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二部分

II

<太久没见你这幅样子了。老实说，自从你加入Cinq协会以后，我很少见到你穿制服以外的样子。>

“那是因为在那以后我们俩再见面经常是在工作的场合下，这你知道，但丁。”

声音的来源来自不远处两个坐在咖啡馆外围遮阳伞下的人。这个点的都市充满了下班的人群，街道上人来人往，空气里充斥着疲惫的哈欠声与终于得到解脱的放松的叹息，往返的人群在太阳逐渐偏移的街道上急匆匆地步入生活的轨道，继续迎接工作结束后既定的生活；这空气，以及那逐渐深沉的倦怠的阳光，给道路上的每一块砖块、每一个墙角上开裂的缝隙镀上一层忧愁的色彩。人群急着赶回住所，太多人在近期逐渐增多的袭击事件中变得惴惴不安。

都市里最近出现了一些可怕的、不能被科学解释的事情。用知情人士的说法来说，是一种被称为“扭曲”的、由人类演化而来的生物，在庞大情感的席卷下不能控制自己心灵深处的冲动与选择，误入歧途，因而在那毁灭意志的操纵下变成了一幅不能辨认的样子。遭遇这种不详进化的人们往往会无法再融入原先属于自己的那个集体；当然，在特定的情况下，就像自然界的概率基因一样，虽然同样也会有可以继续社会化的个体存在，然而总体上，人们对于扭曲的认知仍然是可怕、具有攻击性的，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偶尔出现、并且其中大部分会对他们所居住的环境造成毁坏的存在只需要用一种简单的名词就可概括。对一个仅仅只是在都市中求生的普通人来说，或许用怪物这一词来形容他们正在遭遇的生物是最贴切的。

这两名正在伞下享用点心的人士显然与周围忙碌的氛围格格不入，如同湍急水流中的两座小小磐石。其中一位身着红黄相间的制服，用圆形的钟表替换过的脑袋里无休止地发出钟表运转的声响；另一位看起来则是正常人类，穿着简便的衬衫与马甲，双手撑着脑袋思考着什么事情。乍一眼看过去，或许大多数人会认为这只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那种偶尔小聚的亲朋好友，或是久别重逢、想要借机叙叙旧的老熟人，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两人所正在交谈的一定是什么对他们来说相当重要的大事，从他们交谈时的体态与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看出，正在谈论的并非是可以用大笑与插科打诨作为消遣的轻松话题。

马克斯·德米安新任三科科长，昔日的同僚与他自己交际圈里的许多人都送来了祝贺与贺礼，其他科室送来的礼物短暂地堆满了他在协会里的办公室，相应的奉承话与巴结性的邀请也已经暂时被他主观地赶出了注意力。这几天他一直找机会在外面游荡，尽量不在科室里露面，一方面是作为Cinq协会的收尾人，他很清楚应该在哪里找到可能的委托人；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防止被想要借机巴结他的人发现，以不至于又一次陷入那种无聊的社交场合。

<上次那次委托也算为你打响了名号——我听说Cinq协会又要办一次联谊，你这次也要请假吗？>

“同样的办法用太多次就不管用了——我这次会参加。不过是作为切磋的参与者。我已经想好了，战斗一结束就到外面去，大部分人都会以为我在和对手交流，不会再注意我的去向。”

<你想得倒是蛮巧妙的。前几天我和辛克莱见了面，说了业务交接的事情。他很在意你噢？>

“这是当然的，他还没学会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你找我只是为了聊这个？”

德米安把杯子往前一推。毫无疑问，这位下班后的收尾人最近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别的位置上，大概暂时没有以前那样集中于他的委托工作与如何在工作之余最大限度地保留自己的自由思想与精神深度了。不过他本来也并不是那种将收尾人工作当成生活中的一切的人，这份工作于他而言更像是为了让自己平时可以有个事做、或者不至于因为太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而被周围人注意到。只是，这份消遣似的工作在他手下被完成得相当好，他本人在剑术方面的实力也确实相当强劲，因此在他刚刚加入协会的那段时间，有那么一会儿因为他势头太盛而遭到过许多人的注视；但现在一切都好了，他已经知道如何巧妙地隐藏自己、把自己融入人群之中，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潜伏到低级委托里，不让自己的光芒照到不应该照的地方。虽然他的实力非常强悍，但对于他这样实力的人来说，现在才升至三科或许有些太缓慢了——但一切有迹可循，这种生活方式已经足够令他满意。

但丁把他推过来的杯子慢慢推回它原本在的位置上，咖啡表面的一层拉花晃了晃，最终没有破坏掉它原本的形状。祂与这位友人相识的时间已经非常长，因此对于对方这种虽然不起眼、但却足够反常态的小小变化，祂保持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

