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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工人们把那张可供两个人睡的新床安置下来的时候，辛克莱还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里。经过了许多事、历经了许多这样那样的头脑风暴、内心迷宫、还有狂暴呼啸着的心灵海洋，那艘承载着他的小船总算靠了岸，把他放归坚实的土地上。这些天以来，他所做的所有期待、所有猜疑、所有有关爱与孤独的疯狂幻想似乎都只是为了指向一个方向，一个待在路的中央等待着他的命运。而他之所以如此纠结，不是因为逃避它，而是因为不能相信这一切真的会发生。现在齿轮合上了，他的人生运转向新的方向。故事开始的时候他曾诘问过自己他的生命是否还缺乏什么东西，而这份残缺现在已然变得完整。

他和德米安花了好几个工作日，在下班以后一起去家具卖场，挑选为他们的新生活所准备的各种新家具。虽然作为收尾人每个月的收入并不确定，可是好在协会收尾人的委托收费标准其实很可观，各种制度下收入也还算是有保障，因此其实辛克莱也不会像一些上班族那样需要反复审视自己的存款。走在商场里的时候他还在做着白日梦，为那些摆在门面里的各种家具而思绪飘飞，一直飞到不久的将来他和德米安真正生活在一起的场景。他想到那些一个人的电影之夜——地垫的人造绒毛扎着他的大腿，装满零食的碗放在身边，而地垫上的空间完全坐得下第二个人。那么德米安就可以坐在那里。他们可以在下了班的晚上一起在客厅里看电影，屏幕的荧光会照亮他们两个人的身躯，如果德米安想看别的影片，他就去影碟店里带些别的碟子回来。

对新生活的畅想完全占据了他的思绪。等到辛克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俩已经走到了床上用品区。负责导购的工作人员殷勤地迎上来，询问有关他家房间的各种尺寸，最终给他推荐了大小合适的一张双人床。辛克莱看着那比他原本睡的那张床大许多的床板，心里难以控制地想到晚上他和德米安竟然要睡在一起这件事——等一下，那之后的事情……他连忙打住思绪，不再往下想。

不过，事情发展得实在太顺利，他一开始都没想到他们居然可以走到这一步。话说回来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按照小说和电影里的那样，一般同居不都是在追求与交往、增进了一段时间的感情之后才发生的吗？严格说来他和德米安根本不需要追求这一步，似乎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答应要交往的那个环节，一切水到渠成，等到他回过神来，要一起生活这件事已经像每天要上班打卡那样自然地变成了计划的一部分。不过他确实也想过某一天也许会和德米安生活在一起，现在这事成真了，那他也应该心怀感激地接受才对。毕竟论人生轨迹他似乎已经超越了太多人。

时间回到现在——辛克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因为刚刚结束的一场决斗委托而微微有些出汗，摘下帽子透着气。原本就比较蓬松的一头金发被帽子压久了，再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有些乱乱的。有时候他会在街上巡逻以寻找可能存在的委托人——这是四科的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教给他的。机会应该由自己主动寻找，这是她的原话，说这话时，辛克莱能看到她金色的眼睛闪着严厉的光，好几次他都觉得她的气场比起自己更适合做个领导者，但她却不遗余力地支持着他的科长事业。

好吧，今天也确实是有所收获。辛克莱盖上帽子，思考着差不多也该回科室里去了。他和德米安的新家具差不多已经布置完毕，今天下午德米安就会和他一起回家，开始他们的同居生活的第一天。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点羞涩，心里一下产生了点青少年般不成熟的遐想。原谅他离开学校许多年，心里竟然还保存着一点那时的惯性。

辛克莱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原路返回。路上他突然闻到一阵馨香，新鲜花朵的气味传入他的嗅觉。他停下脚步，发现是路边的一家花店。鲜切下的玫瑰插在水瓶里，和许多其他的花一起摆在架子上，在光下散发着夺目的色彩。

