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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死不足惜的你(繁體中文),7

小说:邊緣人系列 2025-08-31 08:40 5hhhhh 3940 ℃

這也是為什麽我的父母支持我成為記者。這也是總編輯反復告訴我們的話。如果不能挖掘出人作惡的因果,那我們這個職業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能有什麼理由?!」她突然抬起頭,歇斯底里地否定著我内心深處的觀點。

「為什麼其他人就都可以忍下來,我就不行?!為什麽只有我會變成這樣?!」

「我媽媽說我不用功,我舅舅說我沒良心,老師也說我不好好學習,改造中心裡也這麼說……」

「而且我媽媽那麼早就離婚,一個人把我養大,打那麼多工,那麼辛苦……」

她的眼淚瞬間滑落下來,聲音變得沙啞:「我還記得她帶我去遊樂園的時候,她抱著我轉圈圈……我還記得她給我做的飯菜……但是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對不起她……」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幾乎聽不清楚:「那顆流星這麼可愛……我怎麼配……」

「她是從天上來的……但我就是……我根本就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人……」

「她只是下凡而已,又為了王子犧牲……為了愛而犧牲……我呢?反而是媽媽為了我……我就是個錯誤……」

「像我這種人,活該被社會淘汰吧……」

我愣住了,心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她說的這些話。

「……妳……妳真的覺得有『錯誤的人』嗎?妳真的覺得……有人活該被社會淘汰嗎?」我已經盡力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但剛一開口我就發現了我的徒勞。

她沒有回答,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幾滴眼淚無聲地落下。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雙手撐在玻璃隔板上,語速急促:「妳真的這麼想?我知道妳犯下了重罪,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但是妳之前遭受的這些痛苦,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妳的錯——

沒有生而為錯誤的人。沒有活該被社會淘汰的人。沒有天生應該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

我相信,妳的遭遇,只是妳身處的環境沒有給妳其他的選擇——

可是我看見她的姿態,所有的話語統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

我看見她緩緩地抬起頭,眼神中透著一種深深的決絕和自我放棄——

我看著她白皙的脖頸,她抬頭仰望著我的姿態,像是準備好了一切,像是一頭等待著屠刀的羔羊,寧靜地引頸受戮——

然後,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自虐而虛弱的笑容,彷彿是在嘲弄自己,也嘲弄著這個世界——

她的話,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直刺入我的心——

「——我覺得我死不足惜。」

——————

我想起了網路上那些人對她的指責。說她畸形、矯情、心理脆弱、甚至應該被除掉。那些人對她一無所知,所以能說這些話,我也可以理解。

可是她自己也這麽認為。

意識到這個事實時,我所有的力氣像是被抽離了一般,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所以妳沒有想過按過失致死來辯護……對吧……」我的聲音乾涸。

她的眼神微微一閃,隨即垂下眼睫,視線落在桌面上某個模糊的點上。「我連救護車都沒有想過要叫……妳還覺得我沒有故意殺人嗎……」

「可是妳那時候的精神狀態……妳真的能確定,妳完全是在清醒的情況下……?」我還在徒勞地為她辯解。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嘴角掠過的笑意,卻比哭還難看:「精神狀態……這種東西有什麼用……我砍她的時候……刀是真正的刀……血是真的血……」她頓了頓,指尖撥弄著銬環,「妳能告訴我,這是『過失』嗎?」

她反問的語氣平靜,卻讓我無法回答。房間裡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鐐銬聲偶爾作響。

「所以……妳也沒有想過自首……對吧……」

她低下頭,良久,聲音從胸腔裡傳出來:「像我這樣的壞人,根本就不應該自首吧……」她的眼睛抬起來,空洞地望著我,「我不想有任何減輕罪行的情節……不配……」

「為什麼不配?」我的語氣突然急了起來,幾乎脫口而出,「妳覺得法律只是用來懲罰嗎?它不是應該——」

「應該什麼?」她冷冷地打斷我,語氣裡帶著一絲嘲弄,「教育我?挽救我?改造我?」

她突然笑了,笑聲低沉而破碎:「我早就是個廢物了,妳知道嗎……」

看來我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妳也拒絕了精神鑒定……對吧……」我壓下情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沒有……」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不值得……」

「可是他們沒有看到妳手腕上的傷口嗎?」我追問。

她的肩膀微微一顫,下意識地護住了護腕。「看到了啊……他們也問我了……我就說是我不小心劃到……」

「為什麼?」我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妳為什麼要隱瞞?」

她抬頭看著我,眼神像是兩片深不見底的湖泊,聲音冷得讓人心顫:「這麼明顯的事情,還需要鑒定嗎?」

我無言以對,感到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

對啊,她的手上戴著護腕,太特殊了。而且入獄的時候,應該會要搜身,他們不可能沒有看到這麽顯眼的傷口吧!