不过祂这次来确实不是为了打探友人的私人生活的。但丁从外套里抽出了一个文件夹，然后在德米安把视线投向祂外套内侧之前及时合上了外套，把一小份文件放在桌子上。在德米安还没升职前（他不太喜欢这种世俗意味的地位划分），他们之间的业务合作就经常在这种不够严肃的场合下被提出——不仅因为他们在合作伙伴之前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也因为他们两人都觉得严肃的办公场合会给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增加一些诡异的成分。毕竟很难有人在办公室里对着自己的老朋友板着脸讨论工作的事情。

<还是扭曲的事情。我这次想要请你帮忙。之前六协会讨伐扭曲的事情你应该听过，那次事件伤亡了两百多人。>

“你是说人们终于觉得应该委托公司而不是收尾人来处理这件事了。但丁，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边狱公司的驻守收尾人，现在我们两个之间的协议也已经转移到辛克莱那里了。边狱公司与Cinq协会南部四科合作，很不幸我已经离开了四科。”

<你说话真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这是单独委托。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会让四科的新科长去，应该怎么说？‘他还太青涩’，这是你的原话。>

“你在用我的话来对付我。”

<我在陈述事实。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有趣——好了，我们还是说正事。我希望委托三科来处理这件事，按照其他部门的估算，以那个扭曲的行动轨迹，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出现在这个地区了。LCCD已经对祂的机制有了深入的研究——不能集群作战，这家伙会控制人的心智与躯体，人数太多的话会导致友方倒戈。你看过六协会的录像了吧？>

“这种问题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但丁。”德米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需要Cinq协会，而不是其他人。”

严格说来，他并不讨厌步入战场、拿起刺剑同敌人进行生死决斗，更何况这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友好的比试与切磋。即便要他真的拿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和委托书上的另一方进行殊死搏斗，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这种关乎性命的战斗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稍微需要严肃对待的游戏。大多事情都是这样：人生种种不过是表象世界中的种种体验，工作与战斗、乃至取人性命、或是被人所伤诸如此类在收尾人生涯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是如蜜蜂采集花粉那样再自然不过、并且符合规律的事情。一切出自本能的、自发的对于残缺部分的追求，在历经了足够的体验和深入的集合与思考后，花粉就会在恰当的时候酿成蜂蜜、对外产出一些作品与成果来。德米安的生活意义不在这里。他的生命更多的是寄托在他自己所选择的其他一些事上，更多的位于内化的过程，而不是这份经过重重考核与审查才得到的工作——尽管他加入协会其实并没有遭遇太大阻力。

不管怎么说，Cinq协会的工作相比其他的一些岗位要更适合他，至少作为专精决斗的收尾人，在规则严格的刺剑决斗中所反映出的那种高傲的尊严与优雅的公正，比起其他公司或者是一般收尾人的业务要更贴合他一点，使得他不必被各种琐碎任务缠身、或是掉到不太体面的野蛮搏斗当中，当然也不会显得他的这种选择像是一种面对现实的妥协，而不是他自发在某种感召下的选择。迄今为止在德米安的人生中，还未曾遇到什么足以分裂、摧毁他本来世界观的事情。他出生起就耳濡目染地领略过内在世界深刻的奥秘，知晓世间的表象与体验不过是上升过程中必要的积累与陷阱，也知晓人的个性与当下教育的冲突，并良好地探察过自己的内心，比同龄人更早也更深刻地认识到支撑人类发展的精神上的使命。因此无论面前发生什么，他都能够处变不惊地着手处理，并且以相当的智慧巧妙地避开那些会把他推到视线中心的事情。直到这次联谊为止都一直是这样。

但丁允诺给了他一个很有魔力的条件——不过哪怕没有这些条件，德米安也会接下那个委托。原因大概仍是老生常谈，是路上必须经历的某种考验，或者说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命运。总之，咖啡馆的会谈进行得不仅很顺利，还很愉快，他们道别时心情都很愉悦。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几天的工作自然而然地从时间的间隙里流走了，马上就到了那个联谊的日子。德米安选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遁入人群之中，躲开因为他新升职而一并而来的人际上的麻烦。他穿戴好全套制服，上了训练场，整个过程都友好而笼统，充斥着教条式的按部就班与稳固的框架结构。取胜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要漂亮地赢下一场决斗也并不困难，人群的目光短暂地聚集到他身上，他握紧剑柄，向前突刺，指向对手咽喉。

辛克莱不在围观的人群里，这一点同那天下午在训练场上不同，他仍清楚地记得辛克莱如何在人群外看见他在三级委托里取走他人性命。一个人的灵魂燃烧时，哪怕闭口不谈，那灼人的温度依然会透过双眼、甚至是全身上下任何一处孔洞而散发出来。辛克莱恰好是情感体验很强烈的那一类人，所以要观察到他的情感就更容易。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那么就是在其他的活动里了——他很幸运，也很强悍，新成为四科科长，这样的荣誉会给他招徕太多奉承与人际。

