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和秦彻一起坐在台下，欣赏完了塔尔城夜里演出的人魔之恋的戏剧。

起初，你对这出戏剧并未抱有多大期待——只是走在塔尔城的街道上都不太平，那这里的掠食者会喜欢看的东西，大约也会充斥血腥和杀戮，而不是什么美好浪漫的童话故事。可是，十分意外地，你从第一个角色登场演出开始，就不由自主地被故事内容吸引住了；直到演员们一齐上台谢幕，台下欢呼声、掌声雷动，你都还沉浸在细腻优美的故事情节里，久久难以回神。

“难怪你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那么激动，这的确是一出感人泪下的好戏。”用袖口轻轻拭干观赏结局时为泪水湿润了的脸颊，你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谢谢你带我来看这出戏，我还是第一次看戏看到流下眼泪。”

秦彻一脸“你看我没骗你吧”的样子，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此刻已经空荡荡的舞台，回味着戏剧末尾恶魔与情人相拥，同时又把魔爪插入情人胸膛的那一幕，感叹说：“结局很不愉快。”

一个打扮花哨，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到处讨赏，像一只蝴蝶似的在拥挤的大堂里翩然来去，最后轻盈地小跑到了你们这边：“大哥哥，你昨晚上没有来，姐姐唱戏都没有劲啦！”

叮当，——秦彻把一枚崭新的大金币轻轻抛进了小姑娘挎着的，已经装了许多钱币的篮子里。

你睨了一眼小姑娘挎在手上的篮子，发现金币的到来让所有其他钱币刹那间都黯然失色，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小姑娘对秦彻比对其他客人笑得都要更甜美几分。

小姑娘见钱眼开，谢了秦彻，又抱着篮子朝向你：“这位姐姐，如果喜欢刚才的演出的话，请多少赏一些吧！”

你没钱，在桌下扯扯秦彻的袖子，然后就见一枚同样金灿灿的金币从桌下飞出来，被抛进了篮子里。小姑娘开开心心地收下了。不一会儿，店里的小伙计给你们端来了一盘喷香的烤肉，和两杯装得满满当当的甜果子酒。

你抿了一口那近似糖水而几乎没有酒味的深紫红色饮料，回到刚才的话题，说：“话是如此，可你不觉得过程比结局更让人感动吗？”

“……什么过程？”

“比如，在故事一开始，大家都很讨厌恶魔，不论什么坏事，都不看事实就推去恶魔的身上，可女孩儿——恶魔的情人——却勇敢地站出来，说出了真相。”你答道。

秦彻听了，眼神中露出一丝嘲弄的神色，半讽刺地说道：“她和恶魔站队，结果被所有人一起排挤了。”

“换句话说，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只在乎事实——或者说真相——是什么样的。”你说道，“所以她可以坚定地站在恶魔这边，发现恶魔身上也有善良的部分；而恶魔，也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邪恶，接受了情人的爱情。”

“不觉得可笑吗？”秦彻垂眸，淡漠地盯着杯中的灯光倒影，反问你，“恶魔想要约束自己，克制残忍和嗜杀的天性。”

“你觉得可笑吗……可我觉得这是这部戏中很感人的一部分哎。”你有些遗憾秦彻和你想的不一样，“他想回应情人的爱情，为了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真正和她站在一起，所以才学习克制和约束自己。尽管失败了，但……结局里，情人将死之时，说并不后悔和他在一起，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这么说，或许只是为了维护恶魔脆弱的自尊。”秦彻看起来有些低落，“毕竟他不仅失败了，还把她杀死了，自己也疯魔了，完全堕落成了一个失控的怪物。”

“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很美妙的时光。”你回忆着中间那段妙不可言的唱词，神往地说，“两人一起坚守着本心，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尽管一直被追杀，经历十分坎坷，但却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能经历一次这样的人生，就算短暂，也不应当再有什么遗憾了。”

听闻你情真意切的感触，固执的龙有些动摇了。他看你用手掌捧着下巴，嘴角扬起的模样，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一种奇特的感情在蠢动：“你很向往这样的人生？”

