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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秋天，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豪雨淋坏了家里辛苦整年的收成，令全家灰心丧气了一整个冬天后，赫尔利就被一股不安的感情缠住了。开春后，四面八方频繁传来各种各样“龙来了”的消息：恶龙出世，不光劫掠财宝，还到处降下天灾，让可怜的菲罗斯老百姓们家毁人亡。英勇神武的圣裁军出动了，四处讨伐恶龙。

然而，虽然圣裁军方面捷报频传，但捷报的内容全部都只是从龙的手中夺回财宝和物资的消息，并没有听说哪一路将军带兵真正猎杀了恶龙。这就让赫尔利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他害怕索尔村也遭遇龙的袭击。

索尔村坐落在亡灵谷外的一处山脚，距离终年浓雾弥漫的山谷不到十里，两地中间仅隔着一片树木稀疏的小树林。赫尔利在这里出生长大，长到了三十岁，娶了一个善良淳朴的女人莉莉做妻子，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的父亲伊格诺年轻时杀过圣裁使，犯了罪，凭自己的狡猾和机智逃过了圣裁军的追捕，躲在塔尔城独居。前几天，他从塔尔城回来了，原因是暗杀的伎俩为人看破，被对手狠狠教育了一通，就从此决定金盆洗手啦。

“那绝对不是人。”已经老老实实重新做人的伊格诺每天都要和家人重复一次自己的惨败经历，“人不可能接得住我的飞镖！”

“爸爸，我现在要出门，莉莉去了河边洗衣服，你看着点厨房里的炉子，不要叫菜汤烧干掉！”

正为家里的牛跑丢了而犯愁的赫尔利没心情听父亲唠叨，匆匆和他叮嘱过后，就戴上草帽，换上草鞋，走出门去寻找丢失的牲口。

日子已经到了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太阳很刺眼，阳光洒下来，最毒辣的时候就像针一样扎人。可就是这么猛烈的阳光，还是没法烤干亡灵谷外如浓密的云团一样的雾气。赫尔利出门时会习惯性朝亡灵谷眺望一眼，他发现今天的雾气有点古怪——灰突突的颜色比以往都要更深，还有从没见过的血红色的烟气在混沌的灰色里时隐时现。

那一抹鲜亮的红色令男人不由惊惧地联想到了一点不祥的东西：龙的眼睛是红色的。这片亡灵谷里长眠着的，是与恶龙缠斗，最终力竭而亡的神祇。传说故事最后是人用灵魂引诱龙进入了陷阱，圣裁主教趁机用神圣的长剑刺穿了龙的胸膛，将龙封印在了深渊之中。

龙来了……龙会不会到这里，挖出仇人的尸骨，来发泄战败的愤怒呢？

一路上都在异想天开，赫尔利心中的不安就像林子里一到白天后就停不下的嘈杂鸟叫一样让他心烦。他们根本没有力量对抗龙，也不可能请求主教专门派一路军队来守护村子。去年的收成不好，今春雨水又不足，家里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还要预备给圣堂的贡品……生计已经成了大问题。若龙再把家里仅有的物资劫走，纵使他们能逃去树林里躲开龙的残杀，回家之后，又要如何重新开始生活呢？那时候，可能活着还不如去死。

“裁决之庭会惩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这种人的灵魂会日日夜夜遭受裁决之隼降下的雷击，直到刑罚结束。”赫尔利想，“去年夏天，一道雷击劈断了村外最大的那棵桦树……不敢想灵魂被击中会是什么样……唉！唉！可是辛苦的日子又能比雷刑好到哪里去呢？龙啊，千万别来，不要来抢东西，也不要来降下天灾！”

赫尔利在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土路上前进，很快就汗流浃背。他不断发出呼唤牛的声音，时常用树枝拨开夏季长势茂盛的灌木丛，到处查看路上有没有牛脚印或牛粪，来判断牛的踪迹。男人找得口干舌燥，想去附近的小溪边喝口水，可还没走两步路，就听见不远处地面传来隆隆的轰响，夹杂着人的吼叫，马的嘶鸣，还有刀兵撞击的铿锵之声。

滚滚烟尘扬起，为视线中的蓝天都蒙上了一层灰黄。赫尔利又惊又奇，为这声势浩大的动静吓得躲进了树林，又忍不住揣着看稀奇的念头一步一步朝烟尘来处靠近，只从树林间的缝隙里窥看发生了什么。