辛克莱还需要成长。虽然在德米安的指导下，他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呼吸法、以及通过调动全身的韵律以促成自己的战斗节奏，但他在这条路上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学，比如他还不能认清，真正的意义并不能通过外界寻求，也不能看清一切潜藏在友善与奉承背后的代价。他还不够相信自己的内心，试图通过外部的意义认同来弥补自己的价值，这一趋向可能会将他引向歧途，会扼杀他成为更优秀的人的可能。换言之，现在的辛克莱还太青涩，而看穿流向需要与心灵相契合的一双眼。他还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内心的力量，在面对扭曲的战斗中就还有可能被那狂乱的表象所迷惑，从而危及他自己的性命。

这个点聚餐已经开始了，德米安和来自六协会的对手握了手，然后转身悄悄走到门外。要让他置身一个满是违心话与虚伪的褒奖的社交场合无异于像只动物园里的动物供人欣赏，对他来说有些难以接受，而且也很麻烦。他不太喜欢和自以为是的人说话，而大部分人也相当肤浅。不幸的是，联谊的目的通常也只是给抱着目的的肤浅的人提供一个平台，以供他们从彼此身上榨取利益。切磋结束后他本想借着这会儿悄悄先走，但是路过宴会厅时，他听到一阵酒杯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声。在特定时刻他的感觉总是足够敏锐。

他在门外站定。很可惜——辛克莱已经完全陷入了这种虚假的氛围，在人为营造的自我价值感中越升越高了。称赞与吹捧显然已经迷惑了他的自我意识，给他营造了一种英雄好汉般可疑的骄傲与自大感。相信这样的道路会把他往相反的道路上越推越远。年轻的四科科长低声笑着，大概已经被酒精以及热烈的气氛彻底征服了。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散发着一种矛盾的气息，这种气息挣扎着呼救，在德米安的眼里表现出迷茫的痛苦与怀疑。

德米安眨了眨眼，走进去拉住辛克莱。万幸的是，辛克莱的自我意识并没有完全沦陷，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对这所有一切、对世俗荣耀的迷茫与怀疑。有这一点就够了。他抓住辛克莱，回头讲两句客套话——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讲些客套话——然后带辛克莱走。有些人认出了他，想挽留他一起参加宴会，但德米安头也不回，假装没听见，拉着辛克莱来到夜晚的街道上。

外面的空气有些冷，不过总体来说依然处在舒适的范畴。辛克莱任由他拉着，突然，从他的嘴里滚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德米安本来觉得那是一个醉汉神志不清的言语，不过本着对辛克莱的包容，他还是用心听了听。

只是一些关于他们要去哪的问题。德米安如实回答了辛克莱。然后，辛克莱问：

“……回我们的家吗？”

德米安没否认他。他抬头看了一眼都市的夜空，高楼的灯光把半边天色映成紫红色，云层翻涌着在彩色的海浪里飘移。很久以前他去过一次郊区，在远离都市的地方，在没有霓虹灯与彩色的天空的地方，星星更明亮也更冰冷。

这时辛克莱突然抓着他的手像攀缘植物一样攀了上来，德米安被他压得往前打了个趔趄。从辛克莱的身上散发出刺鼻的酒气，他身上很热，大概神智也清醒不到哪里去。

“德米安，”他说，“为什么世界总是由蠢人控制？太多太多的人自以为是，对权力与功名，以及生活意义的苍白无力的追求，你觉得是这些把人的心逐渐掏空了吗？”

“你从哪里看来这些？”

“用我的心——我的心脏很难受，呆在那里我很不舒服，我的心脏叫嚣着让我离开那里。嗯，大概这就是听从内心的呼唤吧，你以前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他说到一半突然从德米安身上滚下去，德米安适时拉住了他，并且敏捷地后撤了一步，才没让他吐到自己的披风上。值得庆幸的是辛克莱现在的神智大概不足以支撑他清醒后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否则他一定会羞愧得发疯的——德米安不适时地想。不过，方才他所说的那番话或许是他的肺腑之言，是不加掩饰的冲击下不自觉吐露出的核心深处。德米安把不省人事的辛克莱扛起来，心里想着他们刚刚见面时与如今他们练习时辛克莱的态度差异。辛克莱在他肩上发出呻吟，不过他忙着深思，所以忽视了辛克莱在他肩膀上的胡言乱语。

把辛克莱送回家后的几天他因为委托的事情又见了但丁几次。但丁看着他支支吾吾，所以他想辛克莱一定又和但丁说什么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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