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梵塔克斯与我们的话语

我知道我是贪婪的，贪婪镌刻在我的灵魂，我的根源。所以在我的囚笼和往日一同摔碎之后，我固然得到了过去索求那种世界的宽阔。但我也发现，原本沉睡于深处的那种对于平稳的渴望，如兽般苏醒，张开垂涎的口。

一份情感使我理解世界的视角变得无比地重，它瘦弱的身躯被重力拖曳，支撑在坚实的地上，仰望我曾经一直无谓的命运，后者为洪流，为所有人无可违逆的律令。

我心焦地思虑着我们的那些花要如何应对风浪，应对巨掣的戏弄。莱昂是一个古国的君王，并正在推行自己的复国计划，我在冷静之后想象过这些是什么概念，缺乏对政体的和国际关系的认知，我固然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很显然，问题还是存在——

这将是国与国之间的对弈，是族与族之间的死仇，他的命运自然会垂下指尖，指尖上牵系着亿万人的命索，会是城池毁灭，会是腥风血雨，当然也会是一切帝王一样的，他会变成我所认识之外的另外一个陌生的人。那么，我，在这段史诗的洪流之中有任何的阻力吗？或者，我，真的，存在于这道洪流之中吗？我们的安稳，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真的能不被蹂躏吗而苟存吗？

我的话语，在名为莱昂的历史之中真的会有分量吗？

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命运是一个笑话，而笑话，是什么人都能掺一脚的。

……

我踢了一脚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它在狭窄的空间里消失了，没有发出打破现在车内宁静的声音，耶塞在前方一如既往沉默地开着车，莱昂在我的身边安静地睡着，唯有车引擎发出平稳的声响。

我望向车窗外，石崖之外的远方，直到无尽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片茫茫的蓝色，“海”，又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我只是惊讶于为何它的颜色和身边某人的眼眸如出一辙，我回忆从小到大很感兴趣的自然科教频道，阳光明媚的海岸，这里应当有着海鸟的叫声，我闭上眼仔细想像，那些困顿于过往的幼年将目光投向现在，注视着我，我于是朦朦胧胧地听见涛声，听见细沙的摩擦，海沫的破裂。

我当然是听不见的，但是莱昂挨着我的肩膀，鲜活的生命无时无刻都在细颤，所以他熟睡时的呼吸声，和鬃毛摩擦布料的微响，替代了海涛的声音。

这里就是梵塔克斯，海滨城市，这么说，“大陆”这个概念确实是成立的，我所熟知的土地拥有边缘，而我所不至之地也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柯琉松蒂斯”会是个什么地方呢？

……

他醒了，发出了一系列猫科动物表达舒适的声音。

耶塞在前座稍稍侧着脑袋问：“老板，我们要到梵塔克斯城内吗？”

“我当然不想……但是去荒滩和木船湾只有城内的路，城市以外的地方全是巨石滩”

我有些疑惑：“轿车不是早就不用轮胎改悬浮的吗？某种意义上也算会飞吧”

“因为兰德的汽车设计师是笨蛋吧……？反重力技术都用上了反而对路面要求更苛刻了……”莱昂嘲讽地说。

“那我们要经过城市，但是应该不会下车，因为梵塔克斯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不但没有入驻多少企业，没有摸清当地的政府结构，就连一个较为完好的情报网都没能建立起来。”

“……是的，我曾经拜托埃德蒙从首都方面的资料入手，结果是毫无线索，看起来梵塔克斯从各种方面都不受首都方面管控。”耶塞补充道。

“我感觉除了这里的人也讲兰德语之外，梵塔克斯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一个独立的国家了。”

“那还真是诡异……我们去柯琉松一定要经过梵塔克斯吗？”

“没有，地中海常年反常识地风暴肆虐，风险太大；而纳波湾仍处于战时状态，军队关卡太多，梵塔克斯处于兰德大陆南方半岛的尖端，距离柯琉松大陆北端最短只有五百海里，这里确实是最优选了”

