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握住门把手，一块沉重的古铜质金属，触感微凉而坚固。深色橡木造成的厢门映着壁灯的光，勾勒出花纹和饰条的阴影。

她要见的人就在门后。她并不熟悉，却被内心驱使着不得不见的人。

罗曼诺夫究竟是做什么的，安娜一路上除了浑噩的纠结，剩下只想的是这一个问题。他和自己印象中的大亨不同，不张扬，看着反而还很有涵养。整个儿的气质可以说是文质彬彬。

然而这样一位有教养的人，也不怎么缺钱的人，到底为什么做那种营生呢。奇怪且专业的营生。

录像设备她当时检查过，索尼牌子的进口货。如果不是上了心要做好这件事，不至于用这么高级的设备；录成品，包装隐秘的影片，或等着剪辑的片段她也调查过，全部是挠痒主题。所有的色情内容，都是以挠痒为基调的。

她是蹙着眉头看完的，因为不能理解。

绑缚、器械、手段和体位，都是标准而精妙的色情风格，影片的主体却是孩童似的游戏。整个的场面因此显得怪，有一种大材小用的错位，但又不能说它缺乏表现力。

起初她还是开着声音看的。笑声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后来愈发狂热、淫荡的笑声出现，甚至伴随着呻吟的时候，安娜就不自主将声音关了。她想转过眼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盯着画面。

一旁的同事又将声音开开，出于调查的需要。只一套片子就让她面红耳赤，效果仿佛比真正的色情片还要厉害。

当然，安娜没看过任何的色情片。虽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这方面的经验却约等于零，她只是据道听途说猜想。即使直面那样下流的场面，她的反应恐怕也不会更大。

虑及安娜的感受，同事不建议她跟着看，流程上也没有必要。是她主动要来，原因就是罗曼诺夫跟她说的那句话。原本只是普通的抓捕，因了那一句留言，安娜便有意了解他，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然后她就把对方的经典都看了一遍。

选角儿都是姿色很好的美女，来自的国度各有不同，涉及的场景、剧情也都不同。连玩法和器械都不常重复，总是尽力贴合影片预设的环境，最大程度表现情节。看起来颇费心思。

比如，有一集的主题是入室抢劫。三名劫匪盯上了郊区的一栋住宅，正逢金发漂亮的女主人独自在家。闯入、捆绑，预料之中的挠痒折磨。折磨是带着目的的，拷问女主人家中的财产所在；手段则结合了每幕场景的特点，在客厅里是将她绑在沙发和小桌上，采用双腿朝前的坐姿。在浴室则来了一场挠痒洗浴，将她双臂朝上地吊绑在淋浴喷头的支架上，喷头被人拿在手中，向她的腰部和大腿喷浇。然后又将她绑在浴缸里，浑身抹满了油滑的沐浴乳液，用板刷直往穿着丝袜的脚底刷去。氛围、场面、笑声和呻吟，在安娜看来都是一流。

但恶劣之处是，片中涉及了家里上着中学的女儿，开头的受难者便是她的母亲。同样的白皙可爱的少女，刚一进门就被埋伏。之后的母女混合游戏，就多少有些触犯法律了。

像这样的片段很有价值，作为控告他侵犯未成年人的证据。也就是因了类似的几处片段，他的刑期直接上升到了顶格。要只是腐化道德的普通片子，加上这种大段大段的小众的挠痒场景，只判个十年八年，也未可知。

