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源倚在榻上，身后是还在昏睡的沈清秋。他又伸出一只手，两手交错，把柳清歌那只手完全包在自己手里。

岳清源手上闪着银灰色光芒的灵力流若隐若现。

金属系灵根的灵力是最适合为水系灵根输送灵力的。金生水，水生木，沈清秋是木系灵根，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十二峰主讨论之后会选择柳清歌为沈清秋合力运功。整个门派里灵力高强者并不是只有柳清歌，但柳清歌是最适合的。

“我同意。”岳清源起身，走到了还单膝跪地的柳清歌身后，阖目运功，一掌拍在柳清歌后心处。

岳清源的灵力流宛如深冬寒铁，凛冽锋利，如非修为高强者，是承受不住他运功的。只是对于柳清歌，这灵力流反倒是雪中送炭般，平息了他体内混乱的灵力状态。

“谢过掌门。”柳清歌俯首作揖。

“不必谢。你照顾好清秋就是。”岳清源又走回了榻前，给沈清秋换冷敷的毛巾。

榻上那人热得久了，咕哝几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外袍，扯了几下又睡了过去。

岳清源见沈清秋还是热得难耐，伸手替他除去了外袍，扔给了站在身后的柳清歌。

里面的里衣略有些宽大，系在沈清秋身上有些松垮，袖子还卷起来几折，半袖外袍更显乖巧，平添暧昧意味。

……如此情状，谁的里衣并不难猜。

木清芳还在暗自琢磨这是谁的里衣，只见岳清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还在认认真真叠着沈清秋外袍的柳清歌。

木清芳瞬间心领神会，再看看沈清秋那身松垮的素白里衣，整个人倒抽了一口罗圈形的凉气，顿觉无法直视。

柳清歌啊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柳清歌，你给沈师兄穿你自己里衣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啊……

“嘶……”

千草峰峰主眼花了一早上最后到底是把针灸的细长银针扎到了自己手上。

行医多年头一次见这种大场面，扎自己一针清醒一下……

岳清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大声喊来明帆，面似寒霜：“怎么给人当弟子的？你师尊衣服都湿透了没看到吗？快拿一身干净里衣过来！”

明帆抬眼一瞄他那一脑门官司的掌门师伯，立刻知道自己这是被迁怒了，顿时识时务者为俊杰，乖巧地应了一声，立马跑去卧房拿。

只是他拉开抽屉的时候忍不住想了想：我师尊湿掉的不是外袍吗？为什么要换里衣啊？掌门、木师叔还有柳师叔不是在照顾师尊吗？这三个大男人是做了什么啊能把我师尊的里衣都给弄湿？？？

明帆取了某套沈清秋的常服，低个头溜进了略显拥挤的卧房。卧房平时还算宽敞，如今四个峰主挤在里面，光是房间的氛围都让明帆这做小辈的缓不过来气，低着头都不敢不直起腰板端正了步子，唯恐喘气喘错了拍让别人家的峰主觉得自己仪态不好丢了师尊的脸。

一进屋子，明帆径直走向沈清秋床尾的榉木长方凳，把之前细心抹平褶皱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里衣轻手轻脚地放了上去。他转过身，规矩地行了礼，抬眼看向掌门，复又恭恭敬敬颔首告退。

木清芳把几根银针塞进针灸袋，又给沈清秋号了一次脉。岳清源和柳清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木清芳，他三指并拢贴在沈清秋手腕内侧，眉头竟是又一点点地皱了起来，把这两人的心也揪了起来。

“木师弟？可是……？”岳清源忧心忡忡道。

“奇怪。我再看看。”木清芳三指抬起，缓缓摇了摇头，思忖着，又把那三指往下放，却摸了个空。

床上平卧着的人猛地翻了个身，瞬间就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后背抵在墙上，紧闭着眼，瑟瑟发抖。

“沈清秋！”“小九！”“沈师兄！”

突然遭逢这样的变故，房内本就提心吊胆的三人一时间都呆住了，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岳清源本是坐在床边，现在直接半个身子探过去，把沈清秋抱到了自己大腿上躺着。

