心裡十分感激，就是最近越來越常受這位朋友照顧，心裡很不甘心。

爬上坡前，在好奇心驅使下，艾森不禁又回望一眼。

接著他注意到了，僧侶與學士那低調內斂的色彩中，有一抹格外鮮豔明亮的紅色。

那是一名女性，與方才的輕浮團夥一樣，穿著剪裁大膽的紅色服裝露出，左半身的刺青。向下流瀉的長髮從櫻花般柔和的粉紅色，再往下漸變為反射著幻彩，夢幻般的銀。

白皙的皮膚，化著與武士相似的眼影與唇妝。雙手抱胸，右手拿著一管細長的菸斗，吞雲吐霧間，若有所思，這讓她的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她，究竟是誰。

身後背著方正的木櫃子，她在僧人與學士中或許裏頭裝的是書經，她擁有那些騎馬武士的妝容，或許她是位有地位的人，但她的打扮又像是那些武夫。

彷彿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回過頭，而她的雙眼，是紫紅色的。

「齁，才剛說要走，怎麼又不走了。」

艾森連忙向登上陡坡的蘇菲道歉，當他離開河灘以後，再回頭，那名女子已經消失無蹤。但那身影卻在他腦海中久久不散。

「你這個蠢貨！」亞蘭德用力搧了艾森的頭，因為身高比較矮，亞蘭德必須把手舉高才搆到，讓他看起來相當滑稽，不過那粗壯的手臂一掌下來可把他拍得眼冒金星。

「這個月是第幾次了？老是講不聽！」說完又搧了一掌。

艾森不發一語，剛給蘇菲治好，現在頭上又腫起了包。一回到村莊，亞伯帶著威廉的母親來找亞蘭德，說明了情況，加上累犯，開罰了五大銅，相當於他們這些農奴一人三個月的伙食費。

亞蘭德嫌麻煩，繳了錢便把他們趕了回去。

又在門口等到艾森回來，粗魯地將他拉進門，破口大罵。

「成天就只知道揍人，你是流氓嗎？」

「錯的明明是他們，為什麼要打我。」

「是你又去多管閒事了吧！你小子解決問題的方法只剩下打架了嗎？少逞英雄了，你今年十二月就要十五歲了，成人了！你可知道光這幾個月罰款你欠了我多少？等你過幾年獨立還要有房子住，等到你結婚有了小孩要養家活口，在你妹嫁人前你還要養她呢，你看！」凜縮在角落，因為突然叫到她的名字而縮了一下，手中捧著從灶坑上取出的小罐，傳出刺鼻的草藥味。

「你這個做哥哥的老是讓妹妹擔心，像什麼樣子？」

「就說了——」艾森將當下的狀況全說了遍，盡管如此亞蘭德並沒有任何動搖。

「所以哩？二話不說就上去揍人？」

「不然還有什麼好辦法！」

「那揍一拳解決問題了嗎？」

艾森啞口無言。

「平常就要你別多管閒事，你偏偏就要出那一口氣！」

亞蘭德從門口的桌子上拿起抽到一半的菸斗，叼在嘴裡，深吸一口氣，彈指間迸發的火花立刻點燃了菸草，長吐一口煙，瀰漫的煙霧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牆。

「只會用打架解決問題，腦袋都鏽掉了嗎。」

「亞蘭德！」凜含著淚光喊出聲，接下來的話語哽在喉嚨說不出聲。

「哼。」即使如此亞蘭德目光始終瞪著 艾森。艾森咬著嘴唇雙眼回應他的視線。彷彿過了許久，亞蘭德含了一口菸，轉身便出了門，迅速消失在小徑中。

「可惡……」艾森靠在一旁坐下，把臉埋起來，虛弱又無力，帶著哭腔。

鬼才喜歡打架。

這時頭頂傳來冰涼的觸感，是凜將草藥塗抹在腫包上。說：「他們越來越過份了。」

「他們家族連男爵大人也不見得管得動嘛。」

「就算是這樣哥哥還是常常跟他們唱反調呢。」

「只是胡鬧而已啦。」

「別這麼說嘛，雖然真的很胡鬧，受你幫忙的大家，都很感謝哥哥喔。」凜輕輕地撫摸艾森的頭。「但是別再做了好不好？」

艾森靜靜感受她的輕撫。真狼狽，總是需要他人關心，但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能阻止這些惡行。

過了好一會，或許是覺得不能繼續跟妹妹撒嬌，他說：「小凜有看到剛剛的旅隊嗎？」

「有啊有啊！在下坡那裏看到他們一整隊走過來，好壯觀喔！」近乎是半個男爵領的人口，占據整個大道，想到那場面，凜也興奮了起來。而現在隊伍正在村莊門口休息。

艾森隨即說：「我們趕快把午餐吃完，我帶妳去下面看看吧。」

於是乎，在短暫的午餐過後，到上工前的時間，艾森帶著凜到山腳下，去看一看旅隊的營地。

途經下坡處的家庭酒館，掛在窗外的攪拌棍滴落的啤酒泡沫，讓整個坡道瀰漫著啤酒香。

擺在橡樹下的餐桌，迎著遼闊的田園，五六男女飲酒嬉戲。喝到身體通紅，敞開衣襟，露酥胸、打赤膊，互相摟肩，高歌著要登上白頭山。一旁的空地上，一群人圍觀著一對男女角力，綠皮歐克出身的悍婦阿斯塔又贏了一回。