“当然！我也想和这个女主人公一样，随心所欲地活，热烈无憾地死。”你说着，脑海中涌起了许多回忆，“哪怕其他人都告诉我不该这样，我也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呵。”秦彻轻笑一声，“你太随心所欲，所以被扔下了深渊。”

你喝了大半杯果子酒，没想到这甜甜的饮料还真有些酒力，没多久就叫你感到思想和感情都飘了起来似的，脑袋晕乎乎的。

“我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呢，呃……”你捂着胸口，不好意思地嗝了一下，“我也知道，说‘龙来了’，就是活下去的秘诀，但我就是……我骗不了自己。”

“……”

舞台上，幕布拉开，又有新的演出登台了。四周又喧哗起来，欢快的乐曲声、吵嚷的对话声和欢呼声盖过了你们聊天的声音。

微醺的时候，你开始吃盘里的烤肉。店家的手艺很高明，用果树枝燃烧烤制，给肉块刷了些甜津津的蜜，又撒了不下十几种香料，把三分肥七分瘦的兽肉烤得外焦里嫩、香软多汁。你切下一块烤肉到自己的盘子里，看那形状，和演出最后时恶魔张开的翅膀的样子很像。

“怎么了？”瞧你盯着一块烤肉闷闷不乐，正喝着果子酒的秦彻转头来问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你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刀叉，丧气地垂下了肩膀：“她一定伤心死了。”

“谁？”秦彻疑惑地问，“谁伤心死了？”

“恶魔的情人。”你继续说，眼眶微微红了，“如果她知道恶魔完全堕落疯魔了，一定会伤心死的。”

“为什么？”秦彻很注意地问你，“剧本到恶魔堕落就结束了，死去的情人没法复活，她怎么会……”

“你很在乎一个人的时候，看到他高兴，你会比他还高兴；看到他痛苦，你会比他还痛苦。”你惋惜地说道，“就像恶魔会为伤害了她而悔恨堕落一样，想到恶魔会因自责而痛苦，可自己又帮不了他，她怎么可能安心死去呢？”

这是一直沉浸在恶魔角色中的秦彻没有想过的事。人类身份的情人，竟然能够理解恶魔的痛苦吗？她果真会为他的堕落而伤感和焦急吗？没能克制自身魔性，而伤害了伴侣的恶魔，是能够被原谅和宽恕的吗？

“这才是这故事最让人悲伤的部分。”你难过地说。

秦彻垂下眼睫，神情有些阴郁：“呵，恶魔终究是恶魔，逃不掉嗜血的命运。”

这一场谈话，好像将要以人魔相恋不愉快的结局收尾了，可你忽然灵光一现，问秦彻说：“你猜，女孩儿一开始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个结局？”

故事没有交代这个部分，但有一段提到：如果女孩儿奔向恶魔，那她就再也不会有回头的机会；得知如此的女孩儿仍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背对了试图说服她指责恶魔的众人，向恶魔伸出了手。

“我不知道。”秦彻摇摇头，然后对上你的视线，“你觉得呢？”

“她肯定清楚和恶魔相恋的风险。”你十分确定地说。

“你的意思是，女孩儿知道也许会被恶魔杀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恶魔？”秦彻问，“这就是你说的，热烈无憾地死？”

“我不知道。”你学秦彻的口吻说，微微一笑，“请恶魔自己去思考一下，女孩儿的爱和决心。”

扫清了店家免费赠送的吃食，你们离开了店铺，并肩走在洒满了月光的塔尔城中。街道上亮着照明的路灯，把行走中的你们的影子拖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你把果子酒都喝完了，这时变得醉醺醺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秦彻闲扯起来。

“秦彻，你知道吗？那条龙在深渊里呆了近一千七百年，才碰上我这个被陷害而掉进去的倒霉蛋，帮他解开了封印。”你挽着身边人的手臂，一本正经地说，“那里满地骸骨，你说他干嘛不找之前进去的人帮帮忙，早点帮他出去？”

秦彻闻言，侧头看你，发现你的步子绵绵的，不像平时那样沉着有力又无声无息，料定你是给那一大杯果子酒灌迷糊了，便也一本正经地跟你说起了胡话：

“可能他真的运气不大好，等了快一千七百年，才等到了那个能帮他离开深渊的倒霉蛋。”

