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素来冷静自持，此次却是不得不冲动一次。

“清秋身为清静峰峰主，私闯灵犀洞，勾引柳师弟，罪责本就在我。掌门，清秋请罚。”

沈清秋声音有些颤抖，但坚定决绝。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屏风的，又是怎么说出“勾引”这个本来让他羞得根本开不了口的字眼的，但他的膝盖已经跪在了地上，阵阵酸痛提醒着他，他身边的柳清歌跪得更久，想来更痛。

岳清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环顾场上众人，面色凛然。

“诸位长老莫急，罚是要罚的。犯了过错，自然就要付出代价，清源身为一派掌门，自然不会包庇纵容。只是……”

岳清源一挥袖子，一道灰影从他袖子里飞了出来，竟是个小小的血誓盘，血誓盘上代表各大门派派首的姓名闪闪发亮。

“只是人魔大战在即，若此刻百战峰主人受罚，失了战力，诸位长老作为修者大能，不知道管不管人界的动荡呢？”

岳清源要么不说话，说话就是这么刁钻。

可这话没人敢当面说，那可是掌门。

他说完一招手，那见证了无数血誓的小盘子便径直飞入了他掌心中，岳清源含笑朝周遭看了一眼，说道：“血誓是我代表苍穹山派立的，柳清歌作为苍穹山派一份子，让他代表苍穹山派剿灭魔族，戴罪立功——诸位想必都没有意见吧？另外，还请在做诸位把欠柳峰主的钱还清。去年本就到了账期，柳峰主未曾催促，在座各位便无一人主动提起。”

……这下有意见也没人敢说了，都被“还钱”两个字镇住了。

岳清源自始至终下颌微抬，目光扫视过数位长老和峰主，话说得慢条斯理，手却不知不觉从背后伸了出来，一把捏在沈清秋的肩膀上，把人从地上猛地拽了起来，推到了齐清萋边上。

齐清萋心领神会，趁着沈清秋还一脸不解地歪头看岳清源的时候，伸脚一踹边上的空圈椅，两手往沈清秋双肩上那么一压，沈清秋便稀里糊涂地坐在了椅子上。

沈清秋坐在椅子上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柳清歌，红着脸心道你们这么心疼我怎么不心疼心疼一直跪着的那位。

好歹……好歹也算我道侣了啊。

沈清秋又捏起了扇子的褶子，他看着柳清歌跪在那里，自己又没什么办法，心里煎熬得很。

怪不得掌门突然叫柳清歌把借条带上。还好老大仁慈……

沈清秋侧头瞥了一眼之前叫嚣得最凶的几个人，现在倒是一个个安静如鸡，面露难色，脸上尴尬非常。

“不如安定峰带个头，先把前年丢失物资的八万灵石罚金还了。尚师弟这周就把灵石送到百战峰。”

安定峰长老刚刚是带头骂得最难听的一位，岳清源便拿安定峰先开刀。

“……好，交就交，那罚也得罚了吧。”安定峰那位瘦瘦小小的白胡子长老惨遭掌门挤兑，几经挣扎，也只是不忿地憋出了这么一句。

安定峰和百战峰这世仇还真是名不虚传。

想想也好理解，修理百战峰这帮好战分子的狼藉起码占了安定峰日常业务的一多半。

尚清华此时正偷偷扯着他师父破了个大洞的衣袖，贴着他师父耳朵碎碎念。沈清秋仔细看了看口型，好像是在说：“真没钱，师尊，没钱，认个怂吧。”

无为长老敛眉拢袖，冷笑一声，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点倨傲道：“我徒弟与沈峰主二人本就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到你们这里非要说得如此肮脏龌龊，还污蔑人家沈峰主勾引在先，各位修为怕不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才这般见不得别人好。”

等等，没人污蔑，我自己说的，我自己说的啊！长老你不要污蔑别人啊喂！

沈清秋看着柳清歌这位嘴炮狂魔一样的师父，又看看还跪着的柳清歌，颇有些哭笑不得。

“神仙眷侣？结契了吗？连个契约都没结，还好意思叫眷侣？”安定峰长老继续吹胡子瞪眼，叉个腰不甘示弱。

他身后几个师弟师妹一同无言以对，感觉安定峰长老纯粹是漫天要价，想当年这位当峰主的时候，别说结契了，连自己究竟有几个道侣都搞不清楚的好嘛？！

一旁的沈清秋却在走神。

契约？这又是啥？

他赶紧敲了敲沉默许久的系统，问道。

系统忙冲着他长篇大论地描述了一番，用词无不含蓄美好，沈清秋遭到了“百年好合两心相悦”的一番洗礼，除了听出和凡人婚嫁差不多以外，全然没听出一句有用的。

“说重点。”沈清秋顿时不耐烦起来，懒得再应付系统，出言打断。

系统和蔼回答：【契约，简单说，就是结为道侣的正式手续，具体约定由各师门自行设置，仪式为双方师父在场，道侣以对方的血点痣。】

那如果意外解契呢？

洛冰河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若是还是和原著一样铁了心的要他死，左右不能连累柳清歌。

