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头顶一盏青灯忽明忽暗，无数条起伏的黑影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爬过来，一只惨白的手蓦地打破头顶结界，直向柳清歌抓来。

柳清歌心道：“找死么？”

那只手还没到眼前，已经被他周身外放的剑气割断，从手腕上飞了出去，却滴血没洒，只有一团黑气冒了出来，四处散落成无数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虎视眈眈地望着柳沈二人。

那断了手的人从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面覆腾腾黑雾，翻涌不止，看不清脸，周身一团诡异的黑气，脸上挂着僵硬而诡异的笑，开口说的却不是人话，而是“嘶嘶”的声音。

青灯晃了晃，彻底灭了。

沈清秋低声问道：“这是什么？难不成又是你的梦中幻象？”

柳清歌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梦境幻象必然是依托于人本身的记忆，然而他对这个魔物却没有半点印象。

眼前这个人影，完全不像是被附身的幻象……简直好像就是个跟他俩一样误入此地的魔族一样。

沈清秋目光扫向周围，发现那些黑色的小蛇越来越多，却不大往其他人身边凑，好像只是盯紧了柳清歌。

他蓦地抽出修雅剑，剑意直冲向那个疑似魔族的人影，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扭住了他的肩膀，柳清歌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声音压在喉咙里：“闪开——”

沈清秋一瞥间看见他眉心若隐若现的一点暗红色的心魔痕迹，陡然一惊：“慢着，师……”

柳清歌整个人已经化成了一道剑风，那人影轻飘飘地被剑风裹挟着飞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却越发诡谲，那双纯黑的眼睛几乎化成了一对深渊。只见他不着力似的，足尖在周围轻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那锋利无双的剑气一样，而后被柳清歌一剑从头劈到了脚，整个人“噗”一声一分为二，两半身体兵分两路，一半血肉模糊地落在一边，抽动了一下，不动了；另一半却消散成浓郁的黑雾，非但不躲闪，反而直冲柳清歌扑了过来。

柳清歌手中乘鸾剑稀里哗啦地乱响一通，黑雾微微一顿，就在这时，修雅剑已经到了，浓重的碧色灵力顷刻间结成了一道高墙，将那黑雾暂时隔绝在外。

然而下一瞬，那黑雾突然化作无数条小蛇，竟穿越了沈清秋用灵力织就的屏障，疯了一样自四面八方全都往柳清歌身体里面涌，按理说柳清歌一身锋锐无双的剑气入了骨，早就百毒不侵，本该群魔畏惧，可那些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然丝毫不为他的威压所迫。

柳清歌脑子里“嗡”的一声，顷刻间便被黑雾吞噬其中，一时间竟找不到出路，只觉周身真元尽皆被禁锢在气海之中，一口气没提上来，乘鸾剑险些从手中掉了下去。

多年未曾被惊动过的内府被周遭充满魔气的黑雾搅合得上下起伏。一时间，熟悉的无能为力，几番起落与聚散，举世无双的孤愤，深深压抑的求而不得，一身逆鳞被剜去的锥心之痛，似乎尽数落在他身上。

见柳清歌毫无征兆地突然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沈清秋修雅剑立刻狂扫一大片，手中掐起了一串复杂得让人目不暇接的手诀，一手烈焰，一手水光，指尖狂点，顷刻间便有火光洪水直冲那些蛇而去！

可这些蛇既不怕火烧，也不怕水冲，风吹不散，剑砍不断，它们只是有一点畏惧修雅的剑气，被沈清秋提剑横扫了一片，可剑气也只能让它们微微退却，能逼退，却杀不死。时间久了，沈清秋便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草！这是什么东西？柳巨巨啊，你最近是换了什么熏香么？怎么尽招虱子？

照理说五行相生相克，万物总该有一怕！这些玩意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出门之前一定是没看黄历，什么倒霉事都让他赶上了！

