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

沈清秋浑身的血都凉透了，紧接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他脚底窜了上来。

“不——不不！！”沈清秋脸色惨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洛冰河！你在干什么！赶紧停下来！你给我醒过来啊！停下！停下！！”说罢，不要命地朝柳清歌那边狂奔。

然而不等他跑到柳、岳二人身边，下一刻，异变再起！

一股饱含煞气的紫光自洛冰河周身飞扑而来，悍然外扩了五十多里，将一旁的沈清秋也纳入了紫光的势力范围，紫光、魔气与灵力一时间混杂在一起，冲天而起。

这变故生得太快太意外，沈清秋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魔气织成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缠住沈清秋的躯体手脚。而另一部分粗遒的藤条则剖开已经受损的结界，将被结界保护在最深处的柳清歌和岳清源二人缠绕着勾出。

沈清秋只是昏迷了须臾便醒了过来，他狼狈地靠在墙上，抓紧时间调息真元，片刻后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发现自己……被一张魔气织就的冲天巨网缠住了全身。

目光往外，只见洛冰河飘然掠至柳清歌跟前，正冷淡地看着藤蔓深处，那张与自己一样苍白不堪的脸。

沈清秋见状心急如焚：“你停手！”

没有人理他，洛冰河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

沈清秋厉声喝道：“修雅——！”

他拼着被天魔之力撞伤，再次全力催动修雅剑，灵剑在空中卷成一阵无坚不摧的旋风，将翻涌着的黑气撞了个窟窿，然而漫天魔气环环相扣，不过转瞬，真元流动间已经飞快地将那窟窿堵住了，反而是修雅被缠得结结实实，仿佛猛兽被绑住了四肢、拴住了利齿，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去。

同时，沈清秋耳畔“嗡”地一声，胸口似遭重击，浑身的经脉也仿佛要被压炸了似的，全身无边的灵力被劈天盖地的魔气一股脑地逼了出来，两厢抗衡，虽比不上九天神雷之暴虐，却比天雷更加不留余地。

沈清秋嘴唇青白，强提一口气，蓦地抓住剑柄，手上经脉纷纷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躯，妄图挣开巨网的捆缚。可左突右击，就是抓不到那一线生机，纵然是沧海横流，也抵不过天罗地网，黑漆漆的魔气网越收越紧。顷刻间，他已将一口牙咬出了血。

“……”洛冰河终于转过眼珠，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那个被捆得重重叠叠、却仍喘着气、眼神狠倔的男人，脸色几变，末了落在了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上，说道，“我说过，我会夺走你的一切，师尊，你且看着吧。”

言毕，蓦地抬手，直刺柳清歌胸腔！

“唦——！”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碧光闪过，径直洞穿了洛冰河的掌心。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洛冰河盯着自己被修雅穿透的手掌，脸上竟一时半会儿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这么由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古井无波地望了沈清秋一会儿，而后，嘴角微微一提，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意味的笑容。

“沈清秋。”

“……”

“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我的心呢？”

沈清秋在颤抖，那张缚着他的大网仿佛生出了千万道细小的刺，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着长眉，睫毛之下，那一双桃花眸里载满痛苦。

洛冰河望着他，将灵力灌注入掌心，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自动愈合。

此刻，他倒也不急着将柳清歌斩草除根了，一步一步朝沈清秋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着血的手，抚摸沈清秋苍白的脸庞。

“问你呢。”他似是轻描淡写，又似是恨生入骨，“你这么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你徒儿的心脏呢。”

“……”

“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

洛冰河轻轻叹息着，阖落眼眸。

片刻，他复又睁眼，目光若血，眼中已是蛛丝遍布、一片猩红。他开口了，语气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

“真是不自量力啊……我原本未必会戮尽苍穹山派所有人，但你既然要忤逆于我——我便要杀尽所有！鸡犬不留！”

