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落乌啼，星河万里。

清静峰的夜晚是安静的，只有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云层掩住最后一丝月光。

清静峰一角，一点残薄的灯光透过竹舍窗纱，怯怯地向着院落晕开来，还未弥散，就被暗沉的黑夜吞噬了。几株细瘦的竹子隐匿在黑暗中，干而稀少的叶片垂落下来，仿佛了无生趣，上边几束枯枝竖立，如利刃刺向头顶的天空。

灯光在窗纱上映出了一道清逸的身影。一人墨发如绸，身姿如竹，闲倚窗边支着下颌，两指掂着一颗棋子，恍如正与自己对弈的世外仙人。只是仙人却并不平静，蹙起细眉神色不耐，半晌，一道气愤的嚷嚷声突然响了起来。

“老子不下了！”沈清秋将手中陶瓷棋子往棋盘上一掷，碰撞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脆响亮。对面坐着啃竹子的短毛怪吓得浑身一抖，抱在手上的竹子顿时不香了，“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短毛怪抬起毛茸茸的圆脑袋，神情无辜地看向沈清秋。一人一怪长眼瞪圆眼，面面相觑了一会，沈清秋长叹一声：“可真是闷煞我这个半宅男了。”纤长白皙的手指伸出去，懒洋洋地捡起棋盘上落定的棋子，一颗一颗收拢到玉盒中。

一道冰冷又略带嘲讽的机械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资料记载，人工智能早在公元2017年就击败了人类围棋世界冠军，当前人工智能对人类围棋胜率已达到99.99%，望贵方知晓。】

“行行行，你厉害。要不是无聊透顶，谁会找你这个非人的家伙下棋啊。”沈清秋一边吐槽一边收拾棋子。

想他穿越这些年，为了维持清静峰峰主的文艺范和逼格，不得不将幼时学的棋艺重新捡起，和各大峰主时常手谈几局，战绩也算不错，没想到今天突发奇想找系统下棋解闷，由他代系统落子，一来一往人机对战小半日，他竟连输数局、全无胜算，也是有点伤自尊了。

会想出和系统下棋这种昏招，也是因为沈清秋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沉闷滞涩，连他这个曾经的资深半宅青年都有些宅不动。

自缄城事件之后，沈清秋跟着苍穹山众人回山已有数日了。

在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谈话与一场长得不能再长的争吵后，柳清歌显然打算将冷战持续地进行下去。

沈清秋叹了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白狐已悄咪咪地从门口窜了进来，正坐在短毛怪对面，一狐一怪好奇地相互打量着对方，暂时都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

他低下头，微微闭了眼，好像极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沈清秋长得眉清目秀，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这一闭眼却又不像了，像个石雕。

竹舍外的溪流在春天簌簌而下，周遭花草芬芳尽入氤氲。

此刻已快入夏，水便落下去，石头却露出了形迹。

往常这个时候，哪里需要等到沈清秋觉得厌烦，柳清歌隔三差五都会来他这儿做客，任他嬉笑拌嘴调戏个够。就算柳清歌有紧急任务来不了，他也会理直气壮地去百战峰上寻人。可缄城那事之后，沈清秋愣是连帖子都没敢递去一个。

截止今天，柳清歌已经躲了他整整半个月。

没什么可拉扯的，沈清秋了解他。

沈清秋只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烦躁，最后，压了半个月的火终于止不住了，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了百战峰。

百战峰清静峰相距并不算远，但沈清秋还是走了快两刻钟。

虹桥左右皆是云海茫茫，虹桥上的人心思也是茫茫。

沈清秋在想。

想以前，想现在，想未来。

迎接沈清秋的依然是季珏。

最美总是黄昏时分，斜阳光艳，最为宁静，整片树林渐次镀成翡翠金色，温润的苍松翠柏恍若翠玉散发着灼灼光华。沈清秋心情好了些，和季珏有说有笑，沿着演武场慢悠悠地往上走。

下方隐约传来喧闹声，人未近，剑意已至，一看就是百战峰弟子，正吆喝着什么，远来似飞鸟投林。

想必是来演武场对（斗）战（殴）的，沈清秋大概看过去，还没有熟识的，心里好笑，一时群少年已奔至眼前。

沈清秋是个惯会招猫逗狗的性子，在清静峰上时，每在路上遇到弟子向他行礼，他总是要停下来，笑咪咪地和小辈们打个招呼，扯几句家常，再关怀一下修为进展，摆足了慈爱长辈的作派后在弟子的仰慕目光中飘然离去。即便是当初他为了自保，三天两头跑到百战峰上、套路柳清歌教自己剑法时，每当柳清歌揍飞弟子出手太狠，他也不免总要温柔和气地劝阻一番。如今在穹顶峰趟久了，百战峰新进的弟子多没见过他，正好捉弄一番。

