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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以后他又和往常一样去训练场上和德米安对练——现在他已经可以熟练掌握呼吸的技巧，并在战斗中运用这份能力。抛开这段时间以来辛克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实际学起东西来的速度快得惊人，无愧于他小时候经常拿各种奖项以至于周围邻居都听过他的大名的光辉历史。如果不出岔子的话，他大概会进入哪所商学院修习金融课程然后不出意外地回去继承家业，成为光荣的辛克莱家族的接班人，但是现在没有家产要他继承，所以这份天赋也就运用到了一些别的方面，比如说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战场上，什么的。

没人说过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不能同时也保持高水平的战斗能力。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如果在人群里见到埃米尔·辛克莱，恐怕大多数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是一个脸蛋生得十分白净、说话也温和有礼的习惯于穿梭在各种社交场合或是知识殿堂、遇到抢劫犯会尖叫着呼唤Zwei协会收尾人的富家子弟，但是实际上这一切都只是他在家庭环境里熏陶了将近二十年遗留下来的气息，如果你仔细观察他的五官，就会发现他其实有时会露出一种略显阴暗的带着某种杀气的气质。但是基本上没人能看见这个，因为一大概都市里面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需要委托Cinq协会，二大部分人其实没耐心仔细观察一个人到了要分析他五官与视线的程度。只有和他同一个协会且和他交集比较多的人目前发现了这一点——特别是此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每天一下班就往训练场上跑的日子后，他们发现他这种隐藏的危险气质变得更强烈了。

这恐怕是因为他最近和四科科长走得太近了——有同事猜测着。因为最近老是有人发现这两个人在场上对练，打得不可开交，剑身相撞发出的声音其频率与响度都到了让人路过都必须停下来瞥一眼观战一下的程度。辛克莱平时并不是那么在乎一场胜负的人，甚至有时他会主动礼让别人，以换取旁人对他的友好相待，但是——谁来评价一下这个在和德米安对练的金发男人是谁？谁来评价一下那个眼神、谁来评价一下那个态度？起初一些人以为四科和五科的科长恐怕有什么私人恩怨，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其实真的只是在进行友好的、不夹杂半点私人恩怨的练习。甚至结束以后他们还会一起去吃个晚饭什么的。我不是说我对科长们的业余生活有什么意见——场下的某位四科收尾人同事小声说，但是德米安绝对又干点什么了，有时候我怀疑他会用点邪术，或者他其实不是人什么的。

那你对他很有意见了？旁边的人问。这位收尾人沉默了一下——实话说吧——他有点心虚地压低声音，敢对他有意见的都已经在三级委托里被他杀了。

俗语当然也可以应用在德米安身上。和辛克莱一样，大部分人看到一个人顶着惨白的肤色恐怕都会先怀疑一下他的健康状态。虽说都市中的人种十分多样，但天生就带着这种具有欺骗性的肤色的人恐怕万里挑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Cinq协会的制服十分正点，所以大家都不太会注意自己同事的体格。先前我们说过，没人规定受教育的知识分子不能同时拥有高水平的武力，德米安不仅做到了同时兼具这两点，还超规格地做到了在武力方面保持多样化。没人知道他在加入协会之前做着什么工作，也没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他甚至不是本地人，在之前的两年，也就是德米安和现在的辛克莱一样大的时候，就几乎没人会在科室里对他大小声了——因为实际上德米安不用剑就可以把人制伏在地，而不使用剑的战斗算不上决斗，当然协会里也没有一条规定是有关同事之间的肉搏冲突的。也就是说德米安不用遵守协会里的规定，在没有委托的时候不能对同事下手。

“一会儿结束了去吃烤肉吗？我之前看到有一家烤肉店在做活动，今天去的话可以吃到限量款新品。”

辛克莱在擦自己剑上的配件，他今天下班很早，最近科室里很闲。德米安坐在他旁边，在翻一本口袋本小说，今天没有特定的练习计划，没有刻意要巩固的东西需要完成，但是辛克莱已经习惯了下班后和德米安相处一会儿。