清一色的白袍和白马，银色的长矛与盔甲，这是瞎子都不会认错的光辉荣耀的圣裁军。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混战。战士们挥着武器，利落又凶残地朝对手劈砍。赫尔利躲在树荫下，眯缝眼睛注视战局，看到一个马上抱着长矛的战士把寒光闪闪的矛尖对准了正在马下激战的另一名圣裁军战士，毫不犹豫地捅了过去。鲜血染红了圣裁军战士纯白的战袍。

赫尔利大惊失色：“这是在做什么？！”他躲在树荫里，把自己藏得更隐蔽，继续观战。他的两手紧张地握成了拳。

被刺穿的战士没有马上倒下，转过身用尽力气把剑劈向战马的前胸，斩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受伤的马扬起前蹄，踢翻了执剑的战士，在他身上一阵乱踏后歪向一边，倒在了地上。

……

赫尔利拔腿就朝索尔村飞奔。他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带回了村里，然后就跟着德高望重的村老人组成的队伍开向圣裁军混战的地方。

一来一去，战场上的烟尘还在弥漫，可却没有一个战士能站起来了。一个被切开了脖颈的圣裁军的脑袋紧贴一侧肩膀，鲜红的血喷泉似的溅射着，他却感觉不到痛苦一般，费力地抬着执剑的右手，同样冒血的口中发出喑哑的呜呜：

“龙来了……杀龙……龙来了……杀龙……”

不一会儿，他不动了，睁着眼张着嘴，把灵魂丢在了艳阳下遭受灼烤。

索尔村的村民无不惊慌失措，可环视四周，却根本不见龙的身影。他们分了一队人留下来整理死尸，另一队人回去赶牛赶车过来，大家决定把这些与恶龙殊死搏斗的勇士们葬在村子的公墓里，免得他们的肉身在高温下迅速发臭和腐烂。做完这一切后，收到另一个神圣的任务——整理圣裁军物资——的女人们，也相继清点完了各自被分配到的那一部分。她们争先恐后地报告惊人的所得，好像说出口后这些物资就会归于她们一样。

“这怎么办呢？”赫尔利看着一箱箱染血的物资被擦净，堆叠在索尔村的空地上，“这是龙劫掠的，被圣裁军抢回来了，可他们又被龙蛊惑，把自己人都杀光了……”

因为暗杀失手而不敢再仇恨年轻少女，但仍深深仇恨着圣裁军的伊格诺老头很满意这场狂欢，他喜爱地抚摸着一张从死马身上解下的镶着银边的鞍具，嘴角勾起恶毒地冷笑：“我早说了，圣裁军都是假坚贞，真废物。被蛊惑到互相仇杀，一条命也没留下，却留了满地物资，不正说明这一切是龙给予他们的试炼，而他们在试炼中失败了么？”

莉莉看到有一箱很漂亮的布匹，心里渴望给孩子们做新衣裳的念头蠢蠢欲动：“爸爸，你这话如果被圣堂知道，会有圣裁使押你去裁决之庭……”

“嚯嚯，用雷劈我，也劈不活这些向同袍出手的窝囊废的啦！”伊格诺把银边鞍具丢去自家车上，眼看周围各家都不客气地抢夺物资起来，忙招手叫儿子儿媳妇都上前来帮忙，“快，快，这是主教的赐福，可怜我们日子没法过啦，快拿呀……”

整个下午的时间，索尔村善良的村民们虔诚地埋葬了屠龙失败的圣裁军，虔诚地分走了他们留下的物资，并虔诚地感谢了圣堂的赐福。

*** *** *** *** ***

就在索尔村为天降物资狂欢的时刻，你和秦彻隐蔽在混战另一边的树林里。

你们花了一些时间找到在土道上屠杀民众的队伍，追着他们的路线做了一番探查，发现他们又用赶尽杀绝的方式扫荡完了一片干旱之地，一边高喊着“龙来了”的口号，一边把搜刮来的物资装满一辆又一辆的牛车，欢天喜地地出发去和主将雷将军的直属部队汇合。

风中的血腥气，堆满旱地的长短大小不一的残肢断臂，到处乱飞的苍蝇、乌鸦，闻着气味儿寻过来的狐狸和野狗……你不好的回忆里又添了许多新的东西。那一刻你本该理智地抓来仇人问问到底为什么这样残忍地发动屠杀的，可当你转向秦彻，话出口时，却变成了：“我要他们死！”