你噗嗤笑了一声，答道：“我才不信。”飘飘然前进了几步，你又似笑非笑地说：“他被封印的时候，好像还是个宝宝。”

龙不服气地眯缝起了眼：“……是宝宝又怎么了？”

“龙宝宝，过了一千七百年，也还是龙宝宝。”你轻轻地说，“藏不住角，藏不住尾巴，还……”

“还什么？”

“看大人的戏，模仿大人说话，学大人的样子亲女孩子。”你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既亲不懂，又亲不会。”

听你酒后吐真言，龙宝宝的自尊心仿佛被刺了一下，有点酸，也有点疼。他觉得这事情有必要弄弄清楚，不能含糊带过，就牵着你走到一块没人的空地上，很认真地问你：

“你说他不懂，难道你很懂？”

过了今夜，你才意识到塔尔城的免费酒不能乱喝，但覆水到底是难收了。这时候还在醉里坦诚相告的阶段，你便大大方方地回答说：

“他连那个戏里的女孩子喜欢恶魔都不明白，又怎么会明白相爱的人为什么要接吻呢？！”

“……怎么个不明白？”

“女孩喜欢恶魔，和恶魔最后能不能攻克难关，战胜自己，根本就没有关系嘛！”你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清晰地响着，“如果要克服魔性才能得到爱，那就不是爱，是交易的筹码啦！秦彻，你说说看，这条龙是不是笨死了？”

一语惊醒梦中龙啊！秦彻一边稳着摇摇晃晃的你，一边若有所思——

女孩儿的爱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恶魔的自我克制也是恶魔自己的选择，她和他都没想过要用自己的选择向对方交换什么，那也就是说，爱是无私的，是不必以他人对自己的作为为基准的，是由自己的内心发出的，也由自己来承担后果的……随心所欲的活。

随心所欲地活，热烈无憾地死。

即便你满身污秽，魔性难改，你也是我心中永恒的挚爱。

秦彻好像有点明白了。

“小醉猫。”闻到你灵魂的香气，秦彻很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发狂，“我猜你对这条龙别有用心。”

“哎哟……”你被自己的左脚绊了右脚，晃荡了一下，撞在了秦彻的胸口，正好硌在那颗亮晶晶的红宝石上，疼得头晕眼花的，忙伸手揉揉额头，“他是一条好龙，我还挺喜欢他的。”

“巧了。”秦彻用手轻轻抬起了你的下巴，“看你那么诚实，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条龙也挺喜欢被他捡到的小猫的。”

月光下，被斜照出的两道长长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

不算花海中的意外，这是你们共同的初吻。仍是模仿了戏剧结局中人魔相拥而吻的动作，但不同的是，这一回是自然地发乎情，止乎礼。秦彻抱着你的肩膀，嘴唇轻柔地贴着你的，没有多余的动作；你被唇上的温热刺激得清醒了，对这意外之举感到惊讶，可并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照顾你，为什么悉心修复你的东西，为什么陪伴你，为什么为失控的无礼向你表达歉意……拥吻触动了更久远的记忆——你看到了一条被关在笼中的扯去了龙角的小龙。它被锁链和项圈桎梏着，头上的两个伤口汩汩地冒着热腾腾地鲜血；小龙把红色的竖瞳睁得大大的，警惕而仇恨地注视着你；你一靠近它，那被止咬器拴住的长嘴中就不停地溢出警告的凶狠的呜呜声……

你回过神的时候，秦彻已经松开了你。他时常冷着一张脸，你难得看到他笑得那么温和。

“这下，你应该不能再说我不懂了吧。”秦彻颇为自得地看着你说，“恶魔明白了女孩的心意，我想那个故事，应该可以稍微改写一下。”

你喜欢这条龙，但又不能否认这条龙现在在你看来浑身都是疑点。你问：“你想改什么？”

“去我的武器库，挑把趁手的家伙，把害你和你朋友的人干掉。”秦彻说。

“这算什么改写？”你迷茫地问。

“这怎么不算改写？”秦彻傲然道，“我可没有那个恶魔那么怂，只能带着情人东逃西窜……我要帮她复仇。”

龙骄傲地说完，抱起你飞出塔尔城，在满天星斗的目送下，回到了龙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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