再往轻判不大可能，涉案金额并不小。但这样的收入依然抵不了成本，背后一定还有他别的什么产业协助。安娜这就更不能理解了。

她想过，有这样的爱好或许并不丢人，自己私下玩玩也无可厚非。像他这样的背景，夜夜笙歌并非难事。玩得更花的，她也在卷宗里见过。

只是他为什么拍出来呢。偏偏拍完了还售卖，卖给谁看呢。

里面的角色有护士，有教师，政府和银行的职员，也有路人和学生，真是把各行各业都得罪了遍。不过，她没搜到警官主题的片子。

这或许就是他留下那句话的原因。当时她以为这只是句赤裸的威胁，之后看过了资料想来，他说不定真抱了一丝艺术的态度，念念不忘。

不过，“艺术”！

她有点儿想笑。这算得什么艺术呢。喜欢女人的笑颜和肉体，或者说，喜欢女人的足部。

喜欢足部倒似乎常见一些，丝袜不就为着这个目的么。她不喜欢穿，仿佛是专门要诱惑男人似的。但即便穿的普通的棉袜，以往她在外换鞋的时候，也总有人往这边瞟眼睛。

再说，工作环境也不适合。这样冷的天，又总是出外勤，穿了便要冻得发抖；或者穿在裤子里，不吸汗的材质加一整天的跑动，她怕是连鞋都不敢脱了。

奇怪的富翁，不能理解。这就是她的总结。还不如拍点纯粹恋足的片子，在性癖上多少贴合大众。

因为侍者一直在身后候着，她不得不扭转了把手。

门被缓缓地推开，入眼并不像厢外一样灯火辉煌。没有顶亮的水晶挂灯，而是多枝的镀银烛台在圆桌中间燃着，向米黄色调的墙面投去温和的暖光。略微有点儿朦胧，跟电影的柔焦镜头似的。

安娜然后看到桌面铺着的雪白的餐布，待开的红酒和酒杯已预备好了。

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或者说记起，她曾来过一次类似的包厢。只是那次的更宽更大，不像今天好似为两人的幽会打造——天花板上被人为熄灭的吊灯。这显然是东道主的安排。安娜的感官同时被屋里的香味吸引，像是混合着淡烟草味的木材陈香，又或者的确加了薰香，沉淀出一种醇厚温暖的氛围。

他坐在圆桌的另一端，捧着本什么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看见安娜进来，便很自然地合上，钢色的腕表闪过一丝光泽。他的扳指却没有戴。

对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不易捉摸，却依然锐利。自然而轻易的一瞥， 仿佛就将在门口愣神的安娜看了洞穿。

“安娜警官。”

平淡的语气。

安娜自己不知道的是，自以为沉静的她，脸颊其实已不自觉地显出绯红。

“你还是来了。”

“你——你好。”

她原本的气势一下子挫折了，因为这片带着夜色的氛围。她僵硬地移动视线，发现了自己被安排在斜对侧的位置。

实木的软垫座椅。静声地拉开，入座。“噗”，侍者流利地开瓶，往旋转的圆碗儿状水晶醒酒器中倒酒。漫开的酒香。

深紫色的黑醋栗、黑莓和无花果的甜味儿，然后是雪松木和香草的细香。陈年的红酒的独特矿物质气息悄然浮现，带着湿润的泥土和石墨的质感。最后由一丝香料的香气，一点点丁香和月桂叶的辛香画上句号。层次和细节说明了红酒的风土。

安娜跳过了这些过程。她只是凭着眼前的格调判断：这是瓶好酒。是有罗曼诺夫精心选出的名贵红酒。说不定是波尔多的？因为她只知道出名的波尔多。

所以她的脸又红了一分，为着没有料及的富贵气质。

其实她不难想到。罗曼诺夫的贵气和涵养没有主动显扬，但她事先是发现了的。只是她潜意识里还将他视作罪人，提起他来就是他的被捕和各式样的色情片，分明没将他当一名富人对待。

他自己也保持着低调，身上的黑礼服连领带都省去了，价值得靠面料和剪裁才看得出来。

“红酒要二十分钟醒好。你渴吗？”

安娜从恍惚中醒来，有些慌乱地看向对方。

“啊。什么？”

忽然意识到预设的座位离着对方不远，她赶忙带着椅子往后错了错。

“你口渴吗，安娜小姐？”