像他这样温柔和善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嘿！

沈清秋藏好折扇，给季珏使个眼色，假装来客，向为首的少年搭话道：“小兄弟，这时候成群结队来，是来修习的吧？怎么没见你们峰主啊？”

“是。”那少年钛白袍子，劲装利落，生人搭话也自有傲气，向季珏行礼后，对着沈清秋理直气壮地道，“可我们峰主身在何处，我等皆是不知。”

沈清秋眼底含笑，故作疑惑道：“那你可知，你们峰主何时回峰？”

少年抢白道：“不知。”

沈清秋问了这群少年，结果所有人一问三不知。

沈清秋没达到目的，只能无奈地抱怨了两句：“你们是怎么给人当弟子的？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峰主的去向。”

一个圆脸少年无辜地解释道：“我们峰主从来不说自己去哪儿的，从来都是不见踪影的，一周见一次人都算多的，说话都是按字数的，我们想关心他一下都会被骂的……”

咳咳，其实这种教授或者领导放到现代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世界才能遇到的好吧！我当年要是能碰见这种不考勤不多话不需要嘘寒问暖只在期末统考才出现的教授简直立马爱上他！

沈清秋看着围在他身边暴风哭泣“我们柳峰主动不动就不知所踪”“我们柳峰主总是行踪诡秘”“我们柳峰主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弟子们感叹了一下自己当年大学天天打卡的痛苦以及这帮年轻人怎么就不懂得享受自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随即敷衍地安慰了两句。

一名心直口快的少年撇了撇嘴：“除了清静峰峰主，我们峰主可是谁都不愿意搭理的。”

他也不看二人脸色，自顾自道：“我师尊讲了的，柳师伯喜欢沈师伯，喜欢了很久了，宠得一塌糊涂，一句重话不肯说，沈师伯一个不痛快，整个百战峰随他出气。大家都不明白，柳师伯那么好，沈师伯怎么就不应了呢，害我们峰主打一辈子光棍。”

沈清秋身形一晃。

“他，说的什么？”

沈清秋错愕之后，随即笃信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季珏忙捂沈清秋耳朵：“他瞎讲的。你没听见。”转头，对一群少年斥道，“瞎说些什么呢！走走走，快去修炼！”

沈清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等人都走了，沈清秋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才把身子转了回去。

“季珏师弟。”他心烦意乱地逼问道，“请你说个实话，柳师弟究竟人在哪里？”

季珏：“我……是真不知道……”

“那还不快去找！”沈清秋一嗓子吼完，“嗤啦”合了扇子径直走了，只撂下一句，“他若不出来，我天天来堵，走了，别劝我。”

说罢，他敷衍地对季珏道了个别，败兴折退，回了清净峰。

沈师兄这心浮气躁的劲都快溢于言表了，只剩下不明所以的季珏和一山的苍松翠柏面面相觑。

谁招他了？

接下来几天，沈清秋得了癔症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往百战峰跑，可柳清歌却干脆玩起了消失。

虽然季珏态度恶劣，极不配合，怎么问都撬不开他的嘴，但不妨碍沈清秋多多少少猜到了，柳清歌的失踪恐怕和他关系匪浅，怕是故意躲着不见自己。

如此一周之后，沈清秋只能放弃，决定暂时离开一阵子，寄希望于他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对苍穹山战神的崇拜之心的师弟季珏能多少帮忙开解开解。

可季珏虽心思剔透，为人却总是少几分机巧，敬仰归敬仰，恐怕仍是不知道该怎么拿捏。

在沈清秋看来，他这个季师弟是什么都好，就是既不会旁敲侧击，也不会拐弯抹角，只怕是不够妥帖，一不小心还会再给柳清歌添些新堵。

沈清秋有满腹叮咛，然而在心里过了一番，感觉句句面目可鄙，于是让它们全烂在了自己肚子里，一句废话没有多说，收拾起一地落寞，狠狠心，率先转身而去。

他也不知道季珏能不能靠谱，自己人还没走远，就已经先行不动声色地牵肠挂肚起来。

大概总有那么个人是老天派来克他的，着实让他体会了一回“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滋味。