想必是洛冰河的恨意太深，魔气随之而动、兜头盖脸，沈清秋一时间觉得仿佛有千万道钢针扎入体内，痛断肝肠，他颤抖着，肌骨发寒，脸色青败。

痛入骨髓，似要把脏腑都撕烂，被逼到绝处的沈清秋抬起眸子，昏沉沉地看了洛冰河一眼。

他一向无意于争强好胜、与人比拼修为，然而这一刻，他竟是前所未有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有洛冰河的阻拦，便是十个沈清秋，也全无带着柳、岳二人安全脱身的可能。

像是洪水突然决堤，铺天盖地的焦虑与怒火终于冲破了仁义道德的水位，沈清秋的拳头陡然捏紧，嘴角扯出了一个隐隐有些疯狂的微笑。

“杂种。”

四周忽然一下子沉寂了。

洛冰河被他戳中痛处，脸上似笑非笑的疯狂猛然冻住了。求学时的嫉妒轻蔑、复仇时的刻毒厌恶，沈清秋一向偏爱用那些下贱的词语来贬低他。如今忽然如此正色，不知为何，让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他神色微动，死死地盯着沈清秋，沈清秋也直勾勾地回盯着他。

若是细看洛冰河此时的眼神，那疯狂与残暴里其实是闪动着一丝惶然的。

沈清秋看着他的眼睛，喘了口气，一字一句接着道：“洛冰河，你是个杂种，你知道么？”

洛冰河眼里的惶然骤然一闪，面目豹变，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怒喝道：“住口！”

心脏莫名抖了一下，他隐约猜到了沈清秋会说什么。那些话，是上辈子的沈清秋魂散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而他在这两辈子的时光沉浮里，时常会于梦魇深处听见。

他心中的危城已风雨飘摇了数十载，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终将摧城而落。

沈清秋在飒飒凄风中望着他，眼神既有属于沈九的冷漠，亦有属于他沈垣自己的悲哀。

他沉默了一会，毫不顾忌洛冰河难看的脸色，老僧入定一般阐述道：“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赐，怎么你不感谢我，反而这么不识好歹？果然是个不知感恩的杂种……”

“住口！你给我住口！！”

洛冰河的脸色终于变了，再维持不住游刃有余的风度，双目中冒出魔族特有的血气，红彤彤的，看起来有些狰狞，一团黑气若隐若现地在身后翻滚。

沈清秋没吱声，他已经能感觉到源自洛冰河周身隐约传来的威压。可他却毫不在意，唇齿相碰，那一句停驻了两辈子的永诀之言，终于在这一日，在故往旧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洛冰河，我恶心透了你。”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洛冰河蓦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张素来只有恶毒能生长的脸庞上，竟狠狠一抽，闪过一丝痛的神色。他陡地寒毛倒竖，几乎是厉声喝道：“沈清秋！我叫你住口！！！”

周身压力越来越大，真好像天塌下来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沈清秋脸色铁青，眼睛开始泛红，翻涌起了血气。他腿一软，用修雅撑了一下地面，没撑住，踉跄着倒了下去。他手臂已经脱力，一天之内，修雅差点再次从手中滑下去，被他堪堪抓住了，手背上青筋都跳了出来。

他不听洛冰河的话，只喘息着，接着道：“山门罚跪、成日吊打、柴房禁闭、劈柴挑水。洛冰河，为师待你多好，你却如此回报，果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巨大的威压伴随着让人内息不稳的魔气呼啸而来，笼罩了风云变幻的半个天。

面前人一瞬间魔气大涨，身上蟠龙袍黑气四溢，弄得那四脚怪兽仿佛呼之欲出，一股来自魔君的森冷杀意笼罩了四周，洛冰河的修为这些年大有精进，不再锋芒毕露，却也让人越发喘不上气来，兜头罩住了沈清秋的头顶。