称呼变了。这又让安娜一愣神。

“不不，我不渴，”

但想到自己的状态，她觉得还是喝点儿什么更好。

“——不过，水的话，嗯，水的话也很好。”

“只要水吗？”

对方从阴影中稍稍挺直身子，好像已经坐了很久。

“对，我喝水就行。”安娜觉得脸颊发烫，虽然她不清楚原因。“请给我水。”

用不用解释自己来的目的？可她自己确实没什么目的。她是凭感觉到场的。

预备好的话于是全说不出来，思想混乱得很。脑海中的、自己虚构出来的罗曼诺夫在真正的、自己并没把握了解的罗曼诺夫面前，并没有一点的价值。

所以对方摇铃叫来了侍者，还是之前醒酒的那位。他听了吩咐，再回来时手里就拎了冰桶。桶里冰着一只绿色的大玻璃瓶，然后是开封，带着气泡的澄莹的凉水倒在另一只高脚杯里。

“……这是什么水？”

她犹疑地问，还没有见过这样规格的水。

“气泡水。”

“哦。”

汽水，她心想。摇了一摇，看着涌到水面的小小的气泡，饮了一口。

“不甜。”她不自主地说。

不仅不甜，气儿也不多。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汽水。

对方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对。这种汽水不甜。”

安娜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侍者又给续了一杯。冰冷很有效地镇定了她的心情。

海蓝色的眸子然后盯向对方。这个看来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你找我什么事？”

“做交易。”

像是为了不让她紧张，镜片后的目光移开了。

“安娜小姐，你是为什么来呢。”

“我——”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理。

“这个我认为你不用知道。我总之来了。你有什么想说？”

“我不着急。先点菜吧。”

菜单于是被没有声音地递到安娜身前。深褐色的皮革封面上是烫金的艺术字，“顿河饭店”，边缘用手工精心缝制的。她翻开一页，奶油色纸图文并茂，边缘带着压花儿。这首先就让她不大敢看价格了。

“听说你喜欢吃鱼，安娜小姐。”

一旁的侍者领意，很有礼貌地将菜单拨到鱼的一页。

香草黄油烤顿河鲟鱼，30美元。莳萝酸奶油烟熏鲑鱼，32美元。慢炖顿河鲟鱼配时蔬，30美元。黑松露奶油煎比目鱼，38美元。北海金炸鳕鱼，28美元。白酒奶油焗鳕鱼与青口贝，36美元。顿河上等黑鱼子酱佐烤法棍，60美元，等等。

这是海鲜类里较便宜的一批，安娜想。

她自己往前面翻了一页，入眼即是香槟奶油焗波士顿龙虾一类。价格她没有敢看。

“这些菜——这家馆子，你常来吗？”

“嗯。”他答道。

安娜面露难色，在脑子里将定价粗略地转换成卢布。经济崩溃的眼下，卢布的价值一天不比一天，像这样的高端饭店径直用美金标价，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这就苦了她的钱包。她原本想的是，虽然罗曼诺夫一副作东道的样子，为了保持尊严起见，她也会单独支付自己的饭钱。

但这一道菜就要她一个月的工资。尊严似乎值不上这么多钱。

三思过后，她决定承认。

“还是算了。”

安娜摇摇头，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并不羞愧。毕竟是他强拉着她来的。

“我没有那么多钱。菜谱上的我都点不起。罗曼诺夫。”

没管侍者的表情——虽然侍者依然微笑地候着——她看向罗曼诺夫，像是表示一种质问：是不是要借此给她下马威看，是不是想借此羞辱她。

然而她自己的表情出卖了她，完全表现了她的被动。白皙的小脸儿现在红得跟发烧一样，眉头轻蹙也显得可爱。

“这饭如果非吃不可，我是说，非让我点菜不可，那还是算了。我们改天聚。”

对方倒没什么变化。

“是我请客，安娜小姐。”