“你想的话就可以。”他说。

“拜托……”辛克莱放下剑，“能别老是说这种话吗？我知道有时候人们吃到了不喜欢的东西碍于面子不会说出来，要是哪天你突然说‘其实我对你不满很久了’然后突然拿剑指着我呢？”

“很难想象你之前在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德米安合上书，有点同情地看着他，“我不会那样做的，好吗？而且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有谁讨厌你或是有谁欺压你。”

“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有些人两面三刀，表面上迎合你的话。但是到了有些时候，他们就会突然跳出来强迫你……”

德米安突然笑了，辛克莱听见一阵人群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向着这边移动。“这很简单！”他说。

“要是有人想强迫你，或是使你不快了……就向他们证明你不就好了吗？”声音变近了，像是有什么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德米安站起来，把书放到一边，理了理胸前的绑带，辛克莱跟着他站起来，注意到有一群人向着他们靠近。

“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或者……”德米安没有去看那群人，他随意地看着辛克莱的方向，手抬起来，抓住了一只朝他脸的方向扔来的手套。

“你就杀了他。”

他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平静的微笑，但这话里所蕴含的信息却令辛克莱不寒而栗。他扭头看向人群，那里同样站着一个Cinq协会的人，衣冠楚楚，面孔有点陌生，也许新从别的地方调来这里。他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只手套的含义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一个决斗的信号。德米安拿着那只手套，轻轻把它放到一边的台子上。

“是三级委托吗。”他轻声问。

“你对自己的处境有很清晰的认知，”那个人说，“马克斯·德米安，你的身价十分昂贵啊。”

“那你也得先有能力拿到手。”德米安没有看他，低垂着眼，从剑鞘里抽出剑来。

决斗的舞台已经构建完成了，神圣的决斗不容任何第三人参与，辛克莱被挡在人墙之外，为心里迅速升起的焦虑与恐惧而感到不知所措，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与不是当事人中的任何一个的他有什么关系。他听到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唐吉诃德那标志性的暖金色短发在人群里过分亮眼。热爱着决斗事业的收尾人高举着刺剑，兴奋地宣告一场决斗开始。

他的背后逐渐被汗水所浸湿了。辛克莱紧张地在人群中观看着这场同行之间的生死决斗，原本他并不对协会内部的同事相争感兴趣，通常也不会想特意去观战什么的，偶尔只在听闻了参战双方的名字后，会抱着观摩学习的心态前往旁观一阵。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德米安在那个战场上，而这场决斗直到参战的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为止都不会结束。在或短暂或漫长的一段时间后，这片地板上就会溅上某个人的鲜血，而他绝对不希望那会是德米安的血！一阵剑刃相接的短促响声传到他耳里了，辛克莱焦虑地把指尖放到嘴唇上——这是他年少时养成的不良习惯之一。但他现在还戴着手套，不能咬指甲，所以只是徒劳地用牙齿撕扯着手套前端的织物。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既祈祷着德米安能活下来、今天晚上可以吃上那顿双人烤肉；又祈祷着今后的每一天仍然能在德米安的协助下继续精进他的剑术。总之，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德米安赢下这场决斗的基础上。他不想看到刚才还在微笑着听自己说话的人在短暂的下班后的间隙中就再也不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一声刺破血肉的声响，接着是人群的吵闹声。决斗结束了。这场决斗持续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多久，但辛克莱却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忐忑地向着那个地方望去。德米安站在那里，剑尖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血滴。他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沾上了血迹的面庞在此刻看起来竟然如同大理石像一般，带着某种古老的圣洁与不可侵犯性。

辛克莱看着他的脸，站在原地呆愣了好几秒，然后才是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紧接着却又感到胸腔里传来异常的搏动。他的心跳得比先前第一次实践呼吸法那会儿更厉害，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喜悦与绝望、一阵疼痛与舒缓，他大惊失色，急忙捂住胸口，为这陌生的体验而方寸大乱。不是吧，辛克莱——他在心里喊叫，你疯了，你完蛋了！你待会儿还要和他一起吃饭呢！你要如何面对他？