秦彻没说什么，因为这是你们约定好的交易。他的右眼很厉害，只是亮了不久，前去汇合途中的圣裁军战士们就都疯狂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不需多赘述。你成功为挚友一家和枉死的其他人报了仇。

你和秦彻到了一条湖边。龙下水，把整个庞大的身躯都泡进水里，试图依靠湖水的清凉来浇灭内心难以平息的杀欲。他是很懂得勾起人互相残杀的欲望，可作为龙，他也免不了被那些灵魂诱惑。决心锻炼自己不再被灵魂引诱发狂，秦彻请你把一个特制的环扣在长长的龙嘴上，免得他一个没留神又失了控制。

脖颈上的标记像伤口发炎肿胀那样疼着。你望着偶尔冒上来几个泡泡的湖面，心中那复仇的狂热劲儿早散了干净，余下一半担忧，和一半后悔。你以为龙帮你复仇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没有想到竟然连这都要他忍受贪念的折磨——这本是秦彻告诉你龙的弱点后，你早就该清楚的。

“秦彻，秦彻！”你对着水面呼唤，“你还好吗？秦彻？”

碧绿色的水波被黑色的龙吻推开，秦彻把脑袋探到了岸上来：“嗯。”

你走过去，顾不得他龙甲上滴下来的湿漉漉的水液，张开双臂抱着他的鼻尖：“你难受，就把我的灵魂吃了吧！我已经为大家报仇了。”

秦彻想也没想就答道：“不吃。”

“那你为什么要我用灵魂和你做交易呢？”你问他，“或者……我用灵魂许个愿，诅咒你以后再也不会被灵魂吸引！这样好不好？”

“不好。”秦彻还是拒绝了，态度很强硬，“等我能自如控制自己的欲望的时候，我再考虑怎么享用你的灵魂。”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那般沉稳，好像正跟你谈论一件平凡的小事似的。可你的脖颈上依旧火辣辣地疼。这意味着秦彻正在经受贪食灵魂的欲望的煎熬——圣裁军战士们的灵魂的迅速堕落点燃了他的邪念。他们已经都战死了，灵魂去了别处，眼前唯一可以拿来解解馋的，就只有你这可口美味的“小点心”了。

他越忍，你越疼。你的灵魂在折磨他，他的信念在折磨你。你的灵魂芬芳纯粹，他的信念坚定不屈，明明两样东西都没有什么不好，却因阴差阳错凑到一起，成了互相较量的对手。这真是闻所未闻！

“……唔。”你痛死了，但你不说。

“呵。”秦彻料到你不舒服，有点抱歉，又有点打趣地说，“你怕疼，所以想我吃了你，助你脱离苦海。”

“不！我不怕疼！”你龇牙咧嘴地反驳，“我是同情你！可怜你！才决定施舍你！”

秦彻用龙吻蹭了蹭你的下巴：“同情恶魔，小心没有好下场。”

“好吧，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我就诅咒你……”你大胆回答，心想谁怕谁啊？！

“嘘。”秦彻高深莫测地示意你噤声，“仔细听。”

“什么？”你仔细听，听鸟叫，蛙叫，虫叫，别的什么都没听到，“嗯？”

“呼……”

一声轻轻的呼噜在你的怀中响起。秦彻的龙身泡在凉水中，头枕着土地，龙吻搭在你的怀抱里，——他睡着了。

“……”

标记的位置还是很疼。秦彻这么难受，还能睡得着觉，真叫人难以置信！你收回双手，绕到侧面，靠着秦彻的脑袋坐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么多年，每一次忍耐都失败了，每一次失败后又重新开始忍耐……他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听到他说要战胜自我时，你觉得他好强大，可看到他狼狈地用凉水浸泡自己，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时，你又觉得这种强大好辛酸。

“倔强的龙。”你喃喃自语，“难怪圣裁军怕你怕得要命。如果所有恶魔都像你这样，那人还会有活路吗？唉……”

几朵莲花在不远处的湖水中盛开。刚才被龙惊跑的鲤鱼游回来了，尖尖的鱼鳍划开水波，拉成一道长长的线。它摆动尾巴，游动在龙的身体两侧，以为这是一块石壁似的，用开合的鱼唇轻轻触碰龙黑色的鳞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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