木清芳急急忙忙地又卷开那针灸袋子，抽出几根银针。

柳清歌一个箭步冲到了床边，看着岳清源又一次先自己一步把人拉到怀里。

柳清歌不是会在这种关头吃劳什子飞醋的人，更何况岳清源还刚刚给他运功理气。只是他伸出的双臂还横在胸前没来得及放下，良久，有些无措地收了回去，空落落地立在床边看着二人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上次他好歹还能御剑赶去千草峰带来木清芳的。

“七……七哥……十五……好疼……”瑟缩在岳清源怀里的沈清秋不停地嘟囔着，弓起了身子，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岳清源环着他的胳膊上。

岳清源清清楚楚听到“七哥”，还有“十五”的时候，瞳孔瞬间放大了。恍惚间，沈清秋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在他怀里的样子竟然让他错觉回到了小时候行乞的日子。

岳清源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哭不出来，沈九就会趴在他怀里替他哭，好一对孤苦伶仃的小兄弟，配上那血书和沈九素来逼真的演技，总是可以博得路人不少同情以及铜板。

岳清源看见眼前有什么细长的东西闪着银光，还以为是什么少爷靴子上挂的银链子，近乎下意识的，他居然生出了躲避的想法。

“掌门师兄？”木清芳关切的一声呼唤把岳清源从那结了痂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是针灸的银针啊。

岳清源看着那针就要扎到沈清秋人中上，挥手就挡了过去。

木清芳自是收了收手，却还是拿着那针，不解地看向岳清源。

“先等等。”岳清源把怀里的人又抱起来一些，让沈清秋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沈清秋还在紧皱眉头摇晃着脑袋咕哝着什么，发丝凌乱不堪，几缕碎发都被咬在了嘴里。岳清源伸出食指轻轻地把那头发丝挑到一边，生怕自己那修剪得极短的指甲会刮到沈清秋脸上似的。

岳清源又把头低了下去，他太想听清他的小九都在嘟囔些什么了，哪怕再嘟囔一声含混不清的“七哥”也好。

沈清秋清醒的时候，他连一声“小九”都喊得奢侈，这声“七哥”更是他只敢在梦里奢望的。

木清芳自是先把那针放在针灸袋上，不再动作。

“柳师兄，可否帮我……”木清芳想拿个烛台，烧烧针尖，自己不敢走开，便只好回头叫柳清歌帮他拿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一半，便愣住了。柳清歌浑身僵硬、两手握拳紧紧贴在身侧，用力之大连指节都在“咯咯”作响，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床上那二人。

木清芳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什么烛台不烛台的，急忙又喊了一声“柳师兄”。

柳清歌浑然不觉。

木清芳心念一动，大概明白了柳清歌是因为什么。

自己的双修道侣被人这般紧搂在怀里，就算是师兄弟的关系，他也不可能不难受。

岳清源待沈清秋和其他师弟师妹不同，一向格外亲厚。全苍穹山都隐约猜得到，这俩人大约有旧。

木清芳反应很快，立刻从药箱里取了一粒凝心丹，起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柳清歌的视线，伸手便捏住柳清歌的手腕。

果然，灵力状态又有些紊乱了，好在并没有先前那般严重。

“师兄，吃了，随后去竹舍旁清溪帮我取上一竹筒的溪水，沈师兄现在情况有些危险，你快去罢。”

木清芳师父卸任峰主那一晚曾语重心长地与他说到天亮。

木清芳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句“很多病，不过是心病。清芳，医者仁心，所以，有时要学会说谎”。

沈清秋烧都快退了，只是脉象莫名地不稳，看着像是被梦魇住了，但倒也没什么大事，醒了也就好了。

至于什么溪水，木清芳只是想把柳清歌支开得远一点，路上的时间稍微久一点，让他冷静下来，却又不至于太担心。

柳清歌看着木清芳的眼神迷茫了一会儿，才恍惚地拿了木清芳已经举了半晌的棕色小药丸吃了下去。

柳清歌一个字也没说，吞了那药丸转身就走了。

木清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还是闷得紧，险些被这些罗列在一起能写出一个画本的故事压个跟头。