“不，我不用你请。”

要直接离开吗，她想。

“那么。”对方看向侍者。“要一道白松露奶油煎鳕鱼。”

“不用上，我不吃。”

“我吃。”

有点儿意外的回答。她觉得尴尬，便谴责地瞥了对方一眼。

“一道烤牛里脊。一道羊排。别的按预定的上。”

点菜就到这里。安娜刚才只顾着挪椅子，餐具还摆在原位，现在便警惕地将盘子刀叉取过来。

“快点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关于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他说得很平静。

“哪个。”

安娜自然记得，但承认这事儿就好比承认她接受对方的邀约。她不可能愿意。

“我想请你拍一部电影。与我的摄制组合作。”

依然面不改色。对方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电影’？”

她红着脸瞪向他，就好像他刚刚说了一句莫大的侮辱。

“对。”

确认侍者已经退出去，厢门也是关着的，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之后，安娜方又转过身来。

“指的是你被捕那天跟我说的话？”

“嗯。”

“请我来就为了这？为了你的肮脏的产业？”

她带了质问的口吻。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立刻就可以再将你拷走，凭着你刚才说的话？”

“别激动，安娜小姐。”

对方预料到了她的态度，只是向后靠住椅背，双手轻轻摊开。

“你可以拒绝。”

“我当然要拒绝。”不假思索地，“你的那些奇怪的内容，除了你，恐怕也没人喜欢！”

不过她没有起身离开，而是等着对方的回话。对方等了一会儿，方又平静地开口。

“你还没听我给出的条件。”

“不用听。因为根本不可能。”

安娜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有一点大，现在试着抑制情绪。

“我知道你的手段，就和那些有钱人一样。你是想花钱，用很多很多的钱，大笔大笔的美金，来买我的身子，把我买成你的女主角，对不对？你想用钱换我脱下衣服，把全身奉献给你，任你摆布，是这个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

“哼，”对方的坦诚有点儿气笑了她，“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为了钱就什么也不顾的人？我并不缺钱，告诉你！”

对方轻轻扬了扬眉，没说什么。

“虽然不富裕，虽然眼下的生活不如过去安稳，我也没到了饮鸩止渴的地步,跑到你所谓的工作室去，当你的性幻想的对象。我用不着你的救济，罗曼诺夫。你本该在监狱里待着，你也没资格跟我说话。”

“我已经出狱了。”

“因为你花了银子。钱在他们那儿行得通，在我这儿偏不行。你买得通腐败的官员，可买不通我，懂吗。”

“嗯。”

他的眼光扫视着安娜。并非一种有恶意的侵犯，只是作必要的观察。

“还要水吗。”

“我不喝你的水。你的饭我也不会吃。”

“那，安娜小姐，”

对方顿了一下，像是观察她的表情。她不觉避让开对方的目光。

“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

对方的话句句都有点意外。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答应我。”

“我想要你进监狱。可以吗，你现在回去自首。”

“我的出狱是合法的。”

“怎么可能。你按什么理由出的狱？”

“保外就医。”

安娜的眼睛更睁大了些。

“你有什么病？你根本什么病也没有。你是通过贿赂越狱。”

“终末期肾衰竭。”

“不可能。”

她这才仔细打量他的外貌。脸庞线条分明，眉宇间有一丝深沉的安静，镜片后的双眼冷静深邃。至多是有一点儿过多室内生活的影响，显得肤色有些苍白。的确没有任何的重病迹象。

“你不可能有病。你就是花钱出来的。”

“我有鉴定书。”

“你骗人。”

安娜在这时候和小姑娘似的，一口咬定眼前人是在撒谎。

“你只是钻了程序的空子。管你什么鉴定书，有也是伪造的。”

对方没什么反应。

“就是因为许多像你一样的人，国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根本没什么可炫耀的，更不用说跟我谈条件。邀我到这个地方来，故作深沉、示威似的点一些山珍海味，你以为我吃你这一套吗？我可不怕你。”