系统弹出红色警示符号后，解释道：【若是双方和平解契，则无后果。若是一方未经同意强行解契，则以另一方全部攻击力计算进行系统惩罚，私自解契者或有生命危险。】

沈清秋挣扎着看了一眼柳清歌，脑子里瞬间出现了自己被乘鸾一剑捅个透心凉的画面。

不行，最好还是不要结契了。

人魔之战尚未结束，他与男主的仇怨也没有化解，后面的事情谁都说不好，不如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说。

沈清秋眼皮一耷拉，带着几分游离于外的漠然这么盘算了一番，却被柳清歌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师父直接砸了算盘。

“柳清歌，沈清秋，二人从今日起即结血契，为我苍穹山派双修道侣。”

安定峰长老虽有无理取闹之嫌，可毕竟也曾是一峰之主，饶是无为长老也不好继续打他脸，当即在脑子里飞速转过一圈，话毕，他嘴角噙着一弯明朗，又笑着补充道：“沈峰主师父西去多年，烦请岳掌门代劳操办仪式。”

岳清源闻声怔了一下。他还从未想过这两人这么快就要结契，可转念一想，这个法子不仅可以将灵犀洞双修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结为道侣对彼此的修为悟性都大有增益，想来两位师弟也不会有所异议。无为长老常年不管事，思虑竟然如此周全，遂开朗道：“师叔说得极是。”

说罢，他立马拉起了还跪在地上的柳清歌。百战峰长老从柳清歌腰上抽出了乘鸾，在沈清秋白皙掌心处以剑锋轻点，一滴血缓缓涌出，犹如一朵红梅绽放于细雪上。

岳清源拿了修雅剑，同样在柳清歌的掌心处点了一滴血出来 。

沈清秋呆滞如提线木偶，还在惊讶于怎么就这么突然的正式结契了，便看见自己的手指尖被人捏着蘸了血，又被人按在了柳清歌的锁骨处。

那一瞬间沈清秋恍惚中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柳清歌竟是有些惊慌的。

那张“雪声偏傍竹”的肃冷脸庞展现出片刻的呆怔，转瞬便变得浅笑盈盈。冰美人一朝展露笑颜，似暖阳映新雪。

好在下一秒，柳清歌又恢复了那张面无表情的万年冰山脸。

紧接着，沈清秋便觉得自己锁骨处也是一凉，柳清歌的血被点在了与自己完全一样的位置。

沈清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锁骨点血的位置，凉了一下又涌出异常的暖意，紧接着便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了。一滴血像是被海绵吸水般倏忽融于骨肉，仅留下一颗小小的红痣。

柳清歌抬手压在沈清秋的手上，抓着沈清秋的手去摸自己那颗痣。

沈清秋忍不住盯着柳清歌泛红的眼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上次柳清歌眼角泛着红还是被他推进玫瑰花池刚站起来的时候。

只是那时柳清歌是貌美如花的落汤鸡，自然没有现在这位俊朗峰主眉目深情的动人心弦。

也不知是不是道侣结契深情对视的场面触到了岳清源的哪根神经，他一偏头，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是岳清源他不想去争的，只是打一开始他就没有了和柳清歌同台竞争的机会。

沈清秋是个傻的，仗着自己看完了那本奇长无比、漏洞百出的原著再加之系统辅助便自认是上帝视角了，他不把书里的人物当回事儿，却又在自己都无法窥见的角落里暗生情愫。

等至他终于迟钝地恍然大悟，才发现自己早已入了这红尘万丈，染了凡俗无处可逃。

点点滴滴都是柳清歌进了他的心。

可岳清源却总能注意到，同小九的每一次交谈，十有八九柳师弟都是在场的；而十有八九当小九走神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那处瞥。

岳清源侧头看了一眼沈清秋，依稀间，他仿佛又看到少年沈九正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骂他是呆子、傻子、烂好人，板着脸叫嚣着数落他多管闲事，却一转头就二话不说帮他出头为他打架，受伤到差点挂掉，醒来却斜斜跨坐在破庙门口，笑嘻嘻地安慰他“别哭”，故作轻松地说“我命很硬的”，拍胸脯保证“我会一辈子罩着你”。

“一生一次的义气，我都给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我。”