自酒館窗戶看進去，兩名外地人調戲著老闆娘，她揮開企圖伸向屁股的手，拒絕他們的無禮邀約，兩人正要大鬧，其他本地的老主顧見狀便要把兩人趕出酒館。

「艾森、小凜，你們要去哪呀？」經過了朋友家，一個與艾森差不多大的狼靈少女慵懶地趴在家中窗口，遠遠向他們搭話。她兩頰羞紅。

艾森回她：「要去看異國的旅隊喔，要一起去嗎？」

「等會吧，現在——停不下來！」

兩兄妹正感奇怪，忽然窗邊又出現其他人影，是比他大一些的諾登少年，他壓根沒穿衣服。「我記得艾森跟小凜還是處子吧？」

「兩人一起來嘛，我可以教你們呦。」狼靈少女笑得撫媚，仔細一瞧，她身後還有一名少年，殷勤地扭腰，無暇說話。

艾森羞得滿臉脹紅，遮住凜的雙眼，趕緊溜走。後頭傳來他們宏亮的笑聲。「膽小鬼！」

山腳下的人家住在由木樁擋土固定的土丘上，錯綜複雜的壕溝、水渠橫穿其中。土丘之間以棧橋互通，穿過壕溝時還能看見路旁乾枯的水草，走到壕溝盡頭時視野隨之開闊，而那些異國的隊伍就在前往麥田的道路旁休息。

兩人與許多好奇的村民在隊伍外圍打量著。

「哥哥，他們說的是跟我們家一樣的語言欸！」聽見旅者們交談的聲音，凜驚訝地對兄長說道，讓艾森更加好奇這些旅人究竟從何而來。

雖然七階坡之中除了神女教使用的教廷通用語，還有各個種族、民族使用的語言，但兩人的母語從來只有自家人使用，而父母很少說他們的故事，只聽裂谷城來的商人說這是東瀛的語言。

「說不定是東瀛來的呢，怎麼樣？要不要去跟他們聊一聊？」

艾森玩笑道，凜立刻躲到艾森身後，抓著他的襯衣，艾森露出微笑，看來怕生的毛病又犯了。

有兩位陌生人粗暴地從兄妹兩人身後穿過，似乎是剛剛在酒館裡的客人。他們穿著一身散發酸臭味的棉甲，配著長劍，兩位諾登男子邋遢的臉孔喝得通紅。快步穿過道路，往河谷下游走去，就連他們也對旅隊充滿興趣，兩眼不停打探。

是傭兵嗎？

「嘿，你們是哪裡人啊？」這時有一位男丁與那兩人擦身而過，小心翼翼地靠近兩兄妹，上下打量，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說道：「臉孔看上去像是咱們東瀛人，穿的衣服跟氣質又不像，你們是移民？」

艾森從過去的回憶裡翻找了好一番功夫，才終於在角落找到幾乎被遺忘的資訊。

「我們家爸爸以前好像是住在裂谷城，老家是商人，跟旅人的媽媽相戀以後搬到這裡來的。」

「感覺是相當浪漫的故事呀，我前幾年跟著主公也搬到了裂谷城，說不定跟你們老家也做過買賣呢！」

艾森看了一下他們過來的路，裂谷城可不在那方向。「大叔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從血海港來的，每次遣學使渡來我都會來幫忙。」

「遣學使？」

「是呀！你看，那些僧人與書生，就是我們東瀛派來學習大陸知識的留學生！」

「你剛說每次，之前還有好幾批囉？」

「是呀，我啊，可是第六批，這次應該是第十二批人了吧！之前走的路線，據說關口被飛龍佔據了，才不得已改道於此，真是奇妙的緣分呀！我叫六助，叫我大叔也行！讓大叔我帶你們走走吧，很多東西你們都沒見過吧！」

「謝謝大叔，我叫艾森，這是我妹妹，凜。請多指教！」凜稍稍探頭又躲了回去，六助毫不在意，向她招手。

兩人在六助的帶領下開始參觀。對於兩人的疑問——盡管都是艾森提問——六助皆有問必答。

下人以鐵鍋煮食粥粟，三五人共食一鍋。牛馬則在不遠處的草地裡啃食野草。書生與武士們聚在一塊，下僕們端上以盒子盛裝的米飯及小菜。他們靜靜地以竹筷進餐。沒見過的器具，異國人的習慣，讓兄妹倆大開眼界。

忽然又是一陣嬉鬧，六助有些無奈地看向源頭。他們正是穿著露骨服裝，渾身刺青的那群人。

「他們是誰。」艾森也好奇他們是誰，六助發出嘆息，回答：「他們是邪馬台的桃山眾。以你們的話來講就是傭兵。」

果然如此。

「邪馬台地方與我們隔海相望，人人都會紋身褻瀆父母賜與的身體，著衣卻不蔽體，又崇拜鬼魅魍魎，這些鄉下人野蠻至極！不過作為護衛，他們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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