“那，对不起。”

“‘对不起’，仅仅一句对不起可不够。”

安娜被忽来的道歉顶了一下，语气不由得收敛了。

“你现在是罪上加罪，一开始你做的那些产业就违了法。你还想着拉我去做你的玩具，你当时就这样想的吗？”

“是。你很漂亮。”他承认。“但我要更正，不是‘玩具’，是模特。”

“就是玩具！”安娜咬定，“漂亮与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因为漂亮，就要同意你的请求吗？你哪儿来的这种信心？”

“你可以不同意，安娜小姐。”

“我不可能同意。”她话锋一转。“而且我还要逮捕你。为着你的伪造。”

“嗯。”

对方平静地接受她的要求。

“等吃完饭，好吗。”

“你还有心情吃饭啊？”

安娜说罢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一时并没有走的意思。对方摇了摇铃，门外候着的侍者即刻推了小车进来，载着银托盘里的前菜。

发现摇铃和进门只一瞬的功夫，她有点诧异。男子看出她的疑惑。

“他刚到。”

“那又怎样。我没说什么亏心话。”

安娜反应过来，却的确有些尴尬。

“给这位小姐上一杯水。”他若无其事地吩咐。

松露蘑菇汤，冷切鹅肝配无花果酱，淋着蛋黄酱的炸鱿鱼圈。每样菜都已经分好，两人身前各上了三个碟子。当安娜的注意被吸引的时候，冰镇的气泡水又为她续了一杯。

侍者顺便看了眼醒酒的进度，安娜则去看罗曼诺夫的表情。发现她看向自己，他致以微笑。

“你什么意思？”

等房间里又只剩他们，安娜愤愤地问。

“没什么意思。”他径直戴上餐巾，往前拉了拉椅子。“请用吧。”

“我不吃。”

“你不妨脱掉大衣。这里暖气很足。”

也不管她吃不吃，对方叉了一块儿鹅肝蘸酱。

倒不是为了羞辱她，他只是像平常用餐一样自如地吃起来。要是安娜不在，他大概也会这样吃。

只是他主动请安娜吃饭，现在又作了场冷淡的东道，安娜便有些看不明白

“吃完了我带你去警局。”

虽然不合时宜，她还是顺着脑中的想法说出来。

“待会儿要来一杯红酒吗，安娜小姐。”

“不要。”

“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安娜红着脸掉过头去，耳畔能听见刀叉交错的轻响。汤品的醇厚味道格外显明，传入她的鼻腔。她的确有些饿了。

“我们可以多谈一些。”他又盛了一点热汤。“最近的生活不大稳定，是吗。”

“我生活很好。不用你操心。”

“嗯。”

酥脆的声音。还有炸物的油香。

看样子，他没提前吃什么。这倒表现了一种不设阴谋的诚意。

“安娜小姐，”过会儿他又淡淡地说，“你真的不考虑吗。”

“不可能的。”

“但又不想离开。”

“因为要押你去警局。你可以慢点吃，这是你最后一顿。”

对方无声地笑笑，用餐巾擦了一下嘴，然后目光回转向她说：

“这时节每个人都不容易。做一些必要的让步，我觉得不至于损害尊严。”

“我挺好的。我也不需要让步。”

“作为一名基层警员，想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眼下或许还有机会。但总要为未来考虑。”他说。“货币在贬值，你的同事也在离去。现在没有那么清白的人，不是吗。”

“不是。”

“你总该去过中心市场。或者主火车站，港口。或者更远点儿，工业区。”

“没有。”

“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

“真可惜。那儿满是为了生活的男女老少，每个人或许都值得你带着去警局走一趟。”

他坐直一点。

“不过这个可惜，不是因为你没沾染相关的营生，也不是因为你没有将人绳之以法。而是你错过了应该看见的场面。我认为多看一看，对你是很有好处的。安娜小姐。”