说这话的时候，小九作出一副呲牙咧嘴、十分嫌弃的样子，却是他一辈子再不可得的温暖。

这一生一次的义气，他到底还是辜负了的吧。

所以眼前的这个正与他人结为道侣的人，只是清静峰的峰主沈清秋，再不是当年那个等他的小九了。

是他先做了让人失望的七哥。他总是晚了那么一步，从秋家，到无厌子，再到柳清歌。

若是早一步，一切会有不同吗？

岳清源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头，突然开始猛咳，咳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场上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岳掌门身上。

狂咳不止的岳清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拘谨地以手掩嘴，想维持住事不关己的高冷模样，可失败的表情管理却把他卖了个底儿掉。

他左顾右盼，莫名有些尴尬，好在终于看到了合适的出气筒。

“尚师弟！”岳清源突然大喊一声。

尚清华本来缩着个脑袋躲在自己师尊身后，被这冷不丁一嗓子激起的风雨浇成了一只落汤的鹌鹑，膝盖一哆嗦立马就跪下了。

但就算这样，尚清华也还是坚持要躲在后面。他两手紧紧攥着安定峰长老破了洞的袖口，膝盖紧贴着长老的鞋跟，只探了个头，战战兢兢地看向岳清源，瑟瑟发抖，打战的牙把腮帮子都敲麻了。

岳清源面色清淡，头也不回地开口道：“明晚把五万灵石送上百战峰，剩下三万年底结清，再拖欠明年多罚五千灵石。散会！”话音没落，岳清源一甩袖子，生怕自己再多坐一刻就真的要清理门户，也不理会一大殿的长老峰主，就这样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

沈清秋见了此情此景，急忙把脑袋缩了回了去，明智地决定这段时间老实点，坚决不和掌门师兄顶嘴了。

岳清源是赶上每月那么几天不痛快了么？好大的火气。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岳清源如此不耐烦，诸位长老在场，他连一句“长老们慢走”的敬语也没说。至于他拿尚清华开刀，不如说更像是在发泄他的无名火。

尚清华一肚子贼心烂肺，心思一向机巧得很，见势不对，立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他师尊的腿鬼哭狼嚎：“师尊啊，我把安定峰卖了一晚上都凑不出来五万灵石啊，你把我卖了吧，真没钱了啊！”

沈清秋目瞪口呆，头回听见这样成体系的哀嚎。

随着“嘶”的一声轻响，安定峰长老破了大洞的袖子彻底一分而二，一截在尚清华的手里，一截已经变成短袖带着长长的线头在过堂风里飘荡，显得安定峰长老这一身道袍格外时尚。

安定峰长老：“……”

尚清华立刻屈服在自己师尊的淫威下，屁滚尿流地远远躲到了一边。

安定峰长老犹自不忿，一言不发一剑便刺了过去，尚清华被吓得叽嘹暴跳，一边仓皇逃窜，一边引吭嚎叫，瞎家雀一样闷头满堂乱跑。两人在殿中你追我赶，简直是一场鸡飞狗跳的滑稽闹剧。

沈清秋在一旁看着，心潮随之起伏，下颌骨几乎要自立门户，眉飞色舞地看着尚清华的狼狈：“砍砍砍……我艹就差一点儿！长老你砍他胯下！给力！”

安定峰长老冲自己徒弟发了一顿朽木不可雕的火，停下来正兀自喘气，柳清歌看着这对师徒，嘴唇抿了抿，抬腿刚要走过去就被自己师尊拦下。

“你脸上这一道谁挠的？是不是跪地上那个小崽子？”无为长老仰着头，伸手就捏住柳清歌下巴，让他侧过头给自己仔细瞧瞧那伤口。

“没事，就抓了一下，都没出血。”柳清歌小声回应道。

沈清秋就有那么一点儿羡慕。

才那么一道淡红抓痕，还是三十多岁的大徒弟，柳清歌这师尊居然还这么心疼。

“哼，那也不行。”无为长老凉凉地瞅了他一眼，叉着个腰很认真地说。

说罢，一条锋利的真元从他内府翻滚而出，精确地将尚清华掀翻在地。

“尚清华，你们一个月给我徒儿一千灵石，给满八年，这样如何？”

“好啊，这样再好不过了啊！”尚清华想都没想，在旁边笑得一团和气，狗腿子似的附和道，“谢谢长老，长老大恩人啊！”

等等，无为长老你怎么又欺负人？尚清华你小学毕业了吗，学没学过乘除法啊！

沈清秋稍一合计，就发现了不对。

……安定峰是不是集体不会算数，怎么连他师尊都觉得行。

管后勤的怎么不会算数？？

沈清秋突然觉得细思恐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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