那為什麽——

「——誰叫她正好趕上嚴厲執法的專項行動呢。」我突然想起來總編輯說的話。

難道,因為有這個專項行動,警方就加速了審理的環節?而她的案子太過明確——不僅有直接的物證和自白,還有長期的動機線索,所以警方就按「計劃性行兇」結案?

警方想要快審,她一心求死,這就是兩廂情願?這也太荒唐了。但是我也改變不了什麽了……

「那……政府有指派過律師嗎?」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

「有啊……」她的語氣平靜得異常,卻隱隱透著一絲諷刺。

「那妳也什麼都沒有說嗎?」我試探著問。

她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冷笑:「我是壞孩子,還是這樣的結局適合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接受了某種無可逆轉的宿命。

「妳被母親高壓對待也好,那個所謂的『改造中心』裡受到虐待也好,高中裡的學習壓力也好……有去找過心理諮詢嗎?」我試圖換一個角度,「政府有一些社福和法扶項目——」

「心理諮詢?社福?法扶?」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眉頭微皺,語氣裡滿是困惑,「那是……什麼……」

我心頭猛地一沉。「妳不知道這些?」我不敢相信地追問。

她搖頭的動作很慢,但是她的眼裡一瞬閃過了很多情緒:愕然、茫然、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我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簡單地介紹起來:「心理諮詢是讓妳和專業人士談話,幫妳減輕心理壓力;社福可以幫助低收入家庭,提供經濟補助或者心理輔導;法扶則是……在妳遇到法律糾紛時,提供免費的法律幫助……」

「心理諮詢是找心理師嗎?」她皺著眉,「那個……要好多錢吧……」

「不一定的。」我連忙解釋,「學校裡應該有諮商中心,有些地方政府也有免費的心理諮詢服務。如果家庭有經濟困難,可以申請減免費用……」

「學校?」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的老師連我們成績掉幾分都要不停嘮叨,妳覺得我會跟他們說什麼心理問題嗎?」

我愣了一下,內心微微一痛。她的反應太真實,讓我不知如何反駁。

「那社福和法扶呢?」我繼續試探,「像低收入家庭補助,或者申請學費減免,這些妳有聽說過嗎?」

她的表情從疑惑轉為更加茫然:「沒有……」

我吸了口氣,努力讓語氣平靜下來:「像低收入戶的補助,通常可以幫助家庭解決一些基本生活費用的問題;如果家裡負擔太重,可以向地方的社會福利中心申請。如果是法扶——法律扶助基金會,它提供免費的法律諮詢和援助,像涉及到未成年人的案件,比如家庭暴力,或者所謂的『改造中心』的虐待行為……」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像是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我感覺到她的抗拒,立刻停下來:「我知道,聽起來很陌生……妳是不是覺得,像妳這樣的家庭根本不會有人幫忙?」

她低下頭,緩緩點了點頭。「我們家……一直都是我媽媽一個人扛的……她說別人是靠不住的……」

「妳媽媽說的,確實有她的道理。」我試著安撫她,「但這不代表這些資源就不存在,也不代表她永遠沒有其他選擇。妳知道嗎?有些孩子靠社福專案的補助,真的撐過了很困難的日子……」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憤怒和絕望:「那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們?!」

我怔住了。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語速快得讓人心驚,「妳知道嗎?我們家有多窮,妳知道嗎?我媽每天要打三份工,有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妳知道我想過多少次去死嗎?!沒有人幫過我們!什麼社福法扶,什麼心理諮詢,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我沒——」

「我都要死了!妳現在才跟我說這些?!妳覺得妳很了不起嗎?!妳為什麼——」

她的聲音卡住了,眼淚像是決了堤一樣湧出來。

她低下頭,雙手掩面,渾身發抖。

我的喉嚨一陣哽咽。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真的沒有用嗎?她說得對嗎?我陷入了一瞬的動搖。

不,不是的。她的處境也許屬於極端個案,但把她和她的母親逼到如此的困境絕對不是個案。

她口中的『改造中心』裡,應該還有很多孩子——那就是最好的證明。

就像她口中的小組長,還有她提到的其他室友,那些在『改造中心』裡的孩子們——他們應該也有類似的困境,他們的家庭應該也在掙扎。但他們還有機會。

「妳說的對……」我低聲說,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妳沒有錯,妳媽媽也沒有錯……是這些資源沒有被普及,讓太多人錯過了它們……」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像是徹底被掏空了一樣。