“先生要买些花吗？都是今天新进的，开得又好又新鲜。”

店员小姐注意到他站在门口，走过来招呼他。辛克莱凝视着玫瑰花出神，突然意识到今天也算个重要的日子——纪念日？能这么说吗？或许他该带些礼物给德米安。红色的花瓣夺走了他的注意力，辛克莱想起似乎情人们都是会送这种火红的玫瑰花以表爱意的。他盯着那些花看了一会，然后抬脚走进店里。

“是的……请帮我包一些玫瑰花吧。简单地包一下就可以，不用太复杂。”

他把挑好的花交给店员。店员走到角落里蹲下，拿起剪子开始去除杂叶与下面多出来的枝条。等待的时间里辛克莱又在想纪念的事，他感觉其实他和德米安还是需要培养点感情的，怎么说呢，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以……情人的身份相处。他感觉还是应该做点情人之间会做的事情的，比如送花？其实辛克莱最开始想到的是接吻——哦不，这也太超过了，太快了，他觉得在进行到这一步之前总归还是需要增进下感情的。但是他们都已经要同居了，还需要在意这些吗？辛克莱十分矛盾地想着。这时店员把花包好了，走过来交给他。

“……谢谢。”他付了钱。

“不用谢，是送给您爱人吗？”

店员上下打量了下他的这身制服，“您还在工作吗？真辛苦啊……您爱人和您是一个协会的？”

“咦？啊，不是……呃、是。”辛克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刚想说好像也不是那样，就想起他和德米安现在的关系用这个词来概括也确实没问题。他的脸红红的，“嗯……我们确实在一个协会。”

“职场恋爱肯定很辛苦吧？祝你们幸福。”店员看着他的脸笑了笑，转身回到柜台后面去了。辛克莱走出店门，外面的风一吹到脸上，他就想起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刚刚一直被他忘记了。

——该怎么把这束花带回去。

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和德米安目前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处于一个地下恋情的状态。有时他们在走廊里碰见会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下眼神，或者是轻轻擦肩而过一下。原本他都觉得这些简短的肢体接触没什么，但是处在这样的关系前提下再做出这样的接触却让他觉得很微妙，每每他都会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直到后来三科的科员没忍住好心地提醒他，其实材料之类的交到他们这些下属手里就可以了，不需要他劳神费力专门跑去科长办公室一趟。辛克莱脸上礼貌地笑笑，心里却暴汗起来——他当然知道！但是幸亏这些人还不知道个中奥秘，否则他们一定要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们俩了。他拿着那束玫瑰站在大街上，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要去约会或者是要去和谁共度一段甜蜜时光的气息。这幅样子但凡被哪个熟人看到都将是毁灭性的。辛克莱想了想，还不希望自己的感情状况变成科室里的谈资，他环顾左右，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他把拿着花的手背在身后放在披风下面——所幸他现在已经在四科，披风的款式更大、可以覆盖住整个背部。然后他就朝科室赶去。快到的时候他把花束插在背后的腰带里，理了理身后的披风，确保它们完全盖住了它。然后他就假装没事人一样走进了科室里。

“你回来了，科长。”科室里只有几个科员，“还有一分钟就要下班了，我们还以为你早退了。”

辛克莱没管那么多，跑去三科的科室想去找德米安。但是科长办公室里谁也不在，德米安的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本没看完的书摆在上面，一张卡片从合上的书页里露出一角，似乎是充当着书签的作用。

辛克莱突然觉得很挫败——德米安去了哪里？按照一开始说的，他现在应该留在办公室里，等辛克莱下班以后来找他，然后他们再一起回家去才对。但是现在德米安却不在这里。他环顾四周，房间里没有一点可以证明德米安去了哪里的痕迹。他有点难过地走向德米安的办公桌，希望最后看看德米安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给他。