“……其实我有点感慨，我在兰德所看的各种资料无一例外都不存在论成以南的世界，莱昂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形成印象的时候，总有种不真实感。那么世界最南端呢？真的有无穷无尽的冰封大陆吗……”

“有的，柯琉松蒂斯大陆的海岸线向南延伸，和德雷克半岛有所重叠，那里就能望到南极冰盖。”

……

“那真是，很好呢……”

石崖在逐渐变低，海蓝和被阳光直射的雪白的崖边之间缓缓露出一条缝隙，缝隙之间露出堆积的雪白立方体，上方有各种偏淡的颜色，看起来像女孩的彩色碎花布裙，只不过颜色被洗的有点淡了，那是城市的顶端，我们在俯瞰它们。远远地望去，房子平均都是较为矮小的，大约在四五层左右，果真兰德城那种设计才是最另类的。

得益于俯瞰的视角，我发现城市的布局非常规整，以中心的白色尖塔呈放射状向四面八方铺出主干道路，各街区都面朝中心的巨大广场。阳光过于猛烈，照在同样是白色的广场上反射得有些耀眼。我的眼睛因为久视而有些干涩，不禁怀疑为何这座城市为何如此大胆地使用纯白，在天高无遮拦的海岸，白城与绵延的银色石滩在天光之下令人目眩，万物笼罩上一层虚幻，亦笼罩着一层神圣，从港口往海上，一路延伸的波光粼粼，直通海的一切颜色最为柔和的尽头

我注意到我自己观察城市有些过于久了，不得不说其实我认为这里挺有美感的，就像某些失真的艺术照片，在线条粗犷的环形石崖之下，扩散出迷幻的滨海都市，如圣神倒泻在大陆臂弯的牛奶。

不过，真要住在那里估计眼睛会因为紫外线出不少毛病吧。

崖壁上回环的柏油路渐渐将我们送到崖底，而我张望城市的视角也逐渐趋近于平视，从各方向汇入的车使前进的路面不再是孤单地只有我们自己，而逐渐形成车流，最后收束到城市入口笔直向前的大型车道上。我从车子前窗张望，宽阔的路面翻滚着热浪，驰骋而过的每辆车之间孕育无数顽皮的气流，搅动着空气中的热量，不均匀的介质在路面上上蹿下跳将旅人眼中的远方晃得光怪陆离。

“不敢想象外面的太阳有多毒辣……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吧，特别是你，耶塞……抓紧时间穿过城市吧……”

“诶？我吗，我要开车应该不会离开的吧”耶塞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是车内的空调比较强劲而已，从纬度上来看这里已经是非常低纬的地区了，外面已经很热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一只北极熊了……？”

“…确实呢，不过我之前倒是来过梵塔克斯，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的。”

“没那么热吗？”我下意识接过话

“倒不是，八十年前这里还是那么热，阳光毒辣的样子也没有区别。是建筑，不知道是不是我记岔了，我记得当时来的时候这里的建筑风格并没有那么统一，而且前面那个巨大的教堂也还没建起来……”

我也看向前方，方才在石崖上俯瞰到的白色广场的位置矗立着一座高大且外形瑰丽的建筑，白色的大理石柱上繁复地镌刻着带有宗教色彩的浮雕，顶部重重叠叠着无数尖顶，在远处看来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耶塞继续他的陈述：“而且，费勒先生，不知道你是否发现，一路走来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

“诶？我想可能是这种阳光的原因吧，毕竟紫外线照射过于强烈会引发某些疾病……”

“不是的，这里是海滨城市，即使是在兰德的第三产业生产总值仅有现在的十五分之一的八十年前，这里已经是非常繁荣的海滨旅游城市，游人如织，人声鼎沸，并以香槟，棕榈树，泳圈和无尽的派对，贝壳与贵金的集市等等闻名全兰德”

“现在的城市，我嗅不到一丝生气”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的莱昂说话了，语气也变得谨慎严肃，不似刚才在路上那种半梦半醒的慵懒模样：“小心为妙”