但是显然没人有读心的能力，所以他其实只是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地捂着胸口，表情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童年的尴尬往事那样，叫人狐疑地看着他。德米安向他走来——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德米安走过来，脸离他很近，他能看清飞溅的血迹如何在德米安那张苍白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画出纹路。

“让你久等了，”德米安说，“结束了，现在就去吃饭怎么样？”

“当、当然可以……”辛克莱还在试图安抚他的心跳，“你要吃什么口味的？”

“你刚刚在担心我？”

辛克莱感觉脑子里什么东西在爆炸，“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但是马上语气又软下来，“……好吧，确实。”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德米安用毛巾擦着脸，“这种事你以后也会碰到很多，要学会习惯它。当你在足够特殊的时间站在足够特殊的位置上……这种事就会像家常便饭一样。”

“说得像担心你是件错事一样。”

“那倒没有，你会担心我我很高兴。”

辛克莱一下子感觉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心跳又变得疯狂起来。他有点想骂人，并且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怀疑德米安实际上会读心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们俩走去餐厅的路上时，他还是有点不敢置信地闪回一般在脑子里被迫重演着那些画面，直到他闻到一阵肉类的香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事物上。

德米安也没问什么别的了。老实说辛克莱有点担心他会像他惯常喜欢做的那样，在自己承认了在担心后追问他为什么。他都想好要怎么回复了——谁会想看陪自己练习那么久的好同事血溅当场？但是等等……他突然有点不确定了，同事这个说法或许有失偏颇。那么朋友？他确信经过这么久的接触他们已足够了解彼此，并且就像许多其他朋友们会做的那样，一起做点什么事情。但是他又没法确信了。他没办法确定在刚才那一瞬间，在他恐惧的祈祷中，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祈祷。他希望以后的生活里还能有德米安，他不希望德米安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就像许多他在这里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与他建立起足够亲密的联系，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要加点洋葱吗？”

德米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辛克莱回过神来，把烤盘上的肉夹到自己碗里。肉烤得太久，已经有点焦了，在嘴里弥漫着浓郁的油香。他咀嚼着口感变得有些脆的烤肉，在心里严厉拷打自己。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德米安放下餐具，示意他请说。

“为什么……说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辛克莱有点犹豫。德米安看着他，像是为这个问题感到好笑一般，捂住嘴笑了起来。“你竟然在纠结这个……”他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只是听从了某种召唤、某种感召，这召唤的另一头就是你。”

“你身上有着某种天分……这天分能帮助你不在命运的洪流中迷失自己。辛克莱，世界的变化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它的力量很强大，足够在某一时刻将一切事物都化为灰烬。有些人无法抵抗这洪流，或是害怕它，因此选择了随众人一起走，在群体的方向中寻求依靠感。但是——”他稍微凑近了一些，辛克莱感到他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他不敢去看德米安的眼睛。

“有一些人则足够强大。他们不惧怕这洪流，愿意顺从它的力量、接受它的指引。你身上还具有着无限的可能，辛克莱，你也许还没有发现属于你自己的这份力量，但它确实存在，并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它生长的可能。辛克莱，正是这力量将我引向你身边。”

他说得很坦然，语气和刚才问辛克莱要不要加洋葱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辛克莱却感到某种无可辩驳的、决定性的一锤砸了下来，把他先前那么多晚上的辗转反侧、那么多次的自我怀疑全部都砸碎了。他尽力保持着镇定，内心却在毁灭与重组。埃米尔辛克莱，他严厉地告诫自己，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容不得半点模糊。这是你的答案吗？然后他又带着某种就义般的赴死的决心，小小地回应那个告诫的声音，是的，这就是答案。

然后什么东西就完全碎掉了。他在一瞬间觉得心脏有点痛，但是注意到时却又好像没有实感。现在他终于搞明白了一些事，那么问题就不再是简单的内心纠结与怀疑抉择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继续和德米安相处。辛克莱在这之后其实还心存一些侥幸，因为他还是觉得他碰到从天而降的职场恋情的可能性就和他突然升去四科做科长一样小。

“对了，”德米安说，“你最近可以留意一下人事方面的变动。”

辛克莱猛地抬头。

“一切重大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预兆。你可以留心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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