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光乍破。

日出的金辉透过云层，把光明洒下，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风暖烟淡，天气醺酣。灼灼芳花，鬖鬖细柳，点缀在波光粼粼的龙吟湾两岸，织成一幅绚烂的春日好景。

秦彻没有带你回去龙窟，而飞向了河水的另一边，在森林边沿靠近河岸找了一处坐下，陪你一起度过了悲伤的离别夜晚。你侧卧着依偎在他怀里，哭累了，枕着他的肩膀入睡。这一夜，没有噩梦，没有失眠，充盈心中的除了安魂曲的回响，还有被恶魔寸步不离守护的心安。

“天亮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宣泄完情绪后饱睡了半夜，晨起时，你仍感到一丝倦怠和乏力，“为什么没有回去？”

秦彻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着后方的大树，遥望对岸如胭脂浓抹一般的繁花盛景，惬意地答道：“也说是来了，就欣赏一下你隆重介绍的好风景。”

今年春水暴涨时，龙吟湾的急流冲断了衔接两岸的浮桥。新的桥板还没制作好，所以今春你都没有过河来，好好看看环绕村庄的花树们一齐盛开的模样。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在恶魔带你逃出村子的情况下，目睹了百卉争艳的盛况。

你远眺着那些叆叇如云的粉与白，看落英纷纷，飘零入水，只觉得胸中许多的烂漫天真，也都如这些花瓣一样，随奔流不息的河水一道流逝而去了。

“今年的花开得也很好。”你说。

“你很喜欢花吗？”秦彻微微低头来问你，他的下巴蹭到了你的额前。

“喜欢呀。花开时那么好看。”你答道，“也或许是喜欢看花时无忧无虑的心境吧。”

“呵，”秦彻笑笑，半开玩笑地问你，“龙窟周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对你来说，是不是很扫兴？”

“你不喜欢花吗？”你反问秦彻，“如果你要布置，那应该很容易吧！什么都没有弄，难道看花会让你扫兴？”

狡猾的龙在试探猫，猫学着龙的狡猾，又把他的问题抛了回去。

“对我来说，花就只是花而已，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秦彻答道，横抱着你飞上半空，“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一回，他没有变回龙形，而是抱着你在蓝天白云里穿行。你紧紧搂住秦彻的脖子，有点害怕他会突然松手把你丢下去。眼看着村庄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夹在青山绿水间的一个小几何形状，你心想如果从这高度坠下，那可能灵魂都会追不上身体下落的速度吧！

然而，一切只是你的瞎想。秦彻稳稳地抱着你，强健的手臂铁箍一般桎梏着你的膝弯与腰肢，完全不给你丝毫松脱的余地。那股浓重的被守护的感觉，又从他的行动中传达给了你。你想起昨夜里他走上前来递给你披肩，心中某个地方一暖，酸溜溜的感觉直窜上鼻头和眼眶——你又想哭了。

“秦彻，你真不像传说中的恶魔。”你珍重地感受着那股细微却又深刻的暖意，附在他的耳边说，“如果恶魔都像你这样，那末日根本不会出现吧！”

“你说的好像你见过恶魔似的。”飞行中的秦彻调侃你说，“你们人从小屁孩儿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恶魔是个坏东西。”

噗嗤一声，你笑了出来：“我当然见过的，确实是坏东西！”随即，你的声音马上低沉了下去：“杀死我朋友的，就是恶魔。污蔑我是魔女，又把我推下深渊、毁掉了我的家的，也是恶魔。”

飞过龙窟外的山脊，越过横断在城与山间的沟壑，下方就是汇集着混沌和无序的恶魔盘踞之城——塔尔城。这座城的历史悠久，已不可考据。有些人会把塔尔城叫做塔尔古城，以显出它不同于其他年轻城池的古老和陈旧。你和秦彻就是在这座城中的一个破礼堂里定下交易的。破礼堂的黑曜石尖顶构成了塔尔城剪影中最具特色的一个角落。

“也许你真的被龙蛊惑了，只是你不知道。”秦彻避开了你话中沉重的部分，继续漫不经心地打趣，“龙最喜欢勾引人互相仇恨、互相残杀。”