我停頓了一下,試探著問:「但妳記得嗎?妳說過,改造中心裡的室友,除了妳和小組長,還有六個對吧?也許,小組長已經不在了,妳也不再需要這些幫助,但她們還有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語氣放得更輕:「妳之前說……妳們很團結,關係很好,對吧?」

她的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卻依然沒有抬頭。

「如果妳願意,我可以幫她們試試。」我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妳能告訴我她們的名字和聯絡方式嗎?」

她沉默了很久,手指攥緊了裙布。良久,她抬起頭,目光裡閃過一絲動搖:「……我想想……」

——————

「剛才就是我最後的問題了。」我輕輕合上了筆記本。

這場對話耗盡了我的精力,我的內心像是被千百種情緒撕扯過,傷痕纍纍。

她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消化這個訊息。良久,她抬起眼睛,聲音顫抖而輕微:「……真的沒有問題了嗎?」

我愣了一下,心中一陣酸痛。她的語氣裡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好像這次談話,是她某種程度上的依靠。而現在,我要結束了。

我放下筆記本,抬起頭望著她:「那……妳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對我,或者……對這個世界。」

她的嘴唇顫抖著,像是要說什麽,但最後,她只是低下了頭。

我的心不知為什麼突然沉了一下。她的沉默,她的動作,代表了她的徹底放棄。

空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樣,令人喘不過氣。

我猶豫著是否該起身結束這次採訪,這時她忽然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我。

她的眼神裡不再是絕望,而是一種隱隱的懇求。

「妳需要我為妳做什麼嗎?」看到她的眼神時,我的大腦像是短路了一般,幾乎脫口而出,連語氣都沒經過斟酌。「如果妳還有什麼願望的話……我可以滿足妳。」

她的眼神再次閃了一下,隨後低下頭,嘴角扯出一抹幾乎看不見的苦笑:「……妳在可憐我嗎?」

她的語氣不重,但卻像是一根尖細的針,戳進了我的心裡。我搖了搖頭,隨即又覺得這個動作無法傳遞我的真實感受,於是說:「我可憐妳能有什麼用呢?大概算是自我滿足吧……」

她愣了一下,隨後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個幾乎看不清的笑容。

「我……我能叫妳姊姊嗎……」她低聲說。

我有些措手不及:「……為什麼這麼問?」

她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真摯的溫柔:「因為……除了我男朋友以外,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聊過這麼多自己的事情……妳給我的感覺就像姊姊一樣……」

我的喉嚨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可以嗎……?」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我拒絕。

「……嗯,當然。」我平靜地答應道,心裡的各種情緒卻千迴百轉。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到我臉上,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感激,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

「姊姊……」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組織著什麼詞語,最後,她的目光裡多了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我知道我這幾天可能就要……到時候,妳可以來陪我嗎?……」

她的語氣如此輕柔,卻讓我心猛然一震。

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死刑執行時,親友可以來探望,如果願意的話,也可以陪伴死囚走完最後一程。但這對大多數人來說太過殘酷,所以通常只是來道別而已。然而對她來說,也許哪怕多一秒的陪伴也是好的。

「……好。」我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顫抖,「到時候我來陪妳。」

她的眼神裡掠過一絲震動,隨後嘴角微微勾起:「謝謝妳……我沒有別的願望了……謝謝妳……謝謝妳……姊姊……」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

我忍不住站起身,雙手撐在玻璃隔板上,語氣裡充滿了安撫:「沒事的……沒事的……妳不要再哭了……」眼淚也從我的眼角滑落,模糊了我的視線。

她也站了起來,被銬住的雙手緩緩撐在玻璃隔板上,試圖和我的手隔著玻璃重合。「嗯……姊姊……我會勇敢的……謝謝妳……」

我看著她,眼前的玻璃隔板突然變得那麼厚重,那麼令人窒息。

她的手掌比我要小一些,隔著冰冷的玻璃,貼在我的手下,微微顫抖。

那一刻,我恨透了這層冷冰冰的屏障,恨透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面上,而我的淚水則打濕了筆記本的封面。

「姊姊……姊姊……我會勇敢的……」

「沒事的……」我對她輕聲說,「妳已經……很努力了……妳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她說她會勇敢的。可是,她為什麼要勇敢?她本不該需要這樣的勇氣。

