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二天傍晚，你爬到了龙窟顶上最高的地方，坐在那里看夕阳落山。天空被紫红色和金色的霞光铺满，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层层叠叠的云也都被余晖染成了红底金边，从龙窟上方开始，越过塔尔城的上空，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地平线的尽头。乌鸦在四周盘旋，粗声鸣叫，就像只在夜晚打鸣的晚鸡似的，意图唤醒昼伏夜出的恶龙。

再过一会儿，秦彻就要起来了。你们说好今天到他的武器库里挑选趁手的武器，以便你找到那伙儿圣裁军后手刃仇人。

你后背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擦身的时候，可以在镜子里看到那道狰狞无比的疤痕。复仇时刻在即，你的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安。你在村子里靠打猎过活，知道怎么猎杀野物，却不知要怎么用武器杀人。

记得小时候，你曾跟着村里的大人去郊外看过一场处决。那是一个手痒偷拿了圣堂贡品的菜贩，由圣裁军押送到刑场执行绞刑。他走到三层高的小阶梯上去，把头伸进绞刑架上悬挂的手臂粗的绳子里，然后被行刑的圣裁军挪走垫脚的阶梯，活活吊死。

你至今都还记他从押送道路过时脸上露出的死灰一样的表情，和他挂在绳子上在半空挣扎踢腿的样子，也记得自己被这样的场景吓哭，把脸转去别的方向，不敢继续眺望远处的绞刑。那一次回到村子后，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惊悚一直在你心头阴云似的盘踞了好久，让你对杀人产生了深深的忐忑与畏惧。直到今天，你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那种感觉。

哗哗。

正在回想过去时，你听到几声翅膀扇动的声音。原来是秦彻从洞穴里钻出来，绕着龙窟飞了一圈，看到你在顶上坐着，就腾扑了几下龙翼，落在了你的身后。他伸长脖子，晃了晃脑袋，变成人形过来挨着你，一言不发，和你一起看着那一轮红彤彤的落日缓慢地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吞没了山谷。在月亮和繁星点缀的天幕下，气势恢宏的塔尔城失去了被天光勾勒出的精致华美的细节，而成为了视野中一片被惨淡月光模糊了边沿的黑乎乎的墨块。

又在一起无声地看了一会儿月亮，秦彻拉起你的手：“走了，回去吧。”

你默默地把手从他的掌中抽了回来，摸着地形娴熟地找到回窟的路，在秦彻之前先一步进入了那终年燃烧着长明灯的洞窟。

龙敏感地觉察到了你和昨夜的不同，但他没有说什么，一声不吭地踩着你走过的路，追着你的身影到了武器库。

“封魔之刃，不灭金乌之羽……这些都是专门用来屠龙的武器，全都浸透过龙的鲜血。”

秦彻把几个锋利的家伙从石壁的架子上取下，交到你的手里。

“你看看用哪个趁手，就拿哪个去取你的仇敌的首级。”

兵者，不祥之器。数百把锋锐无比的刀剑齐整地列在墙壁上，无不透着森森的寒意和渴血的邪性，让你这个常与生杀打交道的猎人都禁不住有些胆寒。

“屠龙武器……你为什么收集这些？”你问秦彻，“难道是杀死了仇敌以后取走的？”

“一半是干掉敌人获得的，另一半……”秦彻取下一把长剑，以指腹摩挲过削薄的剑身，落后用利爪在剑身上弹出一声铿锵的鸣响，“是专门收集回来的。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屠龙武器铸造大师？

你抬头吃惊地望着满墙的神兵利器，忍不住咋舌：“这么多刀剑……”那得杀了多少龙的性命？这个人，必然是龙族的大敌了。

“很杰出的武器大师，多亏了祂的协助，人才得以在与龙的战斗中胜出。”秦彻说，“祂是龙最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为龙尊敬的人。”

“恨我能理解。造出这么多取命的武器，被伤害的龙当然不会喜欢祂。”你看向秦彻问，“尊敬……又是为什么？”