“那你直接祸乱圣裁军，让他们去和圣堂手足相残不就好了？何必先抢了民众，再制造幻觉，让产生幻觉的民众泼脏水给圣裁？手无寸铁的人，欲望再大，也无法和真正掌握力量的军队抗衡。我想你应该不喜欢这种一眼看到结局的无聊戏码吧！”你说。

“可能就是有这样无聊的恶魔呢？”秦彻道，“在人眼中，恶魔不论做什么坏事，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你当时正被封印在深渊里，要怎么去降下天灾，祸害人间呢？”你提出了最有力的一条反驳，“传说里，你是人间的最后一条龙。”

也不知为什么，你越要证明恶魔清白，恶魔就越是嘴硬。秦彻说：“是人发现的最后一条龙。近一千七百年过去了，或许真有第二条龙冒出来，也未可知。”

“如果是那条无聊的龙干的，那我就去向那条龙复仇；如果不是，那就是圣裁军假借龙的名义，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等我弄清楚原因，我就要他们付出代价。”你义正辞严地说道，“不是你做的坏事，不该你来承担后果。”

这下换秦彻感觉自己在做白日梦了。他简直有点怀疑是自己在该睡觉的时候却选择带你出去兜风，而导致脑子昏沉，所以不大清醒。他刚才好像听到一个人在为恶魔辩白——一个讲道理、明是非的小丫头，在证明龙在某件事上的清白。

“……难怪你被开除人籍。”秦彻若有所思地说，“我以为你只是听不懂你们圣堂人讲的话，原来你不光清楚他们在做什么，还把真话都说出来了。”

“什么意思啊？”你不解地问，“我是说，我没看到龙，所以我不承认是龙来杀了同伴，仅此而已。硬要说我是被蛊惑了……也有可能。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能清醒，也算个奇迹。”秦彻微微一笑，淡淡地嘲讽说，“我们到了。”

懒得再去掰扯圣堂妖言惑众的破事，败坏带你兜风的兴致，秦彻用一句评语结束了你们聊天的话题，降落到一片绚烂的红色花海。

“这是曼陀罗花，被某个传说中的神秘古国奉为吉祥花，见者心悦。”秦彻介绍说，转头看你，“你喜欢看花，又说在乎心境，我就想到了这里。”

红色的花开漫山遍野，色彩娇艳。听闻是举国尊崇的吉祥花，你不禁把双手交叠，捂着心口，满怀虔诚与敬意，欣赏着这片存在于深渊附近的美丽非凡的曼陀罗之海。

“没想到塔尔城外，还有这样的地方。”你赞叹花海，“我还以为城池周围和你的龙窟一样，也是寸草不生。”

“呵。”秦彻在松软的草地上坐下，遥看远处的山脉与河流，“太美的地方总会有人踏足，我要清静，只能往最污垢和荒凉的地方去寻了。”

可对比龙窟而言，那样华美、典雅、纯洁的圣堂，居住着的，却是一群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风景再美，倒成了可惜。

“天地慈心，予草木以枯荣。是盛衰无常，才叫鲜花绽放的美丽，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你徐徐说道，“只是没想到，只要一点贪婪念起，就会让这一切灰飞烟灭。”

心死于物。过分执着于美丽，就会把自由的心拴死在有形的物上。追逐美丽无有尽头，心便生出无底洞一般的贪欲，而使得纯净的灵魂被彻底染污，使得人最终变成执着本身，而忘记自己生而为人。

秦彻没有答话，仰躺在花海中，微微眯起了眼。曼陀罗的香气馥郁，而你灵魂的芬芳更浓。他不断忍耐着，克制着，不让龙性里渴求灵魂的欲念压过理智。交易，是他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底线——不帮助你达到你的目的，他不可以夺取你的灵魂。他自信能够控制自己，然而现在却有些动摇。

相比恶臭无比的贪婪的灵魂，散发着纯粹和美好的灵魂，更容易使龙发狂。

吞噬灵魂的欲望在蠢动，引起了你脖颈侧边的标记的疼痛。你有些讶异，因为曾经也感受到过类似的疼，可大都是没多久就消散了。然而，这一回，疼痛却越来越剧烈，让你大感不安。

“秦彻！你……”

你注意到秦彻的异样。他躺在花海，浑身紧绷着，好像在和某种力量斗争似的压抑着自己。你走过去，在他身边半跪下，想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经典你发烧了吗），却在还未触碰到他时，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