她說她沒有願望了。可是,她原本該有很多很多的願望。

我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千斤重的石頭壓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

那之後,我四處奔波,試圖挖掘與她相關的一切人和事。家人、老師、同學、男朋友的家人、室友,甚至照看她的警員。

我說服自己,這是為了核實她所描述的那些經歷,驗證她的故事是否真實。但其實我心裡很清楚,這只是藉口。我只是懷抱著一絲不甘,希望能找到她尚未被這個世界徹底放棄的證據。

然而,現實比我想像得更加殘酷。哪怕我的努力再怎麼執著,我也一次又一次地碰壁。

——「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妳以為我丈夫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嗎?!再說,他前妻要不是那麼偏執,他怎麼可能離婚?!」——她父親的現任妻子。

——「她供我讀書那幾年,三天兩頭生病,卻從不喊累……我看她那麽辛苦,勸過她好多次了,不要勉強生孩子……為什麽她就是不聽我勸……」大舅。

——「妳知道嗎?她為了我和大哥,把自己讀大學的機會都讓了。她說只要我們能出頭,她就值了。可她的孩子……她付出了一切。怎麼能……!妳同情那個兇手,誰來同情我姊姊呢?!」小舅。

——「我那時候只是覺得她母親很不容易……我以為她只是叛逆期,哪知道後來會變成這樣?」國中的班主任。

——「我們學校課業很緊張,不能接受這種採訪。請不要打擾師生。」高中校長。

——「妳來了多少次了!校長說了,不接受採訪!」高中的保安。

——「對不起……老師告訴我們,不要回答有關她的問題……」高中同學。

至於她的男朋友和他的家人,他們早已經移居海外,我連影子都沒能見到。

至於她在改造中心裡的室友們,我僅知道她們的名字、年級和學校,但連她們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想要找到她們,無異於大海撈針。我曾守在幾所學校的附近,試圖見縫插針地把名片遞給路過的學生和老師,然而這樣的努力大多無果。

只有那個女警官願意與我稍作交談。

她告訴我,女孩提到的那起駭人聽聞的強姦案屬實,而且早已有了結論——那些強姦犯已被判處死刑。

「但是『改造中心』本身依然在運作,只是被要求整改。」她的語氣裡帶著無奈,「這個設施是有合法資格的,我也找上級問過,但我們沒有辦法……」她話裡似乎有話,但我也不敢追問太多。

「妳要幫她可以,但記住,別陷得太深。」總編輯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提醒我。

每一扇門的關閉,每一次拒絕,似乎都在提醒我——她和她的故事,正在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

但我仍然不甘心。哪怕只是一點點證據,哪怕只是一個人願意站出來,哪怕只是一個電話的響起——我都希望能證明,她沒有被這個世界完全拋棄。

然而,直到接到通知,說她即將被執行死刑的那一天,我的電話依然沒有響過。

哪怕一次。

——————

在監獄裡,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孩。

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除了我,沒有人來陪她。

她仍然穿著校服——短袖白襯衫、黑色及膝裙、紅色領結、白色短襪和運動鞋,彷彿她還是那個為學業全力以赴的優等生。她的頭髮和臉龐被打理得更為整潔,应该是特意沐浴過,準備迎接這最後的時刻。

只是,她的雙手已經被繩索綁在背後,那是她曾描述過的綁法——肩膀上繞兩圈,手臂纏了幾道,雙臂被吊在背後,剝奪了她的一切反抗能力。繩索深深嵌進她細嫩的肌膚,像兩條毒蛇。

她的胸口也別著寫著她的囚犯編號和名字的布條——編號上打著刺眼的紅叉,無言地昭示著她的罪行和命運。

我輕聲向一旁的警員請求:「這樣會不會太緊?能不能鬆一點?」

他們搖了搖頭,語氣裡帶著無奈:「規定不能改……對不起。」

「沒關係……」她卻微笑著安慰我,語氣輕柔,「真的沒關係……戒網癮的時候也這樣綁過……我習慣了。」

她的語氣那麼平靜,平靜得令人窒息。我看向她纖細的手腕,這才發現她不再戴護腕了,手腕上的那些傷痕清晰地暴露出來。

「妳的護腕呢?」我低聲問。

「……不需要了……」她抬起頭,強忍著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不冷嗎?」我擔心。

「……這樣蠻好的……」她輕輕搖頭,微笑裡帶著恍惚。

「自從妳來採訪過她之後,她整個人變得安靜了很多,乖巧得讓人心疼。我們還問她要不要穿長袖的衣服,給她選了幾件,但她拒絕了,說怕麻煩我們。」那位照看她的女警官語氣裡滿是惋惜。「她真的是個好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經手過很多死刑犯了。那些人有的高大強壯得像頭牛,到了這種時候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腿軟到站不住,有的還失禁,路都走不穩,還不停地哭鬧,逼得我們只能堵住他們的嘴。但她……」旁邊的男警官也嘆了口氣,「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看向她瘦小的身影。她的雙腿微微顫抖,但她努力挺直脊背。