这一上午，他怎么就像过了一个月似的。

而这一上午，沈清秋却是一下子过了几十年。

一片昏暗里先是突然出现了很多走动着的各式各样的鞋子，然后是血书。

沈清秋困惑地看向四周。

城墙颓圮，天空阴沉，行人郁郁。

他又看向自己。

一身破了不知道多少个洞的、散发着贫穷特有的臭味的粗布衣裳。

他正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寸断肝肠。

沈清秋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一切。

这是……

我又穿越了吗？我这次是他妈穿成街头乞儿逆袭武林霸主的武侠小说了？

不对，为什么抱着我的这个男孩看着这么像……岳清源？

画面倏地粉碎湮灭，又倏地从一片黑暗中生出新的来。

从沈九与岳七一起行乞，再到沈九不停地喊着“七哥”“七哥”。

从沈九与十五那些孩子的狠辣争斗，再到岳七搂着一脸不忿的沈九，哄着劝着。

从入秋府的非人虐待、秋剪罗不停地扇着沈九巴掌，再到门缝外，岳七说着他会回来。

从苍白少年的浓重恨意，然后是一生一次的义气。

再到沉默中爆发，一把火烧了秋家，把秋家男丁杀绝。

少年提剑，艳红的血液溅上脸颊。回头看大火燃烧尽一切黑暗和罪恶。

他转回头来，“哐当”一声扔下剑。

“不等了。”

少年麻木地坠入黑暗。手起刀落，听见哀嚎、恳求、不甘与恨意。

然后是衣着光鲜的昔日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九？”

再到无厌子桀桀怪笑着与青年岳七交手。

沈九惊惶。为了再一次保护岳七，他杀了自己的师傅。在从惊愕的黑衣人心口颤抖着拔出鲜血淋漓的长剑时，恨意又浓重地溢了出来——

你看。

他多么人模狗样。那衣服干净整洁，是苍穹山派的。

你呢？

哈……他放弃你了。

黑暗中传来呓语。

少年看似冷静地狂奔，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然后是决裂、入派、器重与赐名。

上一任清静峰峰主笑得温文尔雅。

沈九温顺地跪下，掩去眼里野兽般的狂喜。

“沈清秋。”

他蓦然抬头，只看见师尊慈祥的笑容。

他竭力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

“清秋……谢师尊赐名。”

再到他看着岳七成了那个他如今熟悉的、儒雅稳重的一派掌门岳清源。

再到他灵犀洞里苦修金丹，岳清源出手相助。

沈九出身寒微，先是乞丐，后做奴隶。他阴差阳错空耗无数光阴，才拜入清静峰下。人虽聪敏，却也只剩下这聪敏。说他心胸狭隘也好，叹他可怜可悲也罢，还是说他本性亦善，都不如说，他是一个亲眼见证了别人走好运可自己却一直倒霉的可怜人罢了。

若是不如此聪敏，又怎会这般不甘？

世上最难释怀不过四字——我本可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很，努力的人也多得很，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甚至有人运气坏到连活下去都是勉强。

沈清秋，又或者说，此时的沈垣，以第一视角，体验了这具身体原先主人沈九的二十多年人生。

只是，他脑海里再怎么翻天地覆山倾海倒，外人是不会察觉的。

岳清源只知道怀里的人正被他们曾经的回忆折磨着，被年少的噩梦凌虐着。

沈清秋十几年前那次发烧后，就变了个人，失忆了一样。

其他人都觉得好，只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夺了赎罪的权利。

岳清源便又一次搂紧了怀里还在微微颤抖着的人。

沈清秋总算是不再嘟囔一堆含混不清的话了，也不再胡乱挣扎。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眉头慢慢舒展。

木清芳探了探沈清秋的脉象，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岳清源自己额头上都是冷汗。

“没事了。我再开些补气的药，他按时吃便不会再有事。”木清芳把银针收回了针灸袋，系紧了带子。

“柳师弟呢？”岳清源放下心，环视了一下屋子，才发觉少了个人。

“我让他帮我取些溪水，配药用。现在应该快回来了。”木清芳说着，从药箱里取了些备用药材，挑挑拣拣。

岳清源深深地看了一眼靠在他肩上陷入沉睡的沈清秋，把人轻轻放回了床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沈清秋，见那人睡得安稳，才转回身子，两肘支在大腿上，弯下腰把脸埋在了手里。