洛冰河的剑利，比剑更利的是他那鬼见愁的脾气，当他有意施以威压的时候，恐怕钢铁做的人都难以不动容，然而无论他怎样施以威压，沈清秋的和煦的面色都没有一丝改变，好像他就是一尊泥人，语气温和地吐出十分尖酸的言语，始终平和的脸上闪动着说不出的冷意。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为师赐你的‘教导’，同门给你的‘指点’，你当真都忘了吗？连基础心法都能练得一塌糊涂，还算什么清静峰座下首徒……”

“你给我闭嘴！！！”

洛冰河的双眼已经红得白日发亮，仿佛能流出炙热的岩浆，或是殷红的鲜血，襟袖裹挟着黑气，翻卷不息。

他的周身环绕着一圈烈火般暴虐的魔气，整个人仿佛已化成了一只凶兽，无时无刻不在喷洒旁人看不见的火舌，翻滚在周边，谁若再敢践踏侮辱，就舔谁一脸火星子。

沈清秋额角跳出了几道青筋，好像随时都要破皮而出，手掌无意中握住一边的石柱，半掌厚的石头柱子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碎石粉。他咽了咽喉咙，继续道：“苍穹山派藏着那么多天材异宝，当年怎么就没找出一两样，让你这个小畜生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嗡”的一声，周遭紫光大盛，不远处的幻境结界边缘原本一直一明一灭的诡异光华，随着洛冰河血红尽染的双眼暴涨成紫色的烈焰！

洛冰河污脏不堪的脸庞有疯狂的火焰在焚烧，他整个人都扭曲了，像是蜡化的塑像，在热焰烘烤下变形。

他周身爆发出的威压几乎就要达到使人下跪的程度，沈清秋顶着千钧压力，仍然不懈地张嘴嘲笑着。

没错，就是这样。

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这一路上他思考了很多，其中最快的方法，就是——引出洛冰河的心魔！

门派危难临头，自己修为低微，不足以御敌救人，不妨索性借着心魔幻境之力，推波助澜地放任洛冰河的心魔剑走偏锋。

越强大的宝器，就越是难以驾驭。心魔剑具有堪称变态的攻击性，却会反噬持有者，侵蚀主人的神志。只要干扰洛冰河的思想，使他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那么洛冰河就必定会为了驾驭心魔剑的戾气而分身乏术，留给他们脱身的机会。

这个方法效果显著，沈清秋早在五年前就领教过了，却依然被他放在了优先级列表的末尾。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知道，血淋淋地解开一个人的伤疤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如果有选择，他希望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个方法。

可是柳清歌的命悬一线却绷断了他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怒气膨胀，恶意横生。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穿越过来的。在他到来之前，洛冰河已经在原主手下受苦受难了五、六个年头，今生前世仇恨叠加，眼前的洛冰河……

他的承受极限，会在哪里？

整个幽径都在摇摇欲坠，头顶的结界上“噗噗”几声，四溢的杀意无声无息，只是稍稍擦边，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数寸深的口子。

地动石摇之中，沈清秋兀自岿然不动。对柳、岳二人安危的恐惧和对洛冰河微妙的恨意交织在一起，森冷的杀意在和煦的微笑中蔓延开去，他竟越发口齿清晰了起来。

“像你这种扫把星，根本没人在乎的畜生、杂种，你那个娘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收养你。”

“入魔之后，身边人络绎不绝，大仇得报，功名成就，洛冰河，你很得意吧？可又有谁会真的爱上一个魔族的畜生？”

“唯一爱你的养母已经被你克死了，就算你千秋万代，风光无限，可你又能信谁？”

“纵使后宫佳丽三千，却无一知心人 。虽然看似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幸福。”

“孤独不老，永世寂灭。呵，真是个可怜虫。”

“为师真是后悔，早知有今日之祸，当初就该一剑活剐了你，让你早些随着你那个早死的娘，一起去地府投胎，一了百了。”

……

话音没落，洛冰河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怒意，来自天魔血脉的冰冷森然，任谁正当其面也受不住。

