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份礼物的另一半也随之隐没在黑夜里了，直到电影结束，辛克莱都没有去探究这剩下的另一半到底是什么。晚上他躺在床上，竟然罕见地有点失眠——而上一次他失眠还是在和德米安认识不久的那一会儿，他们单独练习剑术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还没有来到四科，成为科长所需要学习的新事物把他忙得团团转，德米安教他驯服呼吸，以及在训练场上调动全身的精神。那大概就是他第一次震颤了自己世界的地方。一切奇迹的发生都有其预兆——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这一点。

他躺在床上，感到德米安在他身边的重量、以及他身边的那块床垫又是如何陷下一块的。德米安很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呼吸声很轻，难以分辨他此刻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可是辛克莱却没办法入睡。这是他第一次与谁同床共枕，自从他脱离了童年时代、离开了可以和父母亲共一张床睡在一起的孩童时期，他就再没和谁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过。这种全新的人生体验极大地干扰他的精神，甚至连他的心脏都比白天的时候跳得更厉害，跳动的声音顺着血管和肌肉传进他的听觉，房间里实在太安静，辛克莱甚至在怀疑德米安是不是也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现在他们已经同居了——辛克莱想。一切顺利得有点过了头，实在太不可思议。那么，现在他和德米安就是恋人了。也许是这样，因为他觉得他们应该是互通了心意的，否则德米安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然而成为恋人之后又应该做什么，辛克莱其实不太清楚。他想既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相处方式大概也要相应地改变一下。他躺在那里头脑风暴了一会儿，思考着是否应该改变对德米安的称呼，或者可以在上班的时候不那么公事公办地与德米安交流。于是他在脑子里想了好几个词，全是他从电影和小说里看来的情侣间可以用来彼此称呼的甜言蜜语，大部分都是些水果、还有可爱的小动物作比喻的词。他在脑子里挨个儿把这些词读了一遍，然后失落地发现光是默读一遍这些甜蜜的短词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辛克莱在黑暗中捂住脸，在手掌后面做出一个皱缩起来的羞涩表情。要让他这么称呼德米安还不如让他从楼上跳下去。

但是生活总归该有点仪式感吧。辛克莱想，他处理委托的时候其实也碰见过那种夫妇一起委托的情况，有那么一次甚至还是在客户的结婚纪念日。他父母也有这么一个纪念日。那么人们就应该很看重彼此感情确认或是缔结契约的重要日子了。他不太懂这些，但总归还是能耳濡目染地学到一点。今天他已经送过了德米安花，那么之后呢？或许他应该思考如何不被人发现地在自己的搜索记录里加入“最受欢迎的约会圣地”“情侣约饭必吃榜”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新东西等着他去学，就像他刚刚当上科长那会儿一样，还有一大堆他不熟悉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想了很久，为自己幻想中的新生活而脸颊滚烫，万幸的是关了灯的房间里很黑，所以他就算脸红也没人看得见。这时他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很近的床被压下的触感，德米安凑到他旁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吗？”辛克莱有点心虚地问。

“我知道第一晚你可能会很激动，”德米安说，声音听起来很清醒，看来他刚才根本就没睡，“但是你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其实可以不用外在反应也这么大的。”

辛克莱现在才意识到他刚才头脑风暴的时候不自觉地在床上滚了几下——但愿他刚刚没有踢到德米安。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直直望着床对面的墙角出神。德米安也跟着他坐起来，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在床上好一会儿，像两座博物馆闭馆后的雕像。

“所以我们现在是情侣。”辛克莱说。

“已经确认的事情没必要重复两遍。”德米安和他一起看着墙角。

“嗯……我是说，那之后的事情呢？比如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

“啊，”德米安挑眉，“我以为你是那种细水长流的类型。”

辛克莱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猛地转头看向德米安，但德米安就和没事人一样十分真诚地看着他，就像刚刚只是在讨论明天的早餐而不是什么别的事情。

“什么？”辛克莱不敢置信地问，“你就这么直接说这种话？”

“我觉得没问题。”德米安听起来很无辜。

“——明明很有问题啊！”辛克莱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做点增进感情的事？”

“还需要增进吗？你不是已经够喜欢我了吗？”