柳清歌手里托着一截竹筒进来了，没吭声，只是瞥了一眼岳清源，就把那一竹筒的溪水放在了木清芳手旁。

“没事了？”木清芳拿起竹筒，倒了些水在几节长得像枯树枝的药材上。

“不是睡着了吗？”柳清歌疑惑道。

“我说你。”木清芳叹了口气。

“我能有什么事。”柳清歌似乎很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反问道。

木清芳看了看柳清歌，那人站得笔直而紧绷，像是一把被拉到极限的弓。

明帆就在这个时候进了屋子，行礼后，道：“禀告掌门，无为长老请您速至大殿。”

岳清源神色一凛，“嗯”了一声，停顿半晌，才缓缓说道：“知道了，你且退下。”

明帆刚出了门，岳清源已经站起来理了理衣服。

“柳师弟，你先留下看着清秋，明日申时苍穹山集体会议，你记得参加。”岳清源抖了抖袖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七哥……小九等了很久，你为什么不回来？”床上已经睡了多时的沈清秋又说起了梦话。

只是这次很清楚，声音很小，跟蚊子似的，但是说得慢极了，一个字一个字的。

一个字一个字的，一笔一画的，在岳清源心尖那道陈年旧疤上又划了一刀。

岳清源的步子当即就顿住了。

痛彻心扉。

这么多年，本能反应似的，他还背对着沈清秋，就已经微微张开了嘴，无声地念到“对不起。”

而床上又陷入回忆的人，像是能听到岳清源心里的呐喊似的，又一次呢喃道：“你只会对不起。没用……没……”

最后那“没”字还没说完，又一次彻底沉睡了过去。

岳清源到底还是转过了身，看向床上那张又陷入熟睡的平静的脸。

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又硬生生地转了身。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遗憾无法弥补。

“柳师弟。”岳清源深吸了一口气，却没看向柳清歌。

他两步走到柳清歌身侧，两人谁也没转身看对方，一个定定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一个双目茫然地看向门的方向。

岳清源抬手在柳清歌肩膀上拍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和人说这个有些没意思，蓦地一哂，收回了手，只低声道：“照顾好清秋。”

说到这里，他似乎再没了留在此处的勇气，话音还未落，飘然几步，不见了踪迹。

唯有暗哑的声音在广袤的竹林中飘散，像是力竭，像是哽咽。

柳清歌，你不要对沈清秋说出“对不起”，因为我希望你永远对得起他。

“柳师兄，沈师兄脉象平稳，已无大碍。待他醒来，先喝上一碗醒神汤，其余的按方子来就可以了。”木清芳收拾好自己一堆瓶瓶罐罐，塞进了药箱。

柳清歌坐在沈清秋床边，刚刚好就是岳清源之前坐着的位置。他拿起药方认真地看了看，谢道：“辛苦木师弟了。”

木清芳笑而不语，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道：“柳师兄。”

柳清歌：“嗯？”

木清芳目光微闪，笑道：“咳，这里有本书，柳师兄有空可以……嗯。”说罢，又搓了搓手，道，“还有个事儿……”

柳清歌把那药方放到一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又看向木清芳。

木清芳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局促。他手拿起桌角上的另一张药方，又放了回去。

“这还有一张药方，是给你的。”木清芳指了指那药方。

柳清歌伸长胳膊就去取那药方。

在柳清歌手指刚摸到那黄纸一角的时候，木清芳伸手就是一拍，把那药方牢牢地压在了原地。

“师兄，还是别看了，这药材你没见过，而且只需要外服两剂就够，也不用拿回你那边，我直接拿给明帆他们，等药汤熬好了你正好一边照顾沈师兄一边就喝了。”木清芳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趁着柳清歌还迷惑不解就把药方塞回了自己袖子里。

“突然想起来我峰里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师兄，我先走了。”木清芳也不等柳清歌回答什么，伸手又把沈清秋那张药方塞进袖子，提着药箱就出了竹舍找明帆去了。

就是打死木大医生他也不敢当着百战峰峰主的面说我给你开的是壮阳药！被发现了是真的会被揍很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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