我有些怅然若失，倒不是因为前路或许会遭遇什么，而是在意着耶塞那只言片语中映照出的一个我难以想象的时代，那些奢靡的事物倒是形似糜烂，内核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东西。

车随着车流慢慢靠近广场，在我已经无法在车内看清中央白色教堂的全貌时，我们拐入了一条圆弧状的车道，莱昂说这是环岛，在很久以前短暂出现在兰德城建之中的结构，车流会被引入一个圆形的车道，圆形车道外围放射状地伸出许多岔路，驾驶者会随车流旋转到自己需要的路口随后驶出。初听完，我原本有些惊叹于这种设计的精妙，但接着莱昂就说这种方案问世之后不就就被发现效率极差，在之后就没有再出现且逐渐拆毁了，在兰德境内，目前剩余的环岛仅剩两处，一处是这里，另一处则是兰德城央的福宫，据说就是皇宫附近。

不过这条十六车道的环岛仅仅看着还是很壮观的，我有点难以掩抑自己的好奇心，贴在车窗上努力张望各种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车子以缓慢的角速度围绕着这座风格奇特的教堂旋转，它的各个面身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没有那些石板拼接的痕迹，就如同一片真正的没有厚度的“白色”矗立在此处，如同现实的缺口；高塔四周有一些依次变高的小塔尖环绕，它们顶端的模样就像艺术生常见的那种石膏几何体，被削切成简单而抽象的棱锥；而建筑之间牵连着细小的白色廊桥，廊桥下方有着装饰用途的拱洞，就像那种白色乳胶分开之间的丝状黏连。

它像一个巨人，一切像匍匐在它的脚下，旋转的车流更似某些意义不明的仪式。它高贵，冷漠，肃穆，威严地准许天空和大地相互映照而不得混合，传达出超越苍白日光的无情和空虚

但然后，由于我们是在旋涡的内侧车道，这让我们距离中心的教堂以及广场特别近，因此我忽然看清了原本在远处忽略的一些细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了，在看清雕刻在举行大理石柱以及教堂门扉上的东西之后，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我的脊背，以及一种无比熟悉，无比憎恶的昏沉感。

那只是蜷曲的银色树枝，只是舒展的精巧金色叶片，不时的，枝头会绽放一朵金色带有金属质感的小花。但是我感到目眩，等一切突如其来的不适都最终地汇入那个河道，我发觉过来自己已经头疼欲裂。

一恍惚，我似乎又站在一个寒气袭人的漆黑空间，而面前有着某个邪恶又诡异的金色光源，一扇门正矗立于此。

“……费勒，不要看那里！”

莱昂很快察觉到我的异常，扶住了我的身子，并将我从靠近窗户的位置移开。我迷糊中感觉自己的头忽然从两边被一双大手捧起来，他的手心稍稍发力，按压我的各种穴位，但是显然手法都差得很远。但不知道为何，他这样的动作似乎生效了，我的头疼慢慢褪去。

我看着狮子严肃的神情，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确认我没事后，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那处教堂，想必他也认出来了，这种样式和我们在论成地下所见的如出一辙。

……

狮子像是在思考什么，神情紧张，但我感到他同时也在痛苦着。然后他望向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一样东西放在我的手里。那是一把……枪？

比我想象中要重许多的手枪躺在我的手心，我思考着莱昂这一行为的意义

“……以防万一，我应该把这个给你，它是智能型的，自动瞄准，自动射击，你需要做的只是举起它……虽然仍然有点难度，但我相信你能行的”莱昂苦笑着。

“为什么给我这个……”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莱昂担忧的是我是否能够使用这一把枪，但是事实上这意味着更多，客观上，这把枪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莱昂。

“……因为，你的那把刀坏了，我需要你有一个自保的最后手段……”

