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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一直下着雨，潮湿的气味从街道上的每一个孔洞里钻出来，带着一股破败墙灰与腐烂植被的味道。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辛克莱一手提着剑冒雨走在巷子里，天空中布满了阴郁的低云，地面上升起雾霭，堆砌起来的云层像风暴中的海浪，在他头顶上无声地咆哮着。熟悉的记忆逐渐从他的内心深处升上来，像一层薄薄的雾气罩住他的意识。这个地方、以及这片区域所带来的那种不安的气息，似乎前不久他已经亲身经历过一遍。

他轻轻眨了下眼，摸索着朝黑暗的巷尾走去，四周时不时出现一些潦草的尸体，以及显然是在战斗中被打飞到地上的武器。从死者与遗物的相对位置上可以很容易地就辨认出这里先前发生过什么。他屏息凝神，朝着阴影里那个未知的目标靠近。他的剑尖一直滴着一种黑色的水，一种比水更粘稠、比血更无味的液体，他甩了甩手，那液体也就不断顺着他的手臂与剑身往下流淌。

这太诡异了——辛克莱想。在这场荒谬的遭遇战中他没有任何来到这里的记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卷进了这场战斗中的。一切像是剪辑过的影片那样毫无逻辑，事发突然，像一段毫无理由的插叙突然插入到了他的生活里。四周没有其他活人，他有点紧张，走到墙边沿着墙的走向前进，很快，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滩称不上人形的物体——一团布满鳞片的生物蛰伏在墙角的阴影下，体表的粼光随着呼吸的频率一闪一灭。

辛克莱走向祂。

鬼使神差地，他举起手中的刺剑，像是已经预先定好了目标那般朝着一道鳞片间的缝隙刺去。剑尖深深地没入了也许是血肉的东西，那生物发出一声嘶叫，飞溅的黑色液体一时蒙蔽了他的视野。他突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从伤口里飞速地涌出了大量的液体，像是拥有了生命那般自动攀上他的剑身。辛克莱倒吸一口凉气，但紧接着他的视野迅速落入黑暗，他弯下腰，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在迅速流失的知觉中竭尽全力想要唤回对身体的控制。

辛克莱猛地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现在还是深夜时间，电子钟的屏幕上发着荧光，他的背上浸满了冷汗。

德米安不在他身边。

对此次扭曲事件的处理大获成功，相关的参与人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报酬，参与的收尾人也得到了不少积分。对于事件的处理结果，委托方感到非常满意，连带着社会上的热度也微微上升。人群为一个威胁被排除而倍感安慰，为自己的生命安全与生活质量得到了保障而欢欣鼓舞，不会再有人的房屋因此被毁、不会再有人的财产因此损失、也不会再有企业因此背负赔偿，至少短时间之内，人们可以安心地把生活置于对危险排除的庆幸心理。所有人都很满意，牵扯到的人群都或多或少地因此受利。Cinq协会受益颇多，短时间内加强了对协会业务的宣传，以及对协会形象的建设。

这一切都是由于来自Cinq协会的收尾人担当了这次委托中的主力。毫无疑问，南部三科出力甚多，理应得到最多的褒奖；而南部四科的科长在公司的单独委托下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在紧要关头挽回了同事的性命，况且还识破了扭曲衍生物的机制。有一段时间，报道收尾人相关的媒体嗅到了一丝话题的味道，把此次事件作为重点报道在各种期刊杂志上，收获了不错的反响与热度。那张在事件最后被抓拍下来的照片也被放在了一些报刊的头版位置——是那张在冰冷雨天里用闪光灯抓拍下来的照片，辛克莱抱着刚刚脱离控制的德米安，正在疲惫与愤怒中对毫无边界感的摄影师瞪大双眼。

辛克莱从床上爬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整夜的噩梦害得他根本没能得到良好的休息。他伸展了一下身体，尽力拉伸放松疲惫的肌肉，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方形的金色印记。这一天是工作日——严格说来是应该去协会到岗的工作日，对于收尾人来说没有严格的工作日与休息日之分，只要他们还在档案里留着收尾人的注册身份，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可能有委托送上门来。怀着某种淡淡的寂寥与失望，辛克莱开始进行他一天中的活动，刷过牙后走到冰箱前随手取出一袋面包与一瓶果酱，坐到桌前开始吃早餐。

德米安正在边狱公司接受检查与治疗。关于外界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的有关他在那次事件中受目标操控、落入扭曲之手的报道与最终被辛克莱所救的照片，不知道是该说他很巧妙地以这种方式回避了外界的眼光，还是该说他的远见卓识在当初接下委托的那一刻就早已帮他预见了如今的这种境况。无论如何，要苛责一个正在接受治疗的伤患显然很不近人情，辛克莱不愿意回想起那天与德米安对战的场景，但外界的人们显然不这样想。对于一家靠吸引人的目光来赚取利益的媒体来说，挑起话题正是带来收益的有效手段，因此一连几天，除了对边狱公司与Cinq协会和Zwei协会的这次联合行动的官方语气的报道，同样也有许多针对个人的文章被发表出来。有些是以正面形象宣传收尾人作用的，有些则攻击这次事件的两名主要参与者——主要是针对被控制了的另一方。有人批评三科科长不够谨慎，不仅没能保住自己还残害了许多同僚。