这句话说出来的语气明明很轻，但不知为何辛克莱却感到一种被俯视了的感觉。一瞬间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比那天在楼梯间的日光下意识到的更清楚也更深刻——德米安其实一直就在那扇门后看着他，甚至于他迈出去的每一个脚步都一清二楚。辛克莱还在努力思考到底应该用什么话来反驳时，德米安已经凑了过来。

“你很好奇这礼物的另一半是什么，是不是？”他贴着辛克莱的额头，“我原本想在第二天早上再给你的，可是现在好像也一样。”

“……我要睡不着了。”

“那你需要晚安吻吗？”

“……会更睡不着的！”

“那就做点别的消磨一下精力，你今晚太兴奋了。”

“不要总是说这种有歧义的话……”

辛克莱崩溃地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德米安就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躺回去睡了，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呆呆地面对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灯光。他几乎魂不守舍地躺回去，一整个晚上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飞速流动的声音，整个人比站在决斗场上面对委托还要精神。他就这样精神地躺在那里一整个晚上，一直到天都亮了还沉浸在巨大的幻觉中。德米安翻过身，他比辛克莱通常习惯的起床时间要早起半小时。他一坐起来，就看到了辛克莱那张明显没有得到好好休息的憔悴的脸。

他默默地看着辛克莱，然后就下床了。走的时候没忘记问好似地亲了亲辛克莱，但是一句话也没问他那憔悴的神情。然后他再进来的时候已经端了两杯咖啡，杯口还在往外散发热气。

“……谢谢。”辛克莱接过来。

“小心烫。”德米安面不改色地说。

辛克莱用闪电般的速度把杯子从嘴边拿下来。

吃过早餐后他们就去上班了。新一天的生活比起先前来其实大部分依然是一个样子，每天的生活依然有几点固定的没有改变的事情。比如作为协会直属收尾人他们需要每天按时定点到岗，而不是像事务所里的收尾人一样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时间与工作。天亮以后辛克莱总觉得应该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只在和德米安一前一后踏进走廊的时候感到德米安捏了捏他的小指，然后就掠过他朝自己的科室走去了。

新一天需要做的事情还是那些，完成这些工作花不了多少时间与精力。不得不承认比起都市里的其他协会，Cinq协会的委托确实相对少一点，协会内部的氛围也相对地清闲许多。只是这一天的氛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当他准备像往常一样做完分内的事以后就开始看书时，一项紧急会议通知突然传到了每个科室科长的电脑上。

辛克莱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其他科室就已经有人响应了。他也不能拖后腿——所以他一边思考着一边驱动起自己的身体，套上全套正装制服去开会。在集体里工作就是这样，总得跟上其他人的脚步、时刻得注意不给别人添麻烦，有时还必须出于利益考虑而暂时放弃独立思考；万幸的是他及时注意到了通知，不会因为迟到而影响到会议的节奏。辛克莱披上外套往外走，走廊前面已经有人往会议室的方向去了，他原本想追上他们的脚步，赶快也到前面去的，可是德米安从科室里走出来，他走出来的时候，辛克莱刚好来到他的面前。

“你来得正好，”德米安说，没有在意辛克莱差点撞到他身上的行为，“咱们一起走过去吧。”

他走到辛克莱身边，和他肩并肩地走着。辛克莱原本心里有些着急、想快些和前面的人一起赶去指定地点，但德米安的节奏悄无声息地感染了他，让他也慢下了脚步，不再急于奔向目的地。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喜欢追逐大流，又渴望寻找同类，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与自身相似的气味，就像儿时在迟到赶去上学的路上碰到了同班同学一样，原本的焦急与恐慌就会变成安慰与自在：因为他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辛克莱突然意识到他在看着人群的背影时没有再感到落后了一般的焦虑，相反他的心中飘浮着一种轻快愉悦的感觉——这一定是德米安的魔力，他想。而原因大概仍是那相似的原理：行走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等到他们走进会议室里面差不多已经坐满了。辛克莱一瞬间有点慌张，但德米安身上所散发出的冷静气质很快就感染了他。他和德米安走到属于三科与四科的位置上坐好，这时唐吉诃德突然撞开大门，十万火急地冲进来，一边大声地道歉与为自己的打破秩序而自责，一边坐到了座位上。

