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之地。

晚来风急，在屋丛疏落的小镇中呼啸而过。

整条街上，居然只有一家小客栈中透出些暖黄的灯光来，这才有了点人气。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给另外几个围着炉子的同伴各斟上一碗热酒，热情地寒暄道：“这大半夜的还冷得不行，都喝碗酒暖暖身子吧。”

一个小伙子神经兮兮地把门堵上，又拖过一张桌子挡在入口，愁眉不展道：“刘老啊，大晚上的……不知道这城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那个被叫做刘老的老头子喝了一口酒，嘴角依然带着老者特有的和蔼笑意：“谁说不是呢。近些年魔族渗入人界是越来越严重，什么妖魔鬼怪都跟着一起涌进来了，一场大战恐怕在即……哎……”

他话音未落，一双骨骼纤秀却并不瘦弱的手伸了过来，拿了一碗酒，凑到嘴边轻轻一抿。

那人面色沉静，体态修匀，一开口，便是优雅飘渺的嗓音：“有我们在，大家伙儿大可不必担心。”

刘老点头称是。两人很快便你来我往地客套起来。

这男子一身青衣，峨冠博带，轮廓清秀，斯文雅致，一双桃花眼微微半眯着，显得涵养颇好，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雅致翩翩。可他即使是笑着，那笑容也颇为疏离，笑意从未真正滑到眼睛里去，让人远不得也近不得。

小伙子温憨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有仙师们在，那是自然。”顿了顿，他又嘿嘿道，“一看你们就是大门大派出来的，不知道一会儿除魔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一个一直凝神闭目的白衣男子睁了眼，眼神淡淡地飘过来，并不如何严厉，却如霜雪般冷漠，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这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喋喋不休一般。

那人容貌是极为出挑的俊美，气质如梅上新雪，凛冽里透着唇红齿白的艳丽。只是那艳丽更多的是一种刀劈斧削的锐利，清冷若霜，令人不敢亲近。

两人坐在一起，那名青衣修士虽是男子身，倒是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娇俏之感。

小伙子被那眼光一扫，好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脊背一寒，不由得噤若寒蝉。

他察觉到这位白衣男子的目光好像不怎么友好，一点也不像旁边那位青衣男子那么随和，便硬着头皮自我鼓励道：“前辈高人的脾气大多不怎么样，不必介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一定要争取到今晚一起去除魔的机会！”

白衣人爱答不理，小伙子便拿出了他和刘老的相处之道——别人不理他，他就自己喋喋不休地讲了下去，从他是如何崇拜修士大能，到如何从外出采摘的队伍中偷溜出来、鬼鬼祟祟地跟踪了这位青衣修士一路，怎么死皮赖脸，又怎么处心积虑地混在缄城里云云，听得白衣男子眼角跳个不停，出离地愤怒——怀疑此人对自己的同伴不怀好意。

他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全天下人就都一样心怀不轨，猛地扭过头去，完全不在意什么以大欺小，招呼也不打，一身凌厉无比的威压毫不吝惜地碾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道：“你对他，有什么图谋？”

小伙子：“……”

他本想向这位白衣仙师剖白一下自己不仅力气大还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定努力不拖仙师们的后腿诸如此类的心迹，可惜被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两股战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衣人：“说！”

小伙子心里泪流成海，他第一次见到活的仙修，感觉以后再也不想见到第三个了——仙修真是太可怕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正在和刘老攀谈的青衣人，那人暗叹一声“好丢人啊”，连忙上前拉开快把小伙子吓得尿裤子的白衣人，一边安抚似的道：“门派内杂事颇多，我师弟脾气不好，公子不要见怪。”

那白衣人被青衣人一扯，昂着高傲的头颅兀自沉默着。

小伙子则立刻缩着脖子捧着碗躲到角落里喝酒去了，直到那白衣人终于移开眼神，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眼若镜湖封冻、寒湖幽寂，即使是对着人，那表情也是寒霜四溢、沉冷肃杀的，看得人心里直发毛，除了那个青衣公子，似乎对什么人都是同一个表情。