同时，幻境结界被洛冰河的怒气所激，当即数十道惊雷横斜而下，与强横的剑气在半空相撞，巨响炸得人头晕眼花。

沈清秋脸色微变，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被洛冰河的威压压制了。还没来得及肉疼，便听“轰隆”一声，一阵将天空炸裂般的雷鸣。

几个时辰前，柳沈二人与化身魔龙的洛冰河大战之时，都没有这样大的天雷。沈清秋悚然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

随即，空中爆出一声裂帛之音，只见虚假的幻象世界竟承受不住，从中间缓缓地撕开一个裂缝。

心魔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再看洛冰河，他却也是眉头紧蹙、一只手抵住太阳穴、无暇注意其他的事的模样，似乎正忍受着什么东西对大脑的侵袭。

沈清秋登时回过味来。多半是心魔剑趁机反噬，在试图扰乱洛冰河神智。他腾不出更多的精力来维持结界，这个幻境开始暴走了。

沈清秋嗡嗡发热的脑子顿时冷静了些，心中大喜，仿若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见到了一点灯光。

快了，快了，只差最后一击。

几乎是同时，多日不见的系统却突然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警报：“洛冰河”愤怒值500。乘以心魔剑系数10后，现状态，怒气值升高5000，爽度仅剩60，爽度为负后将会被送回原有世界。】

沈清秋脑内系统警铃大作，心跳都慢了一拍，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系统又扔出一个炸弹，红色字体在眼前浮现。

【警告，警告，主角愤怒值近一步提升中，爽度持续走低！】

沈清秋指尖发起抖来，胸口好像被人塞了一块冰。

那个曾经像催命符一样逼迫他行动的主角爽度，此刻又像铡刀一样悬在头顶，令他噤若寒蝉。

刺耳的警报声中，沈清秋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助无援。他一时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呼云唤雨，将这满世界的恶人全清理了呢？一时又想，若他真的那么厉害，所有人都怕他，好像也没什么好的，要么像洛冰河那样，被这操蛋的世道逼着，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要么像他那个上辈子尸骨无存、这辈子依旧死生不知的爱人一样，别人都憋着劲儿地要害他。

沈清秋自穿书以来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索然无味的心。

可他这“物伤其类”的担忧与情怀没能展开太久，系统的机械质音又疯了一样地报起警来。

【警报，警报，系统出现严重错误，主角愤怒值持攀升，发现致命bug……】

【启动清除bug程序！】

【清除bug失败！】

沈清秋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魂魄逐渐成了一团半透明的光影，从身体内缓缓飘出。干燥的冷风刮了过来，四周空气包裹着他来回晃荡，每荡一下，人就变得更透明一分。像是被从四面八方撕扯一样，虚影的形状越来越溃散，几乎要随风消散于天地间。

仿佛站在生死线上，他的眼中涌动着千万条枉死的人命，他身后有他的同门、他的救赎、他的过往、他的人性，还有……

他的爱人。

他面对着现今唯一仅存的天魔血脉，最可怖的魔族至尊。

仿佛冥冥中真有“宿命”这种东西，它无声无息地牵引着他们，最终仍是走向了这个终局。

“沈清秋！你当真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洛冰河猛地阔步上前，他背后有暴怒的黑龙一闪，在地面留下了一道蜿蜒的长影，一瞬间，周遭所有光影灭了个干净，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目下无尘地偏头一笑，说不出的放肆桀骜。

沈清秋一个踉跄，原地晃了晃，感知着洛冰河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后者眼中的千尺寒冰和周身的万丈风暴也在一点点地成形、狂乱，恐怖如斯。

寒意从骨缝里蔓延出来，心脏仿佛被攫住了。

那一刹那，他感觉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毛骨悚然——两辈子了，他从未真正产生过这样刻骨的恐惧感。