主持人有点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家其实都已经习惯了五科科长那种跳脱的行事作风，所以也没有多少人提出抗议，大部分人只是用一种理解般的眼神望着她，然后就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唐吉诃德的座位在他们俩旁边，靠着辛克莱的位置——那位置辛克莱做五科科长的时候也坐过，而他大概就是在那里与德米安第一次见面的。那时德米安坐的位置则是他自己现在坐的那个位置。

紧急会议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开始了，主持人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主题：有关公司方面发来的合作事项。都市南部出现了大量的扭曲现象，原本这其中大部分都交给了六协会处理，然而一部分扭曲发生于较为狭小的空间与道路中，不适宜使用大规模的群体作战，因此有人希望雇佣擅长迅捷地一对一作战的Cinq协会来协助。

辛克莱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突然感到有谁戳了戳他的后背。他回过头看去，发现是唐吉诃德拿笔帽戳中了他的脊梁骨。

“年轻而出色的辛克莱阁下，”她压低声音喊道，“您的生活品味最近改变了吗？”

“什么？”辛克莱百思不得其解。

“吾闻到你身上新沐浴露的味道了——此等典雅清新的风味与您的身份实在相配！”她似乎很高兴，“您换了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辛克莱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过了好几秒，一阵恍如隔世但实际上就发生在昨天晚上的模糊景象才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和德米安还在为他们的同居生活做准备时，在很多个下了班以后一起逛商场的日子里的其中一个日子，为新生活所购置的新的洗浴用品。新瓶子就摆在他们家浴室的台子上，他昨天晚上才拆封，味道是德米安选的。想到这里辛克莱突然一阵毛骨悚然：不出意外德米安一定也是用了那个沐浴露了，所以他们俩现在身上是一样的味道——如果唐吉诃德闻出来怎么办？

他浑身不自在地以极微小的动作往德米安那边挪了挪，不动声色地开始全神贯注地留意德米安身上的气味。但他还没分析出来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主持人站在台上，默默看着他如何自以为不动声色但其实已经挪出去的相当一段距离。

“咳，辛克莱先生，您有什么话要对三科的德米安讲吗？”

辛克莱一秒回正了姿势。“没有。”他直截了当地说。

“那就不要脱离位置。”主持人转过身又面向白板，“有什么话散会了再说。”

辛克莱觉得脸上有点热，但他还是乖乖端正了姿态，心里还在想刚刚唐吉诃德对他说的那个有关沐浴露的发现。会议的结果很快讨论出来了，各科室领到了新的任务——又是三四科派到了最多的活，大概中坚阶层总要面对这些的，不过好处也并不是没有，那就是委托费也会相应地非常可观。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可能得过一段充满激情的战斗生活了。并且这战斗不像平日里委托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有着严格规范的一对一决斗，而是要面对或许连正常交流的理智都没有的、他们目前还不能理解的存在。辛克莱长出一口气，感到未知的未来像一团雾似的弥漫在他眼前，他原本清晰的人生道路上突然短暂地笼上一层疑云。他看向德米安的方向，不知为何他从德米安的脸上看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一闪而过的隐藏在静谧之下的忧郁，不过很快就被他一向的坦然的平静所取代了。那像是一种得知了什么的惘然，但很快这个被知晓的结果就被他本人所接受。

散会以后他终于有机会验证一下那个担忧。人群散尽后他往德米安的方向凑过去，和他并排走着，一边与德米安聊接下来的工作，一边留意他身上的气味。

“你有闻到我身上的沐浴露香吗？”辛克莱问。

“就算闻得到，一个晚上之后也习惯了。”德米安往前走。

“你说得也对……但是我要亲自验证一下。”辛克莱突然停下来，像是终于找到机会小小戏弄一下德米安那般表现出某种得逞般的小小阴险。

“那请吧。”德米安突然向他低下头，对他露出侧边的脖颈。

辛克莱知道他完全猜到了自己的意思，刚才的一点小小的得逞之情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抓住德米安的肩膀把他推了回去。他总觉得总有一天他的体检报告上会多出一项心律失常的。然后他们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科室里，回到座位上以后，辛克莱认为他必须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在恋爱情况被发现后妥善地处理，以及那天晚上但丁复述给他的那些求婚暴言。

TBC.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