这两名仙师，正是深夜留守缄城的柳清歌和沈清秋。而最后留在城中过夜的，竟然还不只他们两个！

所以说，找死这种行为，其实是会传染的。

缄城的守更人是一个年近六十、慈眉善目的老汉，也许是因为守更需要待在城门之外的哨岗上的原因，他是除外行者以外唯一一个从那日的诡异事件中幸存下来的人。人近老年，往往格外怀旧，对旧事物会生出感情，这个姓刘的老头死活都不愿离开缄城。

“这座城陪了我四十多年了，没人比我更熟悉它。仙师们若是不嫌弃，可以让我当你们的向导。”

刘老笑呵呵地捋着胡须，眼角的皱纹向后延伸，从浅淡的笑痕里折射出年轻时鲜活的倒影：“四十几年了，就是死在里面，我也认了。”

几位宗师面面相觑，连柳清歌的表情都松动了几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强逼也没了意义，只好随他去了。

暮色四合，众人道别，兵分两路。刘老带柳沈二人去城中客栈的路上，柳清歌突然眉头一皱，身形一闪，施展轻功瞬间飞出几里，从某个暗道里拖死猪一般拖出了一个正挣扎着哇哇直叫的人。

定睛一看，是个二十出头、眉眼刚毅的小伙子。

小伙子自称阿六，说他就是那队外出采摘的青年之一，其他同伴那日一早见到满城死尸的瘆人景象，报完信后早都吓跑了，只有他留了下来。再要追问他为什么，他却吞吞吐吐、咬紧牙关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打小就在魔界边境住惯了的，断没有怕这些东西的道理！”阿六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样挺着胸脯大声喊道。

城门已关，想出也出不去了。柳清歌眸色凌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冷哼一声便甩袖离开了。沈清秋无奈，只好让他快速跟上队伍，千叮万嘱不要到处乱跑。

街上空无一人，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四人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踏踏作响，在死一般的夜里分外明显。尖刀般的月亮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云层，冥冥中晦暗的光线冷冷地铺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湿冷黏腻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渗入空无一人的小摊与商铺，像是一只阴冷森然的庞然大物，暗中窥伺，带来一地莫明阴寒的气息。

越是平静的黑夜，越会蛰伏一些未知的东西。越是未知，越能引发人本能的恐惧。

沈清秋跟在领路的刘老身后，脊背上的白毛汗一根根地竖起，结合着现世看过的各种恐怖电影、鬼怪小说，那些或惊悚或诡异或血腥或恐怖的影像此刻全部尽数重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个鬼地方不仅凶险异常，更有无数可怕的魔物潜藏在暗处。更何况缄城这个副本他没有金手指可以用，面对的又是可以一瞬间击毙上万人的恐怖力量，离危险生物越来越近了，难免惴惴不安。

要不是柳三岁，他磕了药才跑出来在鬼城里乱晃！

柳清歌携着乘鸾，堂而皇之地走在最前面。他目不斜视，一身逼人的剑意如锋般地直冲黑暗而去，在空中凝成了无数条利剑，煞白一片，铺天盖地。

人未至，那透着杀意的剑气已无差别扫过整条街道，激得一些潜藏在暗处的凶灵恶兽都下意识地呼号嘶鸣。昭华寺所铺设的结界为其真元所激，内外灵力相撞，明暗不定地闪烁了起来。周围密密麻麻的的建筑却都遭了殃，被搅得硝烟四起，那些瓦肆城郭仿佛都是泥捏的，顷刻间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土崩瓦解。

或许当年苍穹山上这个年纪最小的小侯爷之所以能历经千锤百炼、终成仙界第一战神，就是因为他骨子里的这种凛冽——某一时某一刻，将天地人神全都不放在眼里。

纵然没耐性怕麻烦，却从未被真正的畏惧吓得裹足不前过。

于是最后，他们就形成了现在四人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局面。

都够搓一盘麻将了，沈清秋不着边际地想，却完全笑不出来。

他手心里都是汗，硬是不动声色地全抹在了自己的裤腰带上，同时拖着懒洋洋的长音和刘老谈笑打趣，打肿脸充胖子地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其实他怕得很。

