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恥。不是恐懼。我在心裡反復琢磨著這兩個字。

「那……當時周圍的人呢？他們是什麼反應？」我緊接著問。

「同學們嗎？」她稍微抬起頭，目光飄向遠處，「沒什麼反應吧……當時在上課，大家只是愣了一下……然後話都不敢說……」

「老師呢？」我試探著。

她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嗯，也沒說什麼吧……就是催促警察動作快一點，別耽誤了上課……」

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學校和老師？我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懷疑她說的是否是事實。

……但是，我目前的任務，是要打開她的心扉。至於求證，可以放到之後再做。

「妳當時是什麼感覺？」我忍不住追問。

她的手指攥得更緊了，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吧……反正……一直以來……也沒人真的在乎我……」

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怨恨，只有疲憊和麻木。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攥緊了筆，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換了一個方向。

「妳說……沒有人真的在乎妳……妳的家人呢？比如……妳的父親，他知道妳現在的處境嗎？」我放緩語氣。

她頓了一下，然後低聲回答：「也許吧……但是他早就不管我了……反正他已經有新歡了……我又是個死囚……他不會想要和我扯上關係吧……」

她的語速慢了下來，「其實我小時候……還會盼著他回來……想問問他為什麼不要我……可後來……連夢裡也看不清他的臉了……反正也沒差了……」

我聽著她語調中的倦怠，心中不忍，試著把話題引向別處。

「那妳的其他親戚呢？」我問，「比如……妳提到過妳的舅舅，他們呢？」

「他們大概早就恨死我了吧……」她輕輕說，聲音像羽毛一樣輕，但話語卻鋒利得刺人，「大舅小舅都很喜歡、很尊敬我媽媽……小舅還罵過我野種，罵我跟我爸爸一樣……」

「野種。」雖然我已經聽到過這個詞，但是我的筆尖還是一時滯住。

我家裡人雖然偶爾會鬧些矛盾，但從來沒有人會說出這樣刺骨的詞彙。我的父母總是在家族聚會上誇我，說我聰明、懂事，甚至連那些叔叔阿姨有時也會玩笑地說：「妳看起來就是個小大人，將來一定有出息。」，像「野種」這個我想都不敢想的詞，居然從她的親人嘴裡說出來，而且讓她不止一次提到，它顯然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裡。

「……妳一直是這樣孤獨嗎？」我低聲問，試探著她的反應，「哪怕妳小時候也一樣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權衡該不該回答，然後低聲說：「那倒也不是……國小的時候還是蠻快樂的……至少在我爸爸和媽媽離婚以後……還是很開心的……」

「離婚之後？」我疑惑地反問，這和一般人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樣。

她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露出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表情。「……因為……離婚以前……也不怎麼開心……」

「為什麼？」我輕聲問，盡量讓語氣溫柔一些。

她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後說：「我記事的時候，父母就經常吵架……然後在我幼稚園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低得幾乎聽不清：「我媽媽說，爸爸……從來就不管我……有時候幾天都不回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也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了，但我看見打碎的玻璃……就會聽到像是爭吵的聲音……就會發抖……很響……很響……」

父母拌嘴對我而言並不稀奇。他們大多時候只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洗衣服誰該收、晚餐該不該多加點鹽。也有過一次，媽媽因為爸爸沒及時接我放學而大發脾氣，我看著媽媽氣得摔了筷子，當時心裡有點害怕，但很快就被爸爸輕聲哄好了。

婚姻裡的摩擦或爭執，似乎是必然的，像鍋裡沸騰的湯水，偶爾翻出幾個氣泡。但像她描述的這種，摔玻璃、動不動就幾天不回家，我卻無法想象。這不是普通的爭吵，而更像是——戰爭。

看著她緊緊攥著裙布的手指，我不由得擔心起她的精神狀態，想著引她回到那些快樂的記憶。

「妳剛剛提到國小的時候比較快樂……那個時候，妳是怎麼看妳媽媽的？」我試圖讓她的情緒放鬆一些。

她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嘴角帶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我還記得……那時候考試經常考第一名……她帶我去遊樂園……我們坐過山車……雖然我有點害怕……但她一直握著我的手……」