他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魂魄即将离体，渺小到仿佛洛冰河一捏手指他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可纵然只是在主角光辉下苟延残喘的卑微生命，难道就没有贪生怕死的权利吗？

总有些时候，这个世界让人感觉到强权便是公理。

沈清秋的眼角狠狠地跳了起来，眼前翻飞的红色警告刺得他眼睛生疼。

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柳清歌，把心一横，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你八岁那年，是我赎你出奴籍，收你为弟子，送给了你苍穹山派清静峰首徒这个身份。此时此刻，这个身份，我要替苍穹山派收回来了。”

洛冰河听了先是一怔，随即胸中怒火更盛：“沈清秋！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惊雷如瓢泼，魔族至尊的盛怒之下，凄厉可怖的雷鸣声震得天地都像在颤动。

刹那间天雨血，鬼夜哭。

沈清秋只觉得自己的内府与识海一时间都痛苦地搅动了起来，他死死地将一声闷哼吞了回去，口中血腥味从喉咙直上，又被强行压下，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难看地伸手按住自己翻腾的胸口，可脸上却挂着胜利般的笑容。

他执着剑，在这决战的腥风中，望向洛冰河这个历经两世的天魔。

他沙哑地，淌血的嘴唇启合着，声音低沉：“从这一刻起，你可以是魔界的尊主，幻花宫的宫主，不死的魔头，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苍穹山派的弟子。”

“修雅剑清静峰门下，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洛冰河咬牙切齿地低吼：“师尊……！”

沈清秋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啊——！！！不要再说了！！！”

洛冰河眼中红光大盛，周身紫黑之气暴涨，心魔剧烈的反噬让他头脑都有些不清醒，梦境支撑不住似的继续坍塌。

幻境的外壳流光溢彩，内里却发出爆裂似的轻响，巨大的结界开始大片的皲裂，碎裂成无数块，晶晶闪闪仿佛一片星空。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你师尊，你也再不是清静峰门下弟子。你只是当年沈某在苍穹山，误信的一条……”沈清秋顿了顿，白齿细微颤抖着，却字句清晰地道出这两个字——“恶狗。”

天地动荡，山倾水覆，沈清秋正欲再击，系统的机械音又一声声响起。

【请停止一切激怒主角提升主角愤怒值的行为！否则贵方的魂魄即将消散！】

沈清秋眼前浮现出恍若倒计时的数字，60，59……

呵呵。

沈清秋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看着眼前似魔疯癫的洛冰河，仿佛远隔生死木然地看着自己过往的尘世人生。

他这一生，看似跌宕起伏，实际全在随波逐流，半点不由得自己。

今生第一次，他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谬。

这是洛冰河的世界，其他人的想法都无关紧要，顺昌逆亡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来到这里之后，系统强迫，男主强迫，自己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

本就该死了，苟活了这么久算是赚了。

就是他柳师弟，肯定要伤心死了。

沈清秋失笑。

他此刻想的竟然是倘若柳清歌能在他死后自动忘记他便好了。

亿万冰晶碎片如数不清的尘埃，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地散落四下，忽生忽灭，居无定所，隐约间起了一层莹莹之光，仿佛将整条灿烂的银河都铺陈在了这个幻境之中，一时将周遭一切躁动都给沉淀了下来。

心里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没来得及抓住，沈清秋若有所思片刻，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一开始，他心思难定、度日如年，担心着同在此幻境之中的柳清歌和岳清源；接下来，他又被不可理喻、恍若疯魔的洛冰河刺激得险些要死要活；此刻又遇上了无比苛刻、蛮不讲理的系统，可奇迹般地，那些原先揣在心里的焦虑与不安一下子都淡下去了，他心无怨愤、平静安乐。

可见人事际遇是一方面，心境开阖是另一方面。

沈清秋转头深深看了柳清歌最后一眼。

大概是相依为命久了，牵绊早已经深似北冥之海，仿佛只多看那个人一眼，心里就是一片草木荣华。

星尘变换，群星万点，明光闪烁映在柳清歌的脸上，在夜色中闪着柔软的荧光。沈清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绪微动，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恍如拈花的温柔笑意，一念想起柳清歌，便忽如此生再无所求一般。