沈清秋简直都想要哀嚎了——我这他妈的究竟是图个啥啊？我这张嘴啊，关键时刻跟柳巨巨怄个什么气啊？！

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柳清歌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德行，仗着自己从小到大天赋过人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沈清秋担心得不得了，又知道这孙子石头一样的性格劝也劝不动，一时脑热完全忘了这货的战神属性。

有谁能听到沈清秋心中的惊涛骇浪：妈蛋第几次被柳巨巨坑了！都说了他是战神啊！除非遇上挂B男主否则他不会死啊不会死！！你他妈上赶着跟过来送人头干什么啊我草草草！！！

可柳清歌就像个入侵了他大脑防火墙的超级病毒，搅得他心里乱成了一团，千钧一发之际他便完全管不住自己了，下意识地就呆头呆脑地跟了过来……

沈清秋蛋疼不已，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这个师兄当得未免有点过分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身体力行了！

坐在桌子前发了半天的呆，他默默细数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做下的蠢事和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杂念，忽然觉得回山后还是去闭个关比较好。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隔着幽幽烛火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柳清歌。

因为方才的龃龉，他们又陷入了微妙的尴尬，此刻谁都不理谁。

刚好柳清歌也无意之中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上，齐齐一怔。沈清秋呆立片刻，欲言又止。柳清歌却只看了一眼，立刻无比嫌弃地把头偏开了。

沈清秋迎着柳清歌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随即便恼羞成怒地自闭了。

这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没个阴晴。

沈清秋大喇喇地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专心致志地盯起了柳清歌的手，有一口没一口地小酌，拿自己师弟下酒。

柳巨巨啊，虽说你无坚不摧如同非人可能并不需要别人帮忙，可你师兄好歹也算是豁了命地陪你刷副本，你不感激你师兄同门情深也就罢了，好歹看在师兄的面子上，看我一眼，说句话嘛！还是说堂堂修雅剑，长得真就那么伤眼？

怨念过后，他又是一阵索然无味。

现在这样还不如先前的时候。那会儿的柳巨巨一点也不见外，对他吆五喝六、冷嘲热讽，时不时的大庭广众都能怼他一下，弄得他满头是包……可就算被怼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柳师弟亲手坑出来的，他甘之如饴。

不像现在，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条无害的真空带，相敬如宾却谁也碰不到谁。

沈清秋叹了口气，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掉头跑出去哭一场比较应景。

心里天人斗争了片刻，沈清秋忽然在“绝境”中想通了，他将心一横，想道：“算了，来都来了，还能咋滴？得，硬着头皮上吧。”

也是。

“沈清秋”好歹也算得上宗师级的人物（？），自己灵力既已恢复，剑法也突飞猛进（……），勉强算是个能打的，即使遇到点什么，多半也能应付。

这么自我开解一番，他神色慢慢柔和了下来，阿六见他态度松动，忙挤到他身旁，把一碗酒送到他的手中让他拿着暖手。

更何况——沈清秋笑着接过阿六递来的酒，没好气地继续想道——他自问确实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柳清歌一个人去犯险，待在柳巨巨身边，起码能安心不少。

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会贱兮兮地做出同样的选择。愚蠢！简直是愚蠢至极！

沈清秋在心里充满厌恶地尖酸了自己几句，仰头一口气将碗中的酒喝了个干净，一声不吭地将碗重新搁回桌上。

沈清秋嘴角微微抿着，像是有点无措，又有点无奈，面容难掩紧张，看得柳清歌心口就是一紧。

当他听到沈清秋要留下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绝不想让沈清秋再脱离自己的视线，可是反对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回去。