沈清秋内心疯狂吐槽的同时，却微微动了个念头，突然想起洛冰河说过的那句——“五行相生相克，唯有心魔无坚不摧，无孔不入，任你大智大勇，也是无法可防，无能为力”。

沈清秋蓦地收敛起自己的元神，心中摒除杂念，澄澈一片，念起了一个冰诀，整个人化成了一块外负寒霜的大冰块。

效果立竿见影，所有蛇都将他当成了和修雅剑一样的死物，顺着寒气避开，沈清秋强行扛住了周遭暴虐的魔气，将整片区域从里到外全部冻住了。

沈清秋的肩膀上结了一层薄冰，整个空间内好像下了一场暴风雪，所有的蛇全都被他秋风扫落叶似的逼到了墙角，就在这时，沈清秋眼角瞥见一条黑影闪过，企图钻进此间唯一的火种——那盏已经灭了的青灯之中。

沈清秋等的就是它，一剑追至，将那黑影拦腰斩成两截。

一声咆哮惊得周遭所有建筑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那两半的黑影却蓦地涨大，在空中扭曲着合而为一，结成人型，露出了一张黑气缭绕的笑脸！

沈清秋：“……”

和一个飘在半空中的自己面面相觑是个什么滋味？

特别是，这个“自己”还神色冰冷，眉心不断有黑气逸散，仿佛跟这个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反正沈清秋是有点毛骨悚然，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心道：“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念头刚起，那天上飘着的“沈清秋”已经鬼魅似的飘然而至，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幽潭，略微上翘的眼角一丝笑纹都没有，冲他诡异地笑了一笑，微尖而略薄的嘴唇两侧挑起，看起来分外不怀好意。

沈清秋：“……”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这么鬼气森森。

然而震惊归震惊，不耽误沈清秋毫不迟疑地抽出修雅，一剑挥向了那个自己。

空中人被一剑撞开后，踉跄了一下方才落地，冷冷地斜睨了一眼沈清秋本尊，修长的眉目间因为黑气缭绕，看着分外别扭。

就在这时，忽地耳畔响起了一线仿佛是叶笛的声音，尖而细，不住地往人耳朵里钻。

沈清秋不由得呆了一下，就那一个刹那，方才被逼至墙角的小蛇全部原地化成了黑气，一簇簇黑气渔网似的劈头盖脸地将柳沈二人笼罩在其中，那黑气不知道有什么邪门，竟仿佛要渗进人的骨头缝中，将人的每一个关节都牢牢地锁住了。

沈清秋只觉得眼前一花，幻境再起，刹那间，无数人影从他心里闪过，他不由得呆了一下，有点发蒙地愣在了原地。

就在沈清秋被暂时绊住的时候，方才那个被修雅剑暂时逼退的“沈清秋”原地明灭了片刻，如一缕一缕的黑云，在柳清歌闭目站立的旁边上下翻飞，死死地纠缠着他。

柳清歌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迷茫的黑雾在他眼前汇聚，雕琢出了一个熟悉的人的模样。骚包似的青衣公子撞在他眼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充满说不出的蛊惑。

柳清歌的心狠狠地一跳，倏地睁大了眼，整个人有点找不着北。

紧接着，那个人影落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冲柳清歌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那魔物低低地笑了起来，栖身上前几步，猩红的眼睛对上柳清歌的目光，两人之间不过一掌宽的距离，沈清秋那张清雅绝尘的脸分毫毕现地展现在眼前。

“师弟，”他将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拖得细而长，尾音仿佛带上了几分魅惑的味道，轻声道，“我在这里，你快些过来……”

柳清歌隔着无限虚空，痴痴地盯着那张脸，鬼使神差地向那人缓缓地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人苍白的嘴唇。

刹那，他耳畔仿佛闻听得黄钟大吕，惊心动魄的巨响轰鸣一声，险些震动了他的魂魄。

幻花宫一步一血印的夺剑之路与五年间的上下求索交相而过，梦境中沈清秋无数次魂飞魄散与现实中沈清秋在怀中渐渐冰凉寸寸交叠，柳清歌大叫一声，双目骤然红了，酝酿多年的心魔终于从他眉心穿刺而出，落到眼前，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沈清秋一身的脏污，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好像永远也堵不住一样，柳清歌顿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伸手接住沈清秋：“谁来救救他！掌门师兄……木师弟……师尊……你们都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谁来帮我救救他啊……”

这时，他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片靛青的光，缓缓地弥漫过来，包裹住沈清秋的身体，柳清歌的怀抱蓦地空了，他抬起头，诸多幻象尽皆消失不见，沈清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嘴里一张一合，似乎在焦急地说着什么。