我感觉自己真的是很蠢，而且很坏。世界上一直就有可能有透明的言语，有透明和纯粹的人，我一直以来担忧的不过是自己是否有资格承受这份爱罢了。

我笑着，没有说什么，莱昂的表情很微妙，似乎在自言自语疑惑为何我突然变得话少。

……

我察觉到耶塞沉默之中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并逐渐开始在车流之中超车，我感觉上那应该是很危险的，但当我们自己的轨迹不同于这个巨大的旋涡之后，我才察觉到这一场面怎么看都别扭。

在教堂另一面的广场上，有人群在攒动，在人群正中间，有一只黑色的山羊身着西装革履，站在一个简易的台子上对众人在讲些什么，我注意到四周有着扩音设施，或许现在外面它讲话的声音已经很响了，只是因为车子的隔音才显得很安静。

莱昂同时也注意到这件事，他吩咐耶塞把外面的声音接进来，与此同时他在车内站起来，自己将身子伸到前排，在驾驶座旁边的一个复杂的操控台里的一个凹槽插进一张卡片。

我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哈哈，那是小迷之家的产品，用来滤杂音的，原本是在兰德闹市区居住的人们睡觉时插在小迷窗帘里的，应该能起点作用……哈哈，可不要小看外面这些车跑起来时候的噪音”

耶塞不动声色地操作了一下，随着一声嘈杂的电流声响起又瞬间消失，我们听见外面广播的声音——

……梵塔克斯的大家！

新的时代已经来……，而……的统治是必然的，意味着幸福是必然的，文明是必然的，进步是理所应当的

在今日祷告的最后…商讨后决定，增加一百个修道院学位

即日起，符合条件的十到十八岁的少年少女可以向有关部门提交报名表

教育，是社会的关怀，而大地，是文明的关怀

……在…的保佑之下，我们应当感恩……

无论新老教徒是否皆知我们的修道院教学制度，今日我们都将重申……

……旨在培育国家栋梁，擅长于六种方向的社会人才的培养

兰德之王受……馈赠，启迪其智慧和仁心

事关……机密和兰德保密协议，我们实施为期九年的封闭式教育，期间孩子将会由政府免费抚养

……同时鼓励信众的壮大，报名家庭能获得一百万到五百万兰德元奖励！

断断续续的话语讲到这里，忽然爆发出民众的巨大欢呼声。我此时才发现，这些民众的穿着意外的统一，原本我猜测是因为教徒的需要，但那些布料的材质以及缝纫方式，形制都各自不同，甚至就像随意的裹住身子的一层布；然后我猜测是用于遮挡日光的穿法，但当我注意到里面的人四肢异常地细小，颧骨突出，毛发干枯，而且小腹处又仿佛肥胖时，我才发现这些人令人担忧的健康状况，他们就像难民一样，那么，这原来是因为他们没有衣服可穿吗……？

我回想起来之前所见的稀少的人，包括现在不在人群之中而是在其他地方行走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样子的……梵塔克斯，竟然是这么一座全城饿馁的鬼城吗。

为了教义对于发展的应允能够顺利，他们将不能回到父母身边，直到毕业

在圣神的寂静之中……所有信或不信者皆……

后面的内容无法再听清，民众的叫声铺盖了一切，莱昂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这个东西被我改了不过滤人声的……”

“好精准……”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我感觉挺奇怪的，这个宗教的名字是什么？看其规模并不小，为什么我从小到大未曾听说过……而且，不是有禁止宗教和教育拉上关系的法令吗？那只黑山羊刚刚所说的那些太可疑了……”

“大概那只是兰德城的法令吧……之前也说过这里的政治很奇怪，就像独立于整个国家一样，可能这帮人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吧……至于宗教，我也知道的不多”莱昂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仅仅是知道存在这么一个宗教，连名字都不知道……我曾经接触过他们的教徒，但是发现完全无法获得任何信息”

“他们能够在非活动时间变成“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的样子，是字面意思上的变成，在他们的身上我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简直像有某种存在可以随时编辑他们的记忆。”莱昂神色凝重，回忆起那些教徒时显得有些不安，听得出来他是在忌惮对方那种非人感。