只是这样一来，一连数日，沈清秋大部分时间就只能独自枯坐在清净室内，翻一翻话本、和系统拌一拌嘴度日。熬了几日，连房间横竖各能走几步、窗外竹子共有几株都数得一清二楚。

他倒想招呼几个小辈们过来聊天解乏，可偌大一座清静峰，弟子们都无趣至极，就算偶有几个长相说话符合他审美的，也大都看着他面露忧虑、小心翼翼，每每发现这一点沈清秋就开始兴味索然，再也打不起精神继续搭话下去了。

如此一来，常伴他身边左右的活物，就只剩下一只又萌又乖的白狐和一群又蠢又笨的短毛怪了。

一连数日，清静峰众弟子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勾起师尊的烦心事被殃及池鱼，都以为过些日子总会有所好转的，谁知道过了半个多月了，沈清秋看似正在逐渐恢复正常，结果，有一天临近午课时，忽然听见沈清秋在竹舍里叫了两声柳清歌的名字。

宁婴婴“蹬蹬蹬”冲进来，把沈清秋吓了一跳：“做什么？突然闯进屋子来，姑娘家这么风风火火的，像什么样子。”

宁婴婴一面娇喘吁吁，一面犹犹豫豫道：“师尊，你……你想看什么书或者吃什么点心，我去帮你弄！”

沈清秋干咳一声，道：“不必。你出去玩儿吧。”

宁婴婴跺脚道：“师尊！就算柳师叔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开身，可您……可您还有我们其他的弟子啊。您这样……失魂落魄的，弟子、弟子们真快要急死了！”

我艹又是“失魂落魄”！这个词是要成为老子人生中的污点么！

其实到金丹这个修为，吃不吃真没啥所谓，他就是嘴馋，忽然心血来潮想外出吃个点心，加上刚好不小心忘了柳清歌已经不理他了而已，怎么就被盖章成“失魂落魄”了？！

沈清秋张张嘴，正百口莫辩，只听宁婴婴又幽幽地道：“师尊，你不常笑，我们都爱看你笑，可是我们都知道，你只有和柳师叔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高兴的，笑得也最开怀……”

沈清秋微微动容。万万没想到，除了自己那个倒霉师弟和老好人掌门师兄，现在竟然还有旁人肯来关心一下他是不是开心。

想想也是，真奇也怪哉。柳清歌明明那么闷的一个人，怎么总能给他带来数不尽的乐子呢？

见宁婴婴急得都快哭了，沈清秋忙反过来安慰她，信誓旦旦刚才只是说漏嘴，这才消停。

宁婴婴还在不知死活、神神叨叨地继续追问，简直就像那种女高中生宿舍夜晚熄了灯后八卦时的语气：“说！你是不是暗恋XXX”“没、没有啦你胡说什么哪有的事！”“狡辩~不要害羞嘛O(∩_∩)O哈哈~”“讨厌，睡觉啦！”……

雷。九天神雷！

沈清秋背心涌上一阵恶寒。

宁婴婴十分无辜。她其实只是单纯地想关心下自己师尊，明明是沈清秋自己心中有鬼想太多。

沈清秋心力交瘁，一句废话没有多说，只冲宁婴婴摆摆手道：“出去吧。”

直到离开竹舍，宁婴婴还十步一回头地望向沈清秋，眼神糅杂了担忧、同情、哀伤种种复杂情绪，沈清秋被她看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只是一时嘴没留神，宁婴婴究竟脑补了怎样的情节？

把人哄出去后，沈清秋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在书中一直娇娇嗲嗲、只会闯祸拖后腿的小姑娘居然成长了不少。

要知道，她可是洛冰河后宫的无脑恋爱担当诶，应该只会哭天抢地的争宠才对，结果却还知道要来安慰师父！

这算不算他的教育小有成效？

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明明是他柳清歌开的头，怎么现在搞得倒好像是自己离不开他了一样。

沈清秋把脸埋在手中，一脸气苦。

才几天没见就整天摆着一张死了老公的寡妇脸吓唬谁。

不对，我呸！沈清秋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

说谁寡妇脸！谁死了老公！这话也他妈是能乱说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该打！

不过，大概柳清歌不理自己了，他是真的有点寂寞不舍的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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