哪怕只是短暂地臻于“无所求”境界，也足够他窥到内心最真实的世界。

忽然就有了继续下去的力量。仿佛只需向那人望尽一眼，即便下一刻无常降临，也能大笑三声，道一句“人世一遭，实以足矣”。

连死亡都变得不再可怕。

沈清秋将自己的目光从柳清歌身上撕了下来，心道：“这辈子师兄对不起你，下辈子换我给你当牛做马。”

存了怎么都是死的想法，心态也趋于平和，此时倒计时停在45，沈清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轻声质问道：

“柴房里的每一夜，可还过得舒心？”

“浇到头顶的热茶，可还喝得习惯？”

“拳打脚踢的督导，可还历练得满意？”

……

随着他一条一条罗列着罪状，沈清秋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可他充耳不闻，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洛冰河一起拉到阴间去。

翻江倒海的黑色魔气将整个天幕给祸害成了一锅粥，只见空中风云涌动，空中无数星子般的碎片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不过片刻，那些星子便被涤荡一空，浓重的黑云一股脑地抖落下来，瓢泼似的，所到之处好像瘟疫横行，花鸟草木生机无不断绝，顷刻间，地面一片寸草不生，落下的黑云将沈清秋囫囵个地“吞”了下去。

就是现在！

沈清秋气海近乎枯竭，经脉难以承受，浑身蔓过针扎一样细碎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咽下胸口腥甜，忍着剧痛，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最后一句：“山门那点日头，不过一日，就跪到晕倒……”

话还没说完，系统的倒计时已经到了15。

沈清秋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

快结束了。

而于此同时，洛冰河本来漠然的眼珠里忽然有光华一闪，原本长虹落日般的天雷已经成了型，随着他一滞，竟然停在了空中。

那天雷滚滚的杀气已经堪堪碰到了沈清秋的天灵，此时却又硬生生地刹住，洛冰河脸上杀伐气依旧未散，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

沈清秋沉静地立在原地，在一片氤氲之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喜怒哀乐之后，命运混杂的分岔。

湿润的水汽里，他仿佛又回到了灵犀洞外，玉兰花树下，白衣若雪的人儿扬起脸来，带着渴切，还有恍惚的深情。

那人握紧了一双执剑染血的手，磕磕绊绊地向他表白，道：“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吗？”

那个样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心脏蓦地剧痛，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

也许有的人就是要死到临头，才知“进退得宜”四个字，需要多么大的悟性与坚持。

若早知如此，沈清秋心想，他一定……一定……

可早就说了，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早知如此”。

沈清秋眼眶酸了，骂道：

“——洛冰河，你可真是个废物！”

同时，系统的警报疯了一样在沈清秋脑内炸开。

【即将启动突发事故应急程序，将贵方传送回原世界！】

倒计时瞬间跳到3，2，1……

快要到零了。

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弥留尘世的最后一秒了。

在系统的尖锐的警报声中，沈清秋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脸上带着一个杳无牵挂的笑容。

他的魂魄马上就要消失了。

即将被不知名的清风洗干净，即将化成一把雾，随风而去。

吹来了好像久别重逢的天日。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惊雷滚过，一声释然的“师弟”，嗓音轻细，微弱得……像是涛浪滔天中小小蚊蚁一声虫鸣。

师弟……马上……一切都会好的……

你以前……你以前救过我这么多次……这一次……换我来救你……我……一定也……

只是一声不明显的呜咽依旧钻凿到了他的心脏深处。

疼。

真疼。

沈清秋闭上眼，狭长的眼尾，一滴泪落了下来——那是他的心城堕为冰天雪地之前，淌下的最后一滴温热。

泪落在了地上，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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