“而且费勒，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对于那只山羊所讲的内容……”莱昂忧心地看着我，他的爪子捏得很紧，像在踌躇，随后他牵住了我的手，“你还记得，我们在论成地下……那个剧院一样的地方，看见的那些……幼兽吗？”

我回想那些黑色的笼子，立马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接着往下回忆，只敢模糊地在脑子留下一个“融化的孩子”的印象，莱昂看我皱起了眉，立马变得有些紧张，我甚至能够通过我握着的手感觉到他忽然开始的颤抖，但当我没有更多的反应时，他又似乎松了口气……

“你不用这么紧张……哈哈，我心里承受能力现在已经很强了”不知怎么地，我把爪子放在他的脸颊上，鬃毛的边缘很柔软，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惊讶。

“怎么了”

“只是好奇”

我把手收回来，自顾自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莱昂你觉得这个修道院如此可疑地招收孩子，是用来作为像海默他们一样的实验牺牲品吗……”

“我觉得这个可能很大，“圣所势力”，我们一直以来真正追逐的，盘桓在兰德之内的猛兽，现在终于慢慢浮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但是……”

狮子有些顾虑，苦笑着看着我，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很温柔：“但是，真希望不是现在……”

……

“老板……人群里有恐怖分子……”车前传来耶塞低沉的声音。“……在广场上宣讲者的十点钟方向一处塔台过道内有定点炮持有者……山羊传回来的数据表示，目标所在以及上下两层楼的监控均被特殊处理，无法发现目标……而标靶持有者我暂时还没找到……”

白熊冷静地播报自己所观察得的信息，令人喟叹他刚刚不动声色就做了那么多事。听到耶塞的话，莱昂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进入严肃的状态，开始观察人群

“总是不得安生……但是……”他的声音非常小，以至于我只听见了一声很低很低，如同叹息的咒骂。

“耶塞，减慢车速，我来找找……找到了，标靶在人群边缘，面容包裹布料不清，但身材较为矮小，且一直下意识佝偻身体，鬼鬼祟祟，左手衣袖下持有一个公文包。估计标靶在公文包里……”

我听得有些疑惑，但也多少了解了目前的情况：“所以现在我们打算怎么办……”

莱昂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出口：“无论如何，先保证你的安全为先，我并不是很主张由我们自己去处理这件事……耶塞，你看看能不能广播定点炮的坐标或者传输给当地治安局……？”

“并不知道对方的动机，贸然广播被发现可能提前造成伤亡……山羊说当地没有治安局频段……但是有疑似教堂的，但并不建议我们这么做，因为这个频段很可疑，设有大量保卫机制，我们可能会被反向锁定。”

“所以说我们的直接干涉不可避免吗……”莱昂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紧紧地攥着拳头，“那么……原谅我有点自私……耶塞，你能独立去处理掉定点炮吗……”

“当然，老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耶塞的回答相当干脆且带有笑意，我隐约从后视镜瞥见他勾起的嘴角。

“……好，我们先转入副车道，将车子停下来，后面换我驾驶接应你……你取得标靶识别码之后传给我，我来远程拆弹……”狮子似乎有点心虚，这在莱昂身上确实相当少见了。

我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问道，虽然这肯定逃不过耶塞的耳朵，“你怎么了？”

“……没什么”

“告诉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狮子的眼神有些微的幽怨，看起来有些委屈，虽然我也能猜到他是怕出什么意外才执意留在我身边就是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专业素养，耶塞很快就变成一个我完全无法辨认的布裹难民，连身高都矮了不少，从车子上敏捷地离开，混入广场前走来走去的贫民群之中。但是几乎没有车子停靠在副车道，所以我们仍然会显得有些突兀，但莱昂在这里大概不会有事，他正坐在前排埋头在电脑里，不时抬起头检索着或许是山羊在他脑机里投放的信息。