“没有。”

尽管表面镇静，心里的紧张依然让她冒汗。或许该在一开始就脱下大衣。

“有好处。你或许会学着变通，以后也就不致吃苦。”他说。“想来你是警局里最正直的人。你的人格胜过了大多数同事。”

“你不要污蔑他们。”

“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温和地问。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不必拖泥带水。”安娜轻蹙着眉头，喝了一大口冰水。“我知道有人借此贪污，用公权力为自己牟利。我知道有人用警察的身份勒索、参与走私、贩卖各种的证件。但我没做过这些，也不会这样做。我和他们一点儿都不一样。”

“很好。我希望你保持本心。”

“你在讽刺我？”

“没有。如果你和他们一样，我不会来找你。”

他将盛炸物的盘子往安娜这儿挪了点。

“尝尝吧。很好吃。”

“我不吃。”

“你预先吃过东西了吗。”他用调羹舀着炖汤。“应该没有吧。”

“你点的东西，我一概不吃。”

“噢。”他说着就要摇铃。“安娜小姐想吃点儿什么，随便点。”

“不用你请客。该付的钱我都会付。”

铃铃。侍者敲门进来。

“给这位小姐菜单。”

也不顾安娜的表情，他直接说。下一秒装帧精美的菜谱就敞开在她面前。

她硬着头皮看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个和美金挂钩的数字。

30美金。要知道她一个月的工资也才这么点。再加上日益飞涨的通胀，属于她的数字会一点点变成25、20、15，乃至更低。

华贵的饭店里本没有她的位置。可她依然翻着菜谱，装出很蹩脚的镇定姿态。

“一杯冰镇石榴汁。”晾了她一会儿，他出来解围。“好吗，安娜小姐。加薄荷叶。还是说你想喝点儿热的？”

“我——我都行。”

在侍者隐隐的目光下，她刚找回的气势就又丧失了。同时因为她看见了石榴汁的价钱，7美金。约为她一周的工资。

“那就这样。主菜可以上了。”对方摆手退走侍者。

“所以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罗曼诺夫又靠回椅背。桌上的冷盘没动多少。

“但你难免在未来吃苦，因为你的坚持。我不需要你做出多大的牺牲。情节会和你商议，酬劳格外丰厚，大部分的安排都由你决定。因为我看中你是最合适的演员。”

“你那根本不叫演员。”

安娜将水喝尽，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充其量是卖笑的娼妓。你也不是什么导演，不是摄影家。你只是格调低下的色情贩子。罗曼诺夫。”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何必要这样恨我呢。安娜小姐。”

“因为你将手伸向了未成年人。”安娜瞪他一眼。“你这样做合适么。要只是和成年女人玩闹，我或许还能放过你。有那么多美女陪你，为什么还打小孩的主意？”

结果他就不说话了。直到侍者再次推了餐车进来，他还是低头思想着什么。

盛石榴汁的杯子是手工吹制的玻璃杯，略微弧形的杯身折射出细腻的光影，有细小的水珠在杯壁凝结、滑落。

鲜艳欲滴的红色。主菜也在银质餐盖的闪烁中上齐了，热腾的肉香就在她鼻下漫着。这对大多时候只能以面包和乳制品入餐的安娜来说、又是胃口正好的大姑娘来说，对她的吸引并非是一时愤懑可以灭绝的。余火从沉心的灰烬里燃着，现在又化作了细小的火苗勾连出来，让她不觉多看几眼。

再怎样说，不吃白不吃。对方请她来应该是有觉悟的，即她既不会给面子，又不妨碍她吃。有表面上的回绝、反感，不代表这双人份的菜品就要剩下。

罗曼诺夫是一个罪人，不承让地享用罪人的奉献，也是一种惩罚他的手段。更主要的是，他一时候不再说话，安娜也就在安静的氛围里找回了点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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