柳清歌心里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他跪在地上，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尖锐的刺痛好像要穿胸而出，他死死地抓着沈清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而后，周遭一切炸开似的飞快褪去，元神猛地被推回自己的身体。

沈清秋当时也发懵了一时片刻，好在蒙的时间并不长，等他回过神来，看清了柳清歌怀中那个魔物的脸，他忽然就怔住了。

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到了缭绕在他师弟心中多年的心魔的模样。

沈清秋天衣无缝的伪装顿时被破开，他沉着脸一剑砍向柳清歌怀中的那个黑影，修雅剑刃上已经薄薄地结了一层血霜，映得沈清秋眉心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一层杀意，显得更加生人勿近。

魔物瞬间化作一缕黑气，刚想逃走，可是下一刻，脚下一团冰柱子猛地蹿了起来，险些将那个魔物捅个对穿。魔物慌乱退开，地面的冰锥却从四下里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魔物十分畏惧那如霜似寒的冷意，避退间被卡在了冰柱之间，狗急跳墙地骂道：“你这个毫无心肝的人！”

“承蒙夸奖。”沈清秋面不改色地说道，“你虽然刀剑不入，可却影响不到像我这种没心没肺、全无心魔的人。”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画地的牢，还有什么能困得住他？

下一瞬间，寒气骤然爆开，在那魔物周围绽开了一把雪白的烟花，碎冰渣散开后飞快地聚拢，只听沈清秋低喝一声：“封！”

那顶着他自己的脸的魔物顷刻间便被冻在了一根一人多高的冰柱里。

沈清秋一推修雅剑，剑尖将空中充沛的水汽逼了出来，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条，幻境内众多黑蛇也随着一起烟消云散，只剩下柳清歌依然半跪在墙角，一动不动。

沈清秋默默地注视了那一人多高的大冰柱片刻，中间那人身上缭绕的黑气在透亮的冰里来回穿梭，几欲破出，黑压压的，和夜色融成了一团。

有道是“生灵不死，心魔不灭”，此物无法被杀死，无法被消除，沈清秋无奈之下只好使了个“封”字诀，将其封在冰里。

心魔被封在冰里没有力量来源，久而久之必然会被削弱，哪怕冰柱被融化了它也差不多该被“饿”死了。

沈清秋狠狠地为自己的机变点了一波赞，长舒一口气，走过去扶住柳清歌。

柳清歌仿佛是神魂还没有归位，沈清秋正准备再打一道真元强行唤醒他，就在那一瞬间——又生异变！

柳清歌眉心已经变得鲜红的印记此刻更是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痛苦地大吼一声，无数道黑烟从他额头的印记中飘散而出，四处乱窜，紊乱的黑红色心魔云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团。下一刻，那缭绕的心魔化成一缕黑烟，落地成了人形，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沈清秋，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微笑，而后他缓缓地向柳清歌半跪着的地方走去，轻巧地跪了下来，伏在他的膝盖上。

沈清秋：“……”

他头一次见识到这么会搔首弄姿的“自己”，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那个顶着沈清秋模样的心魔仰头掰过柳清歌的下巴，默默地注视了了他片刻，见他不肯睁眼，蓦地一声轻笑，伸出苍白的手指尖，缓缓地摩挲过柳清歌的嘴唇，轻声道：“师弟，你怎么不看看我？”

柳清歌狼狈地将自己眼神收回来，原地打起了坐，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一片空白。

沈清秋回过神来，耳根蓦地有些发热，感觉未来一段时间都不大能直视镜子了。

好在吐槽并不影响沈清秋收拾那个鬼鬼祟祟的玩意儿，手中修雅蓦地脱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神挡杀神地照着面前的虚影就是一剑，一道蕴含在剑尖的剑气分毫不差地穿过了层层魔气，从魔气间隙中蓦地冲出，悍然将那个冒牌的妖魔鬼怪捅了个对穿。

心魔瞬间化为起伏的黑烟四散开去，然后再一次次地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偷偷摸摸地冒出来，一旦逮到机会，就要上前狠狠蹂躏柳清歌一番，并贪婪地吸取着他的真元。

沈清秋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遭瘟的东西刀枪不侵，无孔不入，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套路统一，过程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且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正当沈清秋准备再一次用霜冻诀故技重施，越来越浓重的黑气在空中突然几个翻腾起落，吃饱了似的打了个极响亮的饱嗝儿，便听“咕嘟”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接着，一大帮与沈清秋一模一样的人影从黑气中走了出来，他们源源不断，顷刻间便在柳清歌旁边织就了一片人海。