广场上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开的迹象，反而在中央那只山羊的调动之下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虽然莱昂帮我在人群中指出来了那个所谓标靶，但是我不像他一样有那么强的锁定目标的能力，没一会就找不到在哪了。

受到他俩情绪的感染，我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在狭小的车箱里只是坐着令我有些不安，我于是在座位上四处探头，查看窗外的情况。我望向车后窗，发现这条处于整个环形车道内部的副车道上完全没有别的车子停靠，换言之，如果在离兰德两千公里以外的这里仍然有人在追捕我，这样的处境很难不引起注意，招致危险。我越想越觉得慌乱，只好在心中暗中祈祷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而耶塞尽快平安回来。

“……费勒，你呆在车里别动……我必须出去一下”莱昂忽然停下任何的操作，转头看向我，双手整理起自己的衣襟，把有些皱的白衬衫压得平整，更显出他手臂和胸脯的壮实，看起来干练而且……一丝不苟，俨然一副企业高层模样。随后，他从座位侧面顺手取了收纳好的西装，迅速地披上了。正当我用有些疑惑的眼神回应他时，他微笑地指了指广场侧面一个地方，我顺着指尖望过去，看见一条自我进入城市以来唯一的看着还有点生气的商业街，有着稀少的客户，但是这些人的穿着都是西装革履，和莱昂的打扮差不多，我意识到他指的地方是街口一家看起来和整座城的诡异格格不入的高格调咖啡店。

“……”

我确实想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咖啡店，但是答案显而易见，莱昂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于是点了点头，狮子笑笑，忽然变得容光焕发，起身离开了车子了。他们进入角色真的很快……

距离我们靠在这里过了约一分半钟，而莱昂离开之后约五分钟之内，我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心里发毛，带着一种恍然察觉的惊恐，我僵硬地扭转脖颈往环形路的对面建筑观察，在日光底下刺眼无比的建筑群，唯有几个长形窗口可以瞥视，我逐个用余光查看，却忽然发现有一个黑影贴在窗户上，而且又在我发现这个黑影的下一瞬间，它消失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迅速地收回眼神

但是，一般的车窗玻璃都会做得从外面不好看里面了吧……或许只是巧合呢？我是不是太过紧张了……好在，莱昂这个时候回来了，望着狮子在车前陶醉地品尝了手中那杯仍然冒着热气的咖啡，再打开车门进来，我不禁在想他是不是有些浮夸了。

狮子坐回座位“虽然我不是为了这个，但是不得不说这间的咖啡做得真挺不错的，费勒，尝尝吗……？”

“咖啡不都是偏苦的吗……？我可能不太喜欢”我从紧张状态下缓过来，微笑着回应莱昂。

“不呀，这杯加了比较多的糖和奶，口味偏甜。虽然大家一般也不这么喝，但我挺喜欢的……觉得怎么样？”

“哈哈哈……我刚刚观察店员的动作，有些僵硬呢”耶塞调侃着说。

“那说明他是某种温良的传统派”

……嗯？耶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忽然发现刚刚离开的白熊忽然又出现在副驾驶座上，而且已经没有穿着刚刚那种难民模样的服饰，而是和莱昂一样的正装。他也手捧着一杯什么，我嗅了嗅，空气中咖啡的醇厚感中带有一丝温暖的清香，这两者并不相容，交替着给我的鼻尖不同的体验，很快我有一个并无确切把握的判断，那是花香。

“这是花茶……用的花您不久前才见过，感兴趣吗？”

耶塞一向给予我一种沉稳，质朴的感觉，在他所认定的道路上无比专注，但也不乏那些低热的温柔，虽然我感觉到他总是在很深层的内心中藏着什么，那些顾虑匿于他高大的身影下存有最基本的微颤，抖动着他身边薄薄的那层空气。但他仍然给人一种相当纯粹的感觉，或许就如同一身纯白的毛发，也容易让人产生纯粹的信任和好感。