“难道我还能一辈子把他拘在身边么？”柳清歌心里想道，眉目间却仍流露出几分心事来。

沈清秋处事沉稳，见多识广，很少主动招惹事端，何况修为早已经今非昔比……

可是……

柳清歌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垂下了眉眼。

自花月城之变起，只要事关沈清秋，他的思虑便不受控地与以往大不相同。

不希望他遇到一星半点的危险，不想他哪怕半分行差踏错，不愿他有任何置身险境的可能。

再微弱的可能、再渺茫的机率都不行。

四人各怀心事，一时四厢无语。宽敞的房间内，唯余幢幢烛火兀自鬼魅地跳动着，把四条黑影拉得老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一阵阴风吹过，扑熄了桌上油灯与烛火，屋子霎时漆黑一片，只剩炉碳暗红的光幽幽燃烧。

屋内众人立刻齐齐警觉，方才的惫懒倦怠一扫而光，各自备好兵刃法器。

沈清秋起身的瞬间，鬼使神差的，一把逮住了自己师弟的手腕。

或许是他的错觉，这个全无一点暧昧的肢体接触竟让百无禁忌的战神很轻地哆嗦了一下，瞬间做了个抽手的动作。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古怪。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黑暗中有人打个响指，屋内数盏油灯暗了半响，须臾又齐齐亮起。

与此同时，本是微微靠在墙上的柳清歌立刻直起身体，三两步抢到了门前，开门时犹豫一瞬，回过头。

“照顾他们。”他面容严峻，目光终于看向不由自主咬紧下唇的沈清秋，“保护自己。”

他“自己”两字出口不过转瞬，人已像一阵风一般倏忽就不见了踪影。

沈清秋眉头一跳，喝道：“站住。”

本来已经要随柳清歌摸出门外的阿六被他一喝，愣在了原地，面红耳赤地辩解道：“我只是想去趟茅房……”

他口口声声说着上茅房，可眼睛却一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怎么看也是睁眼说瞎话！

“你以为现在是在闹着玩儿？”沈清秋内心有一股火，正一拱一拱地往上窜，他对这个阿六尤其不能放心，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乖乖待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阿六顶着一脸正人君子般的无辜，受了沈清秋这番十分严肃的训话。他在原地僵了片刻，最后还是悻悻地收回了脚，蜷在角落的一个小柴堆旁。

沈清秋关紧了房门，四下封严，只留厨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况。

客房内，灯火昏幽，一盏烛火散发着滚滚黑烟，盘扭成虚无的人形。沉默像潮水一般漫进客栈，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窒息感淹没了每一个人。

三人就在这样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来的，是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响。

门外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难的老鼠发出的细微动静，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祥的野兽啸叫声隐隐自窗户外头传进来。

森森的声音在沉甸甸的夜色中不断爆裂开、回响、飘荡，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进心里。

沈清秋只能在这屋子里等待着。

焦躁不安，却一筹莫展地等待着。

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口干舌燥地站了起来，驴拉磨似的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为了让自己手头有点事干，好将心神不宁的躁动冲散些，他按下心头微微生出的一点忐忑，开始检查起整间房来。

房中静谧，家具器皿都结着一层厚灰，暂时没见到什么异状。不过任何细节都不能掉以轻心……沈清秋这么寻思着，手中继续翻找，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端倪。这个往常很快就能让他心情转好的小招数今晚却不怎么管用，他兴趣寥寥地翻了几下，心里还是不放心，反复叮嘱了几句，阿六都连声答应。

又过了很久，久到沈清秋已经把所有的壁橱都翻了个遍，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沈清秋险些当场惊叫出声，用了这辈子所有的毅力才忍住了，一个肘击喝了声“谁？”一不小心，还撞翻了柜子上的铜镜。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重物落地的杂响，身后那人被撞得哼哼唧唧直抽冷气。

沈清秋循声扭过头去，答案豁然显现——是刘老，彼时后者正痛得弓下了身体，眼泪汪汪，一脸苦相。

沈清秋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他用力一抹脸上的汗水，对着眼前龇牙咧嘴的老脸不禁不好意思了起来，讪讪地道：“抱歉啊前辈，您没事吧？我，有点紧张。”

刘老顾不上疼，头一次沉着脸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扔给了他另一记晴天霹雳。

“仙师，阿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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