“祂是自人与龙交战开始，唯一不会受龙的引诱堕落的人。”秦彻说，“也是因此，祂铸造的武器会对龙造成极大的杀伤，甚至会让龙的伤势无法愈合。”

“可传说中，圣裁主教也以绝对坚贞的意念，抵挡了龙的引诱……”

“那是因为我被作为诱饵的灵魂吸引了，才给了他可乘之机。”秦彻轻蔑地说，“他只不过是恰好捡到了那把剑，然后插进了我的胸口。”

那柄插入秦彻胸口的剑没有取走他的性命，莫非是意味着圣裁主教的意念并不如传说的那么坚贞？那些广为流传的天神斗恶龙的故事，照秦彻说的看来，怕是掺了不少水分。

“也曾有一条龙，在祂的帮助下，战胜了贪食灵魂的龙性，获得了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秦彻说着，严肃的神色中浮起许多敬佩与向往，“龙可以引诱人堕落，也会被贪婪的灵魂吸引而发狂。只要有这个弱点存在，龙就注定会被人利用灵魂来猎捕自己。”

“……”

“我想要变得真正天下无敌，就必须战胜龙嗜吃灵魂的本性。”秦彻继续道，“只是可惜，每一次尝试，我都失败了。”

人都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短处，你这时听到秦彻坦言龙的弱点，讶异之余，也忍不住为他的想要超越自我的信念而肃然起敬。

“所以，你收集了这么多冷冰冰的武器，是为了借伤痛和传说，来勉励自己成长强大？”你捧着秦彻递给你的不灭金乌之羽，不知为何，竟因秦彻的一番告白，而在这冰凉的刀具上感到了火热的灵魂的温度，“你能从它们的身上，获得力量？”

灵魂的芬芳是诱龙堕落的陷阱，龙更喜欢冰冷的、能使他强大的东西。

“既然有龙成功过，那就意味着所有龙都有这个克服欲望、获得自由的可能。”秦彻绕着弯回答了你的话，“在成功到来的那一天前，我会一直尝试下去。”

你吞了吞口水，为触动了你内心的龙格魅力折服。眼前的恶魔光芒万丈，从他的龙性中所散发出的光辉，远比那在圣堂中为人歌功颂德千百年的雕塑所折射出的要更为耀眼。

曾有人说，不去到屠龙成功的圣裁主教遗骨所在的圣堂瞻仰一次，作为菲罗斯人的一生就不算完整。可你觉得，就在秦彻告诉你他想要战胜自己的龙性的那一刻，别说什么追求完整的一生，就连你所敬畏的充满了未知的世界，都在倏忽间变得渺小无比。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一个不需要贬低他人来获得上位感，而依靠认清自己，来激励自己不断变强的强者。

你意外地窥见过秦彻经历的苦难。他少年时曾被万刃穿心，也被数不清的仇恨铸就的流言蜚语中伤灵魂。可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有和你提及。这些过往全都融进了他的骨血，深藏在他沉着又坦诚的言谈之间。过去的失败只能对着他的背影望尘莫及，秦彻想要的，是早在终点等候着他的胜利。

今早醒来还在为昨晚喝多了行为出格而后悔的你，不敢再轻易称呼他为“龙宝宝”了，也不由为自己险些又要轻易沦陷在龙的诱惑里而在心里不住叹息。

坏了，心念一动，可不就相当于要被龙牵着鼻子走了么？

“呆呆的，想什么呢？”秦彻伸手在你的额头上点了点，“站着不动，勾引我？”

一说勾引，吓了你一跳。你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警惕他的动作，又感到脖子上的标记火辣辣地疼。

“你最好是能克制住！”你捂着脖子，把不灭金乌之羽的刀尖对准了不远处的秦彻，“不然……不然我再召唤那一把剑！小心别又被我也封印一次！”

“那你倒是召唤那把剑出来让我看看。”秦彻亮起右眼，缓步朝你靠近，“小猫，你能做我的对手吗？帮我克制龙性。”