「按照慣例,這種場合不能穿裙子的,但她這情況……唉,算是我們特意讓了一步吧。」男警官說著,轉向女孩,聲音裡多了一絲溫柔:「妳犯了大罪,但至少現在妳很勇敢,敢作敢當。下輩子,好好做人吧。」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她的臉微微一紅,抬起頭輕聲說:「謝謝……」然後她轉向我,「那個……姊姊……」

「妳說。」我勉強露出一絲微笑。

「謝謝妳能來……」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沒事,我答應過妳,不會失約的。」我說,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些。

她低下頭,似乎在猶豫,良久才開口:「妳是記者……能不能在我被處決前,給我拍張照?最好……拍得漂亮一點……」

我的心猛地一酸,眼眶忍不住泛紅。

……

她踉踉蹌蹌地跟隨押送的警員。我走在她的旁邊,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的視線卻沒有落在我身上,只是抬著頭,空洞地望著遠方的天空,望著隱藏在雲層深處的太陽。

她在想什麼?

是懷念和母親在遊樂園轉圈圈的日子?

還是幻想和國中好友坐在樹下讀彼此寫的小說?

抑或是想像和小組長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裡,暢談著共同的未來?

或者,她在想和男朋友依偎著看遠方的極光、沙灘、珊瑚礁、教堂和摩天樓?

……她會不會幻想,死後自己會不會成為一顆流星?

她何嘗不懂這世界的美好?

她何嘗不渴望享受這份美好?

可這一切,最終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我只能看著她無聲地流淚。

哪怕她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她也不敢哭出聲,甚至連抽泣聲都沒有,只是偶爾吸一吸鼻子。

我心如刀絞。

……

我們來到了絞刑架前。

絞刑架設在室外,而執行卻是由室內遙控進行的。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處刑官和犯人無法互相看到,以減輕執行者的心理壓力。

我看著她纖細的脖子被套上粗重的絞索,看著她含淚對我微笑,看著她的雙眼漸漸被黑布蒙上,視線被徹底剝奪。

我高估了自己心理承受的能力。

光是看著她,我就已經喘不過氣來。

心跳加速,幾乎要跳出胸膛。

眼前開始發黑,金星閃爍。

我幾乎站不住,搖搖欲墜。

我轉過身去,想要逃避這一切。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她細微的呼喚——

「——姊姊……妳也要離開我嗎?」

什麽……

怎麽會……

那聲音微弱卻清晰,像一道利刃,穿透了我的耳膜。

為什麼……?

明明她的雙眼已經被蒙上,她怎麼還能察覺到我的變化……?

「——姊姊!妳不要走——妳不能走!」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嘹亮而顫抖,帶著哽咽和哀求,像是一個快要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我僵在原地。

「——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可是……可是我到底錯在哪裡啊?!妳告訴我,妳告訴我啊!媽媽說我不夠努力,老師說我不好好學習,妳也說我可以有其他的路……可是……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啊!——」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情緒激烈得彷彿要將自己撕裂。

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無論是作為記者,還是作為她短暫生命中的「姊姊」。

「——媽媽……媽媽要我長大,媽媽說只要我乖、我爭氣,她就會開心……妳也說我很努力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是會生氣?為什麼我做的每件事,她都說不夠好?!我真的有那麼差嗎?真的有那麼差嗎?!」

不是的……妳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我……我就是想要媽媽抱抱我而已啊!這也是錯嗎?!我真的……真的做錯了這麼多嗎?是不是……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該出生?!我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的?」

不是的……沒有誰就是不應該出生的……

「姊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啊!妳能告訴我嗎?妳能幫幫我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換做是我,我大概也不知道怎麽辦……

「……可是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對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聽不見。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媽媽!!媽媽!!我真的錯了!!我對不起妳!!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啊!!我應該怎麽辦啊!!求求妳,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啊!!我該怎麼做啊!!媽媽!!媽媽——」她突然仰起頭,用嘶啞的聲音呼喊著,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我清楚地記得,她曾拒絕和任何人溝通。

我清楚地記得,她說自己死不足惜時,那死一樣的寧靜。

但現在,她的情緒如此洶湧,卻是因為——她真的想要答案。

她真的渴望有人能告訴她,她到底應該怎麼做,怎麼活下去。

這是她身為動物的求生本能嗎?

