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熟悉又陌生的铃声。

起初是若隐若现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渐渐放大，渐渐迫近，直到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音量。铃声焦躁地响动着，像是在直接敲击着人的耳膜一般剧烈——

“都几点了，还在睡？！”

随着一声闷响，正中央的大床上开始懒洋洋地卷动，被褥之间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头发半长不短，模样倒是极俊俏，就是有点儿混吃等死小白脸的颓废之感。

视线拉远，目之所及，入眼的是一间装潢颇为精美考究的卧室，只是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堆满了整个房间。T恤长裤散乱地扔在地上，电脑屏幕依旧亮着，网页输入框里是码了一半的完结长评，“傻X作者傻X文”、“挖坑不填”、“差评”、“烂尾”等字眼频现其中。键盘边一杯没了热气的冷咖啡，几袋塑料包装的垃圾食品敞着口子散放着，一旁书架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手办和杂书。

大床上窝在被子里的青年伸手拨开被砸在脸上的枕头，半梦半醒中精准地按掉了床头的闹钟，一瞬间，世界再次恢复了沉寂。

可惜这沉寂持续了没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下一秒青年就被一阵席卷全身的寒意惊得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我靠，多大的人了还玩儿掀被子，沈巍你变态啊！”

尽管现在已经是正午，穿着单衣处在空调房里还是会有几分冷意。沈巍手提棉被站在床前，对青年像仓鼠一样团成一团的白痴举动完全无动于衷：“多大的人了，还会睡到日上三竿，昨晚是不是又偷偷看小说通宵了？”

“什么偷偷看，这叫光明正大地品味信息时代的网络文化……”察觉到不对，青年立刻一骨碌坐起，义正词严地……发出了明显没什么底气的声音。

“北京时间十一点整，你还不去接你弟你妹？”

“……我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巍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一边套上牛仔裤一边倒趿着拖鞋冲进了洗手间。他将滚到地上的枕头放回原处，随手关了空调——啧，十八度。略微收拾了一下床铺后，嘴里咕哝着“早晚吃死你”，拎起几袋开了封的零食走出房间。

除了洗手间里这个整天不务正业的小白脸，他们家的人普遍还是习惯早起的。早餐剩下的食物已经凉透了，空腹出门总归不好，只好再随便捣鼓一点吃的。

热牛奶、切面包、煎鸡蛋，沈巍刚把出锅的鸡蛋放在了吐司片上，楼上就传来一连串物体撞击的声响，冲下楼梯的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渍，闪电般出现在厨房，抓起热完的牛奶咕噜噜往下灌，杯子瞬间就见了底。

靠在水池边的沈巍抱着双臂，显然已经对他这种咋咋呼呼的行为见怪不怪。只是当青年左手抓起椅背上外套里的钱袋、右手抄起夹蛋吐司、三两步消失在视