“……嗯，如果是花的话确实——”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被车外一声忽如其来的敲窗声打断了，我望向声音来源莱昂所在的前排，窗户外，一只手在窗上以诡异的节奏敲击着。由于它的主人遮挡住侧射的太阳，一道黑影被投在窗上，狮子警惕地望着前者。随后，他不动声色地降下车窗，那个黑影随之停下了手的动作，莱昂的视线在空中冷漠地传递，投入黑影无法望清的阴暗表情之中，那里似乎发生了某种我不得而知的对峙，而我只能看见对方身着着古怪蹩脚的风衣，宽大的帽檐和竖起的衣领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来人将悬起的手收了起来，插入风衣的松垮口袋里，在艳阳高照的天气下，他的衣摆不为风丝毫摇曳，就像是一座不祥的碑

莱昂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鬃毛摇曳，将双手按在方向盘上，率先发声：“……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记得你，狮子”一种我根本无法想象的怪异声音从对方嘴里吐了出来，每一个字音都糅合着呜咽或是根本非人的杂音，譬如钢铁崩折，砂石碾磨。

“当然，我也记得你，一只黄鼠狼”

我紧张地目睹着这一切

“……最终我还是找到你了……”由莱昂所称为黄鼠狼之人桀桀地发出怪笑，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身体就像失控一样不住颤抖，望着他，我不禁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但狮子很迅速地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虽然他并没有转动脑袋丝毫，在后视镜里倒映出他冷漠而轻蔑的表情“……在你想说什么，做什么之前，最好先看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黄鼠狼明显愣住了一下，莱昂将脑袋稍稍侧一下，让对方看清在自己身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耶塞早已不动声色地举起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越过莱昂后脑的红金鬃毛，直直对着黄鼠狼模糊脸庞里那双忽然失神的眼。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左手停下了原预谋的某件事，短暂的迟疑之后，试图将双手抽出来，举起来。

“……你不像是会怕死的生物啊？”莱昂端详着手里的咖啡说话

“……呵呵，那你为何觉得枪支能威胁到我？”黄鼠狼发出阴险的笑声

我感到很紧张，甚至错觉般地感到呼吸困难了起来，然而对他们的对话感到无比的迷惑，莱昂似乎知道些什么……黄鼠狼……在我印象之中确是最近出现过的概念……心中一惊，我才猛地想起来，按照莱昂的这种反应，莫非眼前这位和据说是我那天在论成地下杀死的那位是同一位。

“然而”狮子接着开口“我不打算对怪物说些什么，你有你应该做的事”

“拿着”莱昂的口气忽然加重，似乎带着某种威压，某种混合着包容怜悯，和愠怒的情绪，使得人下意识听从去做。我回过神来，发现原本在莱昂手里摇晃着的那杯咖啡已然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黄鼠狼愣住的左手里。

“尝尝吧，说不定即使加了很多糖也一样苦”说罢，莱昂利落地关闭了车窗，留下愣在原地的黄鼠狼，他似乎原本有什么想说，有什么想做，而且确切地有着某种令人畏惧的气势，但此刻这一切都似乎褪去了颜色和意义。如果根据莱昂刚才的表现，我可以确切将其定性为敌人的话，此刻他的退却或者是挫败原本应该让我感到稍微的欣喜，我会的，如果我没有在思考着莱昂的时候嗅到他身上那种异样的情绪的话，在拟想的一条宽阔而温暖的河水里，突兀地掺杂一缕腥而冰冷的流。他在畏惧，比以往所有时候都感到畏惧，我感受着这缕被压制的思虑，然而其中的畏惧却随之漫上我的身体。假若，只是假若，有什么事会让他如此动摇，那么我呢？

莱昂沉默，发动车子离开了，他的表情有点僵硬，直到车子缓慢地远离了原地数十米以后才稍有缓和。他朝副驾驶上交叉着手的耶塞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呼，费勒，不好意思，刚刚没顾及到你……那个人很危险……”

“……你对这只……黄鼠狼还有印象吗”莱昂的话音犹疑而透露着担忧，仿佛是怕我对那日的记忆有某种抗拒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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