简直是无稽之谈。辛克莱往面包上抹着果酱，愤恨地想着。事件的调查结果已经过公证，阵亡的三科科员以及其他Zwei协会收尾人死于在其他区域针对扭曲本体的作战中，至少与他们两个是毫无关系。换做是德米安本人在这里，他一定会对这些批评一笑而过，但辛克莱实在没法无视那些显然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的声音。他把最后一片面包塞进嘴里，披上外套出门。如果德米安在这，他们这时应该可以享用一顿很有质量的早餐，他们会用面包机烤几片面包，然后分工在厨房煎点鸡蛋或者培根什么的。两个人做起这些要不了多少时间，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没心情去关注那些他曾经和德米安一起活动过的场所。

协会里这几天也没有多少事情。在处理完那次与扭曲有关的重要委托后，一切都像是突然画下休止符一样骤然从紧张的备战氛围回归了一直以来的轻松气氛。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偶尔他不可避免地会看见一些杂志上有关那次事件的照片，不用去翻阅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德米安没事，因为一些技术问题——这你明白——暂时不能让你进去看他。不过你可以给他写点什么。>但丁说。

于是辛克莱开始写：亲爱的德米安……

但他很快就把这页纸撕掉了。同事从外面带来的午餐摆在桌子的另一头，下面垫着几张报纸。报纸上写着那次事件的事情。有时他不得不佩服这些报社和出版商对于社会热点紧抓不放的程度，简直就像闻见了肉香的宠物狗——上次隔壁科室有人接了个委托，赢下决斗后被愤怒的对手的宠物狗追着咬，可怜的同僚不得不不顾体面地飞奔了两条街。虽然这事后来因为对手单方面没有遵守决斗的规矩被处置了，但故事的具体内容还是被其他人笑了很久。

辛克莱拿了张新纸，用钢笔在上面写：外面有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事，有人在攻击你，而你也的确很久没有出现在协会里了……

他想到一些可怕的手术，以及惊悚电影里的特效场面。虽然作为收尾人他见过很多死亡场面，也亲眼目睹过很多惨烈的下场，但在影像里见到那些人们为了追求刺激而虚构出来的极其逼真的画面时，他还是紧张地把手挡在面前，只敢从指缝里偷偷看那些血腥的改造手术。从事件里抽身回来后同事们给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派对，或者应该叫庆功派对，他一边写反馈报告，一边在科员们的簇拥下给蛋糕切了几个漂亮的小方块，奶油蛋糕被装在碟子里，他得小心地护着才能避免科员们的奶油大战波及到他的电脑屏幕上。

辛克莱写：这些人指责你没有很好地履行职责，差一点促成了整个行动的失败，这让我很愤怒……

一些杂志的剪页和报纸的单张专栏放在他的桌子上，内容他已经都看过。有些是褒奖，有些则是质疑。通勤路上他遇到过记者，为了丰富他们正在编撰的新一期最具潜力收尾人专栏，这群牙尖嘴利的记者一路跟着他追问了好久他在那次事件中的战斗细节。这群人称赞了很久他的年轻有为，并觉得他现在的能力完全有望再升一级。辛克莱心里清楚这是在套他的话，所以一直闭口不言。到了协会门口，这些人开始提起德米安，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在行动中受控制残害同僚的嫌疑。到这里辛克莱终于没忍住，严正地提出了反驳。

辛克莱犹豫了一会，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走进来，他不自然地用手盖住了字迹，等那个人把文件放在他桌上走了以后才开始继续写。他想了想，写：我严厉地反驳了一些关于你的不当言论，他们或许会觉得我和你关系匪浅……这是事实。也许我不应该这么直接地表明态度，你也许会觉得我这样做很愚蠢，因为只有在拥有强大的靠山与支撑的时候，有关立场的反击言论才会稍微有些作用，但我想协会这边、以及但丁先生都会支持我们的……

他最后在结尾浅浅留了个落款，纠结了一会儿是否应该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个前缀，比如说“爱你的 埃米尔·辛克莱”，但是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他最终没有下笔。可是只留一个名字在上面又显得太公式化了，所以他咬着笔帽思索了很久，最终在结尾写：

“你的 埃米尔·辛克莱”

写完以后他借某次和但丁商量事件的善后处理的空档把信给了但丁。当时他们正在但丁的会客室里不那么正式地聊着那次事件后彼此的生活，以及之后的行动。但丁十分亲切地询问了他最近在协会里的工作，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下他对于目前市面上一些报刊的态度。会客室里备了点心，是咸味的苏打饼干，辛克莱吃了一些。

<给德米安，是吗？>

“呃，”辛克莱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方便的话，就给他吧。虽然我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或者德米安现在的状态能不能支撑他读信……”

<方便啊，>但丁把信收进口袋，<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也不是重病，他在度假。>

“什么？”

但丁浑身一震，好像说漏了嘴、不小心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辛克莱被推出了会客室，手里还捏着两包苏打饼干。他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许多书店，门口摆着新一期的期刊，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多数周刊已经换了封面，话题的热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被全新的热点取代。他走近一个窗口，买了一个三明治拿在手里——德米安不在的日子里他也没心情开火做饭，在很久以前，还没有和德米安一起生活的时候他就一直这么随意地活着。

他把包装拆开，一边吃一边爬楼梯，一直爬到他家在的那一层。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再过一会儿，人们的关注点就会移到其他的事情上。都市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如果他不去理会、不去主动给这件事煽风点火、表明自己态度的话，在或长或短的时间过去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辛克莱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发出吃力的呻吟，他把门打开，发现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张纸。

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所以也许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辛克莱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推销广告。但这张纸干净又完整，也没有印着奇怪的彩色图案，他把纸捡起来。

上面画着一只鸟和一些星星。没有字迹，但他却从这张纸上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辛克莱把纸收好，走进房间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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