沈清秋：“……”

这可要了命了！

黑气中幻化出无数个倒影，密密麻麻，乌乌压压，漫天遍地，所有人都顶着沈清秋的模样，神态表情却又各自不同。

这些长着沈清秋脸的雾中人甫一落地，便清一色的搔首弄姿，朝着柳清歌打坐的方向爬了去，姿态实在伤眼，偏偏还没什么自知之明，几步的路，这群家伙走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将自己浑身上下每个能打弯的地方都扭了一遍，一群两脚蛇似的扭到了柳清歌面前。

沈清秋：“……”

亲眼见到千百个自己正死不要脸地行如此不堪之丑态，激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柳清歌眼角细细地抽动了一下，眼前这些“沈清秋”究竟是不是他被黑雾勾出来的心魔，他一时间无从判断，只觉得自己向来无懈可击的心境被狠狠地撬开了一个口子，随即仿佛溃于蚁穴的千里之堤，一发不可收拾地崩塌了。

其中一个心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柳清歌的脸颊，阴森森地盯着他，低声道：“师弟，我向来心无旁骛，数十年清修，任何事物都不能动摇一二，如今毁在你手里，你高不高兴？”

那话好似一盆冰水，混着无边的寒意兜头落下，浸入他每一寸骨节中。

柳清歌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另一个心魔一扭八道弯地走上前去，侧身坐在了柳清歌的膝盖上，长臂一伸，暧昧的缠住了对方的脖子，软语笑道：“师弟，你肖想我这么久，现在又何苦这般道貌岸然？”

心魔们吵吵嚷嚷，叽叽喳喳。

有的谆谆诱导，给他好一番搔到痒处的撩拨：“师弟，你向来坦荡如清风明月，为什么如今连一声‘心悦’都不敢提？你怕什么？怕师门不和？怕师兄弟们心里有疙瘩？还是怕污了你卓然世外的声名形象？”

有的则冷冷地怒斥：“柳清歌，你就是个畜生！监守自盗，何其无耻！”

有的则非常机灵地幻化成沈清秋一脸是血的模样，幽幽地看着他：“师弟，你不是说让我不用担心，凡事都有你在么？”

“师弟……师弟……师弟……”

柳清歌整个人在极冷与极热之中来回摇摆，身与心一同痛苦不堪，额上已见了汗，一时间双目近乎赤红。

沈清秋一开始先被那漫天的心魔吓了一跳，只觉得头皮发麻。任谁看见几百几千个自己聚在一起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可是下一刻，他听清了那些心魔七嘴八舌的话。

沈清秋的目光突然就冷了下来，胸中升起一股无来由的愤懑。

他当即怒不可遏地一挥手，将修雅卷成了一道旋风，风卷残云似的冲入心魔之中，将那些乱舞的群魔一并撞了个稀散，什么红粉与骷髅全都一剑削成了光脖子。心魔仓皇逃窜，紧接着重新汇聚成一团厚重的黑气，见缝插针地再次聚拢而来，全被沈清秋一剑劈开了。

沈清秋怒火毫无征兆地上了头，他蓦地一咬牙，将周身真元全部运转起来，不顾胸口炸开一样的剧痛，任凭真元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将包裹在柳清歌周身试图浑水摸鱼的魔气再次扫了个七零八落。

心魔风云突变，时聚时散，再次不依不饶地盘踞在柳清歌的头顶之上。

沈清秋不给它再次围攻柳清歌的机会，身形如电，手中修雅轮转不休、勾刺转回，剑影如不可捉摸的鬼魅，转瞬便钻进了聚散明灭的黑雾之中。

那黑雾却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修雅剑即将刺入的一刹飘散出去，落地转瞬已经到了几十步以外。可修雅的森冷剑意和杀气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沈清秋蓦地一跃而起，伸手拢过修雅，好似信手拈来了一把剑气，挥手一兜，“乒乓”一阵，黑雾中的几十个人影各自碎了，吐出一把黑烟，又飞快地在空中聚拢。

沈清秋正打算速战速决，将此物彻底冻住后，再结果掉，黑影却无声无息，竟然原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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