還是我的出現讓她明白,原來還有人在乎她?原來她和她母親的痛苦,也許完全可以避免?

如果是因為我——如果是我的採訪,讓她的最後時光變得更加痛苦,那麼,我是不是錯了?是不是根本不該來見她?

要是我沒有來採訪她就好了……

要是我對她態度冷漠一點就好了……

這樣也許她能平靜地走完最後的路……

「囚犯68566號,情緒出現波動!快控制住她!」有警員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快!堵住她的嘴!」另一個命令隨之響起。

女警官默默地將頭轉向一邊,眼裡閃過掩飾不住的哀傷。

「不要!!不要——唔!唔唔唔唔——!!!」女孩的聲音突然被粗暴地壓制,她的身體在掙扎,但雙手被綁在身後,完全無法反抗。

「~~~~~~!!!~~~~!!…………」她最後的哭喊、不甘、掙扎和迷茫,都化作嘶啞的嗚咽,被堵在了喉嚨裡,然後被整個世界吞噬。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背對著她,無力地低聲道歉,一遍又一遍。

「~~!!!!!!!」她的聲音微弱,卻像是一把冰冷的刀,深深刺入我的心。

我閉上眼,任淚水滑落,然後逃也似地離開了刑場。

……

……

……

那之後,我請了兩周的假。總編輯沒有多問,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好好休息。

兩周的時間過得飛快,但對我而言,卻像一場漫長的煎熬。

我坐在地上,靠著床邊,手裡抓著一罐啤酒,可是我連打開它的力氣都沒有。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璀璨,但那光芒不再觸及我的眼底。對我來說,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彷彿整個世界被剝奪了色彩,只剩下無盡的黑白和空虛。

「~~!!!!!!!」一聲嘶啞的嗚咽突然在耳邊響起,我猛地回頭,心臟狂跳。

什麼也沒有。

空蕩蕩的房間靜得可怕,只剩下啤酒罐滾落在地的聲音。

這不是第一次了。

每一天,我都會夢見她被牽到絞架前,瘦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顫抖,靜靜地流淚。她不發出一聲,卻用那雙被蒙住的眼睛「望」著我。

每一天,我都會夢見她的哭喊,夢見她在呼喚我,夢見她問我:「妳是不是也討厭我?妳是不是也放棄了我?」

每一天,我都會夢見她在絞架上,明明雙眼被蒙住,卻仍然像能看見我一樣,聲嘶力竭地求我留下來,陪她。

然後我總是驚醒,渾身濕透。

房間裡的垃圾早已堆積成山,杯盤狼藉,但我甚至連去收拾的力氣都沒有。

要是我沒有去採訪她就好了……

如果我沒有採訪她,如果我沒有跟她說那些話——也許她就不會在最後的時刻變得那麼痛苦;也許她就能平靜地接受死亡,而不是帶著那樣的不甘和迷茫。

都是我的錯。

我以為自己能幫她,能撫平她的痛苦,甚至能為她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可我錯了。我根本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這麼自以為是,結果只讓她的痛苦變本加厲。

「我為什麼要當記者……」我的視線定格在牆上的記者證上,苦笑一聲。

說什麼還原真相、走進別人的內心世界,結果不過是一場徒勞無功的自我感動。

採訪她,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讓我後悔的事。

「還是辭職吧……」我掙扎著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到電腦前。

然而,就在我啟動電腦的那一刻,手機突然響了。

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號碼。

我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您好,哪位?」

「您好……」聽筒那頭傳來一個帶著顫抖的女聲,「是許女士嗎?我是……我是她的室友……我聽同學說,妳在找我……」

我的大腦一瞬間空白,手指微微用力,幾乎要把手機攥緊。

「……我需要妳的幫忙。」女孩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楚,像是一片微弱的羽毛,卻重重地擊中了我的心。

一股熱流湧上我的眼眶,淚水模糊了視線。

原來,她的故事還未結束。

——————

……

——————

……

——————

結局:總編輯視角

我在病房門口遇見了卿玲的母親。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怨恨:「都是你們新聞網的錯……要不是你們堅持讓卿玲去寫那些報導,她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境地!妳怎麼還好意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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