“在你眼里，居住在污秽之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秦彻问你，目光灼灼，右眼隐隐闪动着妖邪的红光。

“你……”说太好怕他骄傲，你选择保守回答，“反正没有传说里的那么坏。”

“呵。”秦彻坐起来，和你面对面，“塔尔城夜夜笙歌，每天晚上都在演出恶魔与人相恋的戏码。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人把她最珍贵的感情拿去滋养恶魔，却养出了一个连自己的邪念都无法战胜的懦夫。你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吗？就是你们人编的……”

农夫抱着蛇，让蛇取暖，可蛇却把农夫咬死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疑惑地看着秦彻，脖颈处的标记越来越痛，对面男人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对劲，“你不舒服吗？秦彻？”

“恶魔和人爱到最深的时候，相拥而吻。也是在这个时刻，恶魔杀死了他的情人。”

“……？”

“恶魔不需要爱。”怀着绝望的心绪，秦彻恶狠狠地说着，“杀戮，才是恶魔的狂欢。”

你的唇被他的封堵了，含着浓烈的悲哀和不舍。他告诉你这个故事，吻你，似乎是在表达一种委婉的歉意。贪食灵魂的欲望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溃不成军。他深深地仇恨自己，深深地对不住你。恶魔不配拥有爱情。

毫无经验的你从未承受过如此炙热和缠绵的吻。你甚至以为龙是不懂这种东西的，可到此刻，你才发现你也什么都不懂。某种纠缠下去的欲望在催促你回应他，可求生的本能又在提醒你赶紧远离他。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吃掉……他是你的……吃掉……

蓦地，你的神思回到了交易的那天晚上。把巨剑从龙的身体中拔出来后，那浸透了龙血的大剑便化作了一道光，牵着一缕红黑的雾气，进入了你的身体。你看到龙的记忆里，有许多长矛兵刃穿过他的身体。复仇，杀戮，又被复仇，被杀戮……不断地轮回，不断地重复……他试图控制自己不被贪食灵魂的欲望左右，可每一次都失败了，最终落入了人的陷阱，为圣裁主教用那柄巨剑插入胸膛，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深渊。

原来，龙和你一样，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就在感同身受的这一个瞬间，你突然就从爱恨交织的当下脱离了出来，看到了被龙引起欲望，想吞噬秦彻的自己，又看到了觊觎你的灵魂，想吞噬你却又在克制的秦彻。你感到失控主导了这看似热烈的接吻，爱在欲望之下悲鸣。

“不……”

一丝倔强释出了一道浅金色的光。光辉形成虚影，一把巨剑出现在你们之间。你下意识地挥剑，那还存着一点清明的龙条件反射地闪躲开，但还是为剑尖划伤了皮肤。

刺痛让邪念消散。巨剑仍化作金光，回到了你的身体里。秦彻喘息着，在距离你不远处的草地上化出龙形，仰天长啸，然后颓然垂下脑袋，失神地望着茫茫的花海。

为什么不做一个单纯的恶魔，而要仇恨自身的魔性呢？那个吻中的痛苦、矛盾、不甘心，和你被圣裁污蔑而生出的感情如出一辙，可又如此不同。你不知道原来在沉静稳重的外表下，秦彻的心里竟然藏着那么多的复杂的内心纠葛。

你们相顾无言，一直在花海中坐到日落黄昏。

天色渐渐暗了。秦彻化成人形，朝你走了过来。

“现在回龙窟里，你会害怕吧。”他说，“我带你去塔尔城，他们今晚也会演那一出人魔相恋的戏剧。你去看了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

火烧般的夕阳光辉照在他的面庞上，也盖不住布满了脸颊的红晕。他好像在为刚才的失礼而不好意思。

相比探究他是不是假编故事跟你耍流氓，你更在乎他现在是不是情况安好（你本来也没觉得他在骗你）。你脖颈侧边的标记已经不痛了，或许是说明秦彻已经度过了难关？你没有问。你感觉到他好像很执着地要“洗清罪名”，不然就没法在你面前继续做龙似的……你答应了。

“那就去看看吧。”你拍拍衣裤上的花瓣和花粉，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我没去过，你带路。”

“嗯。”秦彻点头。

龙带你进入了塔尔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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