一旦被他的眼睛盯住，你就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那只眼睛之于你，就好比奶酪之于饿极了的小老鼠，肥肉之于饥肠辘辘的猛虎。它馋你，诱惑你，引起你无底洞一般的渴望，让你的意识涣散，令你的面目狰狞。你像是将要化身为上古时代贪食的凶兽——狍鸮，恨不得扑过去，咬住秦彻，大快朵颐。

“不！你走开！别靠近我！”

你慌忙把不灭金乌之羽朝秦彻投掷过去。他躲开了，也因此失了对你的控制。你连连后撤，直到身体撞到后方的墙壁，被上面掉落下来的一团铁链砸到了脑袋。

“啊！”你抱头痛呼，“这里除了武器，怎么还有刑具啊？！”

噼里啪啦，锁链牵扯下来一堆东西，眼看就要把你埋住，跟过来的秦彻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把你从那堆东西里捞了出来。

“冒冒失失的，别乱动。”他按住拼命想要挣脱的你，低头确认你的伤势，“没砸坏吧？”

“我冒失？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突然又对我亮眼睛吗？！”你大为不满地嚷嚷，“昨天也是，什么话也不说就往人嘴上亲。要是打得过你，我早就……”

“为什么不能亲？”秦彻问你，“那不就是碰碰嘴吗？”

“胡说八道，嘴怎么可以乱碰呢？”你大为震撼。

“你看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猪狗牛羊、豺狼虎豹，哪个不是没事干就碰碰嘴的？”秦彻很有道理地辩解，“龙也经常这样。”

“……那你做什么还要带我看戏，给我解释你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怕你误会。”秦彻解释说，“我当时失控了，不是故意要碰你的嘴的。”

“哦……”你觉得这条龙的歪理太多了，你可能说不过他，索性想个法子，再在你们之间划清界限，“昨晚我喝多了，那一下不能算数。”

“可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我。”秦彻毫不买账地答道，“你管这叫‘随心所欲地活’。”

“那你一定是听错了！我怎么会喜欢一条要用我的灵魂去交易他的帮忙的龙呢？！”你不服气地狡辩，“更不要说，他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还有可能直接吃了我！谁会去谈这么没安全感的恋爱啊？！”

闻言，秦彻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讽刺之色，连带话里也多了些嘲弄：“哦，所以，故事就只是故事，这世上不存在毫无保留的感情，也不会有人怜惜失控的恶魔，是么？”说完，他又凑到你的面前，用颊上的龙甲轻蹭你的面庞：“不巧，你不要我靠近，我偏想来招惹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来和我做了这笔交易。”

“哼，你别得意，别忘了我还可以选择拒绝支付灵魂，而用灵魂来诅咒你！”你捂着秦彻的嘴，生怕他又忍不住来和你碰一碰，“除了‘随心所欲地活’，我还有‘热烈无憾地死’。你要是敢在复仇这件事上耍诈，那就别怪我和你玉石俱焚。”

“呵，要死一起死，有你做伴，黄泉路上也不孤单。”秦彻乐呵呵地回答，“说不定还能有很多乐子。”

你不想再跟秦彻掰扯你们之间的事了，一蹬腿，挣脱了他的怀抱，跳去一边站着，拍拍身上的灰，扭头继续选择刀剑。看着看着，你无意间瞥见刚才撞到的那面石墙，发现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你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什么呀？咒文？”你问。

秦彻坐在地上，目光幽幽地看着你，低沉地回答道：“是古菲罗斯语，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人给予龙自由的故事。”

“啊？”你一怔，“是说那个很厉害的武器大师，帮助龙克服贪食灵魂的龙性，让它自由的故事？”

秦彻神情淡漠地笑了笑，唇角扬起的弧度中藏着一抹难言的苦涩。他摇了摇头，答道：“是一个女孩儿，放飞了神豢养的龙，结果被神杀死了的故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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