她說著，目光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還有馬戲團裡的小丑，噴火的雜技。對了，還有音樂廳裡那些閃閃的燈光，我在音樂廳裡坐著，看大提琴演奏者演奏，那音樂好像……讓我飄在雲端一樣……」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想起更多。「那時候我最喜歡喝她給我做的雞湯，還有炒土豆。她做菜真的很好吃，哪怕她一直這麼忙……」她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幾乎不易察覺的驕傲，「尤其是雞湯……妳知道嗎？她要用慢火煮好幾個小時，做出來的湯還有一層薄薄的鷄油浮在上面，還有一點中藥的香氣。她跟我說鷄湯就是要小火慢燉，這樣做出來的肉才會嫩……」

她的話開始流暢起來。

我聽她講她母親的拿手菜：浮著油的鷄湯、金黃酥脆的辣椒土豆絲，入口即化的紅燒牛肉……她的描述讓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甚至肚子隱隱有些抗議。

我聽她講她母親帶她去水上樂園的日子：從高處「嗖」得一下滑下來的水滑梯，水流轉個不停的漂流池，有著各種口味的冰淇淋車。她說她最喜歡草莓味的冰淇淋。我想象著她一小口一小口舔舐著冰淇淋的樣子。

我聽她講生日時她母親帶給她的各種驚喜：能亮燈的地球儀，母女倆拼了好幾個晚上才拼好的拼圖，有各種曲譜的八音盒……我聽著她哼著曲調，想起我童年時父母給我買的發條娃娃。

她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臉上竟露出少見的輕鬆神情。和之前怯生生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靜靜地聽著，不忍心打斷她，任由她把話說下去。

「……但是……進了國中之後，這種事情……就越來越少了……」

她忽然停了下來，低著頭，不再看我。

整個房間安靜了下來。

「……那……妳媽媽當時是想讓妳快樂嗎？」我終於輕輕開口。

她微微抬起頭，像是被這個問題觸動了什麼。然後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應該是吧……但她大概……更想要我成功……」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確定，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試探我的反應。

「如果只能選一個呢？」我試探著，儘量讓語氣保持平和。

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拇指慢慢地搓著食指，像是在掙扎。過了幾秒，她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成功吧……我想她會選成功……」

——————

「…………成功嗎…………」我重複著她的話，試著讓語氣保持柔和，「那麼，對妳媽媽而言，什麼算成功呢？」

她的視線落在桌面上，手指輕輕摩挲著裙布的一角，像是在努力組織語言。「……應該是……成績好吧……考試考得好……能進好的學校……」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每個字都被重重拋出。

「她對妳的成績要求很高嗎？」我輕輕問。

她點了點頭，低聲說：「一開始……還好……成績不好的時候，她會問我哪裡錯了，怎麼錯的……如果是粗心，下次注意就好……如果是不會……她會讓我好好學……」

「但後來……每次考試……我都會在不同的地方犯錯……有時候是理解題目錯了……有時候是……出題老師的意圖……我抓不準……」

她的語速越來越慢，突然停了下來。我沒有催促，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手緊攥著裙布，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後來她就越來越不耐煩了……一開始是罵……然後……就開始打……」

「打？」我忍不住追問，語氣裡透著一絲震驚，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壓低聲音。「妳能說說是怎麼打的嗎？」

她低著頭，聲音像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只要是不應該錯的題，每丟一分就要被打一次……拖鞋……晾衣架……還有拖把……幾十次應該有吧……」

我並不是沒有被打過——國小時，我一時好奇，把一段裸露的銅線插進了插座裡。雖然萬幸沒有觸電，但幾個電器被瞬間燒壞了。印象中，我父母輕易不動手，但那天，我挨了父親狠狠的一頓打——不多，只有幾下，但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麼叫「教訓」，什麽叫「警告」——那是為了讓我記住危險，記住代價。

可是她呢？我望著眼前這個女孩，她低垂著頭，像是在說著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她的母親因為她的成績，用晾衣架、拖把打她，用分數來衡量她的「應得」。我無法理解，也不敢相信，僅僅是因為考試，她要承受這樣的懲罰。

「妳媽媽……每次都這樣嗎？」我輕聲問，盡量控制住自己的語氣，不讓情緒洩露得太多。

她的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但她沒有抬頭：「……有時候更重……有時候……只是罵……但也沒輕多少……」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才慢慢開口：「那妳被打的時候……有哭鬧嗎？」