他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那是一只击碎蛋壳的鸟，向着封面另一角的纯色天空振翅飞去。一张卡片插在书里，他沿着卡片的边角翻到那一页，第十三页的第七行另起一段，上面写着一首诗。卡片上有股淡淡的风信子香味，辛克莱把它拿起来，那上面摘抄着诗作的最后一句。

【找到我。】

“所以你在这儿。”

解开一个谜题对辛克莱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从小就是位优秀的学生——长大了也一样。更何况那是德米安留给他的谜题，他了解德米安，寻找到答案对他来说得心应手。看到那张卡片内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是德米安留给他的信息，他穿过走廊、走出大门，来到街上。下班的时间早过了，天边的游云慢悠悠地向远方移去，离开岗位重获自由的人群挤满了街道，他侧着身穿过人群，小心保护着那还躲在他背后的花。

这路他很熟悉，更不用说答案他已了然。他带着欣喜穿过街巷，左转进入那个熟悉的街区。绕过街角三十步，左转向那枚画着飞鸟图案的门牌，答案正于此地。他走进门，抓着扶手爬上楼梯，向上七楼——那是他自己的家，门上还挂着从他的家乡带来的木牌和小小的徽章。他打开门，门锁发出吱呀一声，从打开的门缝里看到德米安的身影。

“我确实在这儿。”德米安说，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你很擅长解谜。”

辛克莱对着他笑了笑。一种学生时期考试拿到了好成绩的喜悦感浮上他的心头。他突然想起那束花，把它拿出来放在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交给德米安。

“我可以理解为是给我的礼物吗。”

“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他说，等德米安把它接过去。德米安拆开包装，把被捆在一起的花枝散开来，插进水瓶里。

他一直在等待德米安关于这个礼物的反应，但是德米安一句话也没有说。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期待与踌躇，终于在沉默中感到有些奇怪的辛克莱选择了打破这场沉默，他站在那里看德米安给花瓶装水，把插着花的瓶子摆在桌上，终于决定说点什么来大胆询问一下德米安关于这礼物的态度。

“所以……”

花瓶的底部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德米安走过来，离他的脸很近。辛克莱闭上了嘴。

“我很喜欢。”德米安说，一边两手托住了他的脸，“可惜我不能为你准备什么像样的回礼……这份礼物我得分成两份回给你。闭上眼睛吧。”

辛克莱闭上了眼睛。然后他感到德米安的手拨开他额前的刘海，有什么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上。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德米安亲吻了他的额头。

然后一切重归平静。那天傍晚他们两个就一起在厨房里简单地做了饭，吃过晚饭后坐在一起看了场电影。和辛克莱想的一样，那张地垫真的坐得下两个人。电视上放着租来的影碟，不是爱情电影，而是稍显晦涩的文艺片，稍暗的色调连带着屏幕上散出的荧光都暗了许多，德米安没说话，辛克莱的心思也不在那场电影。他在想新生活竟然就这样真的要开始了，那天晚上想象中的可以和德米安坐在一起度过的夜晚就这样在他眼前实现了。电影的配乐是低缓的钢琴，听起来竟然有种怀旧般的哀伤，辛克莱就这样挨着德米安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在缓缓流过的钢琴声中，感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心里渗溢而出。

他想到了很多，大概是音乐的力量，他想到了很多他平时都不会去想的东西。似乎有什么已失去了很久的东西得到了弥补，他心里竟然觉得很幸福。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但身边存在着另一个人、这间房间里存在着另一个他所信任与爱慕的人的实感令他感到安心。有一瞬间辛克莱心中甚至闪过了一个词语，这词出现的一刹那他猛地震了一下，为它背后所蕴含的意义而感到震惊与怀念。

“德米安，”他盯着电视，尽管那上面的情节他从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一秒也没关注过，“你说什么是家呢？”

他等到的只有电视上人物的对话声，从德米安的方向传来的只有一片安静。辛克莱扭头去看，发现德米安低着头没有反应，就和他们初遇的那一天、在会议桌上一样，只不过现在他闭着眼，大概已经睡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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