她搖了搖頭：「只要我哭出聲……就會被打得更厲害……」

「她對妳說過什麼嗎？」我試探著問，卻又有些害怕答案，握住筆的手無意識地用力。

她的神情微微一變，嘴角突然扯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冷笑：

「『哭哭哭，就知道哭，有時間哭怎麼沒時間多做點題呢？』」

她說話突然變得流暢起來，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尖銳。

「『妳這麼沒出息，將來怎麼辦？是不是想跟妳爸爸一樣，一輩子當廢物？』」

「『我辛苦養妳，就是為了看妳哭鬧嗎？再哭鬧就給我滾出去！』」

她模仿得幾乎栩栩如生，連眼神中的不屑和冷漠都一模一樣。

「『每次跟妳講，不要粗心，不要粗心，不要粗心，妳怎麼老是聽不進去呢？』」

「『妳以為說兩句對不起就有用嗎？我問妳為什麼粗心，妳還找藉口！』」

「『妳到底有沒有用功啊？還是妳就是教不會啊？』」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語調越來越尖銳。

「停一下。」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不由得出聲。

然而她像是沒有聽見，聲音愈發尖厲。

「『現在就這樣，動不動就犯錯，以後工作怎麼辦？被開除怎麼辦？妳是不是要我養妳一輩子？！』」

「『妳是要像我一樣，一輩子到處打工嗎？！妳要像我這樣一輩子要看別人臉色，被領班訓了也不敢還嘴嗎？！』」

「『被妳媽媽罵也就算了！到時候被領班罵，被老闆訓，誰還能幫妳？！』」

「停一下！！」我下意識地大聲喊出來，蓋過她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像是從一個漩渦中被強行揪了出來，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驚恐，然後迅速低下頭，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再罵我了……都是我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低聲說，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兩隻手掌慢慢壓平在桌上，「對不起……我不是在罵妳……我只是想……想讓妳停下來，妳剛剛的狀態有點……不太好……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慢慢放鬆了些，但頭依然低著，不敢看我。

「沒關係，妳不需要說對不起。」我用盡量輕柔的語氣說，「剛才的事，不是妳的錯……真的不是。」

她沒有反應。

我只能等待。

一秒。兩秒。三秒。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每次打完我，她也會說自己下手重了……可是……她還是會打我……」她終於低聲回應了我。

我輕聲問：「她每次都這樣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有時候……她罵完了，就不說話……有時候打完我……她會蹲在旁邊發呆……」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有時候我被皮帶抽得出血了……她也會幫我細心地貼膠布……但她從來沒說過一句對不起……」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無奈地苦笑起來，「她說這些都是為了我好……這些都是因為她愛我……每次都是……」

愛？這是愛嗎？也許是吧。但是為什麽愛會讓面前的女孩痛苦，也讓她的母親痛苦呢？

我不敢問出口，也無法將這句話咽下，只能在心裡不停地質疑。

「……妳有時候，會不會覺得委屈？」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沒有回答，低垂著的頭顱連動一下都沒有。

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太過直接，但我忍不住。我深吸了一口氣，試著平復自己的情緒，筆尖輕輕地點了幾下紙面。「妳現在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嗎？」

過了很久，她終於輕聲說：「……不記得了……」

我低著頭，緩緩地記下這句話。

——————

我想起她檔案中的記錄——她的學業成績幾乎完美，從國中到高中都名列前茅。這讓我更加疑惑，為什麼在母親眼裡，她的表現還是遠遠不夠？

「妳國中的成績其實很不錯啊。」我合上筆記本，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快一點，試圖緩和她的情緒。「年級前二十……妳媽媽還會不滿嗎？」

她身體抖了一下，像是被這個問題觸碰到了什麼敏感點。「她說……如果能考前十……會更好……」她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但是……我偶爾名次會掉到很後面……要是掉到五十名以後……她就很生氣……」

「五十名……」我喃喃自語，盯著筆記本上的數字。「妳知道嗎？我讀書的時候，成績只是中等，從來進不了前五十。如果我是妳的話，也許……她要打死我了吧。」

她抬了一下頭，像是在確認我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很快又低下去，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妳應該慶幸……」

她說得那麼平靜，卻讓人無法喘息。

我努力抑制住心裡的刺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些：「妳剛剛說掉到前五十名她就會生氣……妳願意告訴我她是怎麼生氣的嗎？」

她的手指在裙布上輕輕揪了一下，然後停了下來。「……就是那一次我掉到五十幾名……那天她回家很晚，問我考了多少分……」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像是每個字都被逼出來一樣。「我不敢說實話……就說考了三十幾名……」

我緊張地看著她，心裡已經預感到了後續的走向。

「她去和班主任打電話確認……」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後……就拿著晾衣架……從客廳打到房間……」

「妳……有反抗嗎？」我的聲音不穩。

她搖了搖頭，目光游離：「……沒有……我那時候只想躲……但房間就那麼大……她拿東西砸我……我就一直往床底下鑽……」

她的聲音突然停住，手指輕輕顫抖。我耐心地等著，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繼續。

過了一會兒，她吸了吸鼻子：「她後來把我拽出來……把我鎖進了櫃子裡……說是讓我反思……」

「櫃子裡？」我感覺自己的胃像被什麼攥緊了一樣。

她點了點頭：「……很黑……很窄……她把門用繩子綁住了……我出不去……我……在裡面尿褲子……」她的聲音幾乎斷裂。

「那……妳在裡面待了多久？」

「一整晚……」

「一整晚……」我輕聲重複。

「後來她把我放出來……把櫃子擦乾淨了……衣服也幫我洗了……」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她說……不能影響我的學習……」

我握緊筆，忍住情緒不讓聲音顫抖：「那妳怎麼看她這麼做呢？」

「她告訴我……她知道我很害怕……她知道我很難過……但是為了我的未來……她沒有辦法……」她聲音裡只有一絲遙遠的疲憊。

腦海中，一段記憶無端湧上來。我放下筆，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妳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疑惑。

「那時候……我考試考砸了，心裡很害怕，不敢讓爸媽知道，就……偽造了他們的簽名。」我笑了一下，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但那記憶卻讓我內心微微發顫。「後來……他們發現了。」

她看著我，眼神專注，像是在等待我的下文。

「那次……我爸爸狠狠打了我一頓，打得我屁股都腫了。」我攤了攤手，嘴角帶著一絲苦笑。「當時我以為……這是我人生最慘的時候。但後來……他坐下來跟我說了為什麼要打我。他說，偽造簽名是違背誠信的行為，如果我繼續這樣做，以後輕則會失信於人，重則可能觸犯法律。那一頓打……我現在想想，似乎不全是懲罰，更多的是警告吧。」

她的手指輕輕攥緊裙布，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

「但是……」我停頓了一下，低聲補充，「哪怕是那種情況，我也從來沒有被關進櫃子裡過。」

她仍然沉默著，只是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妳媽媽……有沒有對妳說過她這麼做的具體原因？」我試探著問。

她搖了搖頭，沒有看我：「……她就說……我是因為偷懶、粗心，才會有這樣的成績……」

「……就這樣？」我忍不住追問。

她點了點頭：「後來她就給我報了補習班……說是要讓我進步……她給我買了很多補品，說是為了讓我身體更好，能學得更久……」

我愣了一下，筆停在筆記本上。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疲憊的身影，穿梭於工作和家庭之間，卻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極端的方式來應對一切。

也許她根本沒有餘力來想怎麽管教女兒……

——————

「結果她只是給妳上補習班嗎……？」我只有輕聲重複。

她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補習班很貴……所以她晚上又接了一份手工活……就變成每天打三份工……但是還不夠，還去問舅舅們借錢……」

「舅舅？」我感到有些意外。之前她提到過舅舅們，印象中似乎他們對她並不友善。「他們願意幫忙嗎？」

「嗯……他們很敬重我媽媽……」她猶豫著，「大舅說，我媽媽為了他們的學業，高中畢業就出去做工，供他們讀書……」

「所以……他們覺得欠妳媽媽的？」我忍不住追問。姊姊放棄自己的將來供弟弟讀書，這種事對生長在大城市，生活富足的我來說，實在是過於遙遠。

她的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的笑：「他們說，她辛苦到現在，所以他們什麼忙都可以幫……讓我不要辜負她的期望……」

也許，舅舅們對她的敵意是出於對她母親的敬愛？

「那妳覺得妳上補習班有幫助嗎……？」我問得很小心。

她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考。「其實……沒上補習班……我也經常排在年級前二十左右吧……上了補習班以後……基本也一樣……」

「那妳媽媽怎麼看呢？」我留心她的表情。

她抿了一下嘴：「她看到我上補習班以後，還是和沒上補習班一樣，就更加煩躁……每次補習班結束，都會逼問我上課有沒有認真聽，要我把所有內容……都復述一遍……」

我無言以對，只能低頭記錄。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看到我成績始終沒有提升，就不停地給我換補習班，換了一個又一個，越換越貴……本來每天晚上，都能吃到肉的，後來就變成一星期吃兩三次……最後……變成一星期一次……」她低垂著頭，聲音幾乎聽不清，「她說……這些錢……不能浪費……」

「妳媽媽這樣做，應該是……希望妳的成績更好？」我停下筆，試著說出自己的猜測。

「……應該是吧……」她沒有抬頭。

「嗯，我小時候也上過補習班。」我用稍微輕鬆的語氣說，想試著緩和氣氛，「但成績好像一點都沒提高。後來我爸媽直接放棄了，說那就是浪費錢。其實……現在想想，這樣可能反而好一些，壓力會小一點。」

她微微抬了一下眼睛，看著我，似乎想要確認我的語氣是否真誠。接著又低下頭，小聲說：「……但是我媽媽不會放棄……」

「為什麼呢？」我忍不住追問，盡量讓聲音保持柔和。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低聲說：「因為……她說……她的努力……不能白費……」

「她的努力？」我放下筆，緩緩地問。

「她說……這些錢……是她晚上多打工賺來的……是她去求舅舅們借來的……」她的聲音像是一片落葉，輕輕地飄落在地。「她說……如果我不爭氣……她就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

「妳覺得呢？」我試圖將話題拋回給她，讓她自己去回答。

她的眼神聚焦向桌面的某一點，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我翻了翻筆記本，思索著該怎麼把話題接下去。剛剛的對話讓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我知道，如果不引導，她很可能會沉默下去。

「那……如果上了補習班，成績還是不穩定呢？」我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問，筆尖輕輕停在紙上。

她低下頭，手指捻著裙布的邊緣，像是在努力回憶。「……我記得國三的時候有一次……」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成績掉到一百多名……」

一百多名？對於她這樣的學生來說，應該算是很大的波動，尤其是國三，正是要中考的關鍵時刻。按她的描述，她的母親根本不會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她繼續。

「她就開始質問我……是不是不認真……做什麼去了……然後……翻箱倒櫃地找……」她的聲音忽然停住，像是堵住了什麼情緒。

「找什麼？」我輕聲追問。

她的手指用力抓緊裙布，終於抬起頭，眼神中帶著隱隱的羞愧和痛苦：「……找到一本……我藏著的故事書。」

故事書？我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

「那本書是我好朋友寫給我的……」她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哀傷，像是回到了那段記憶裡，「她不喜歡上課，但是她真的很有才華……她給我看她寫的小故事，還畫了插畫……但是我媽媽……把那本書撕得粉碎……」

「撕碎了？」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點，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壓低聲音。「對不起……」

「……嗯。」她低著頭。「我後來……去跟她道歉……她那麼勇敢……還去找我媽媽理論……」

「理論？」我有些意外，「她真的去找妳媽媽？」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崇敬，眼睛裡現出了光芒：「對……她很勇敢……真的很勇敢……像個英雄一樣……」

但那道光芒也只是出現了一瞬，她的聲音便又沉下去：「……然後……我媽媽當著所有人的面……罵她是個傻子……說她是禍害……我媽媽還跟她的父母告狀……說她不務正業……說這種垃圾就應該被撕掉燒掉……還說想當廢物就自己去當，不要影響別人……」

哪怕是擔心自己女兒的成長，這會不會太不給對方面子？

我的筆停在紙上，只覺得難以言喻的心酸。「她呢？她有回應嗎？她的父母呢？」

「她的父母就按著她的頭，不停地在和我媽媽道歉……然後……她就只是站在那裡……眼睛裡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了……」

我只覺得胸口堵得發慌，「那後來呢？妳們還有聯繫嗎？」

「……沒有了。」她搖了搖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痛苦和自責，「她後來不再和我說話了……其實……是我不敢再和她說話……」

「為什麼？」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因為……我覺得她那麼勇敢……那麼正直……而我……只是個麻煩……」她低垂著頭，聲音裡充滿了懊悔。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換了一個方向：「妳媽媽罵完妳朋友之後，還對妳說了什麼嗎？」

「她罵我……罵我不懂事……說我是壞孩子……還說我會拖累她的一輩子……」她的聲音再次變得細小，「她說我不配交朋友……」

我握緊了筆，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那之後……妳怎麼做的？」

「那天晚上……她睡著了……我就離家出走。」她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

離家出走？！我的心猛地一緊。

「妳為什麼會想著要離家出走？」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但語氣裡的震驚還是藏不住。

她指尖輕輕捻著裙布的邊角的樣子，像是在揉搓著一塊無形的傷口。「……我覺得……我就是個累贅……」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不止讓我媽媽不開心……還讓我朋友丟人現眼……甚至……還要連累她的家人……」

我幾乎無法喘息，只能靜靜等她繼續。

「那天晚上……我媽媽睡著了……我就偷偷拿了件外套……出門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控制情緒。「……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就一直走……走了好遠……過了好幾個路口……還過了一座橋……」

「妳一個人？」我忍不住插話。

她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想著……也許能走到哪裡……就在哪裡停下來……只要不回家……就好……」

「妳當時不害怕嗎？」我問，心裡不禁浮現出她一個人穿過那些無人的街道的畫面。

她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自嘲的笑容：「……怕啊……但是……比起回家……好像……走在外面更讓我安心一點……」

她的話讓我一時語塞。我低下頭，勉強讓我手中的筆動起來。

「最後……我走不動了……就坐在地上……又冷、又餓、又累……」她的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助。「……當時……我真的想過……要是能做個乞丐……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回到那個家裡……不用再聽那些話……」

「但後來……」她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像是回到了那段黑暗的記憶裡，「……真的有一個乞丐……他……他伸手想把我拖走……」

我愣住了。

「我……我當時嚇壞了……開始大聲喊救命……」她的聲音越來越顫抖，「但是……他把我的嘴巴捂住……力氣好大……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根本掙脫不了……」

她的手指抓緊了裙布，指節泛白，整個人微微顫抖。「我……現在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很臭很臭……比大便還臭……我當時覺得我要死了……然後……我還覺得好像死了也不錯……」

我一陣心痛。

「然後……有路過的警員……他們聽到聲音趕來……把我救下來了……」她低垂著頭，「他們問我是不是迷路了……問了我的年紀……問我家在哪裡……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哭……」

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最後……他們把我帶到了警局……想辦法查到了我是誰……打電話通知了我媽媽……」

「妳媽媽來接妳了？」我問，心裡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

她點了點頭：「她來接我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氣喘吁吁的樣子……站都站不穩……還要警員扶著……」

她頓了一下，努力地壓抑情緒：「回家以後……她打了我一頓……一邊打一邊哭……說她晚上起床看見我不在家……嚇壞了……跑遍了附近的警局……打遍了所有認識的人的電話……說我是不是想逼死她……好奇怪啊……明明當時要死掉的人是我……」

「妳說她晚上起床？」我捕捉到了她話中的一個細節，小心翼翼地問。

她愣了一下，像是沒有預料到這個問題。「……嗯，她經常睡得很淺……有時候會半夜起來……看看門鎖了沒有……」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她說自己腦子裡老是轉個不停……停不下來……」

「是因為工作壓力嗎？」我追問。

她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可能吧……她總說……這個家裡，什麼都要靠她一個人……」她低下頭，手指捻著裙布，像是在掩蓋自己的不安。

「妳媽媽很辛苦呢……」我感嘆。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班主任也說……我媽媽很不容易……要體諒她……還說……不要再做離家出走這種添麻煩的事情了……」

「妳自己覺得呢？」我問，目光緊緊盯著她的臉。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像是失去了焦距：「我覺得……應該是我做錯了吧……」

「為什麼？」她的回答讓我意外。

「因為……我媽媽那天……看上去真的很累很累……」她的聲音幾乎斷裂，「而且……她哭得那麼傷心……」

「可是……」我看著她，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下去。

她沒有反應，只是默默地等待我的發問。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妳……不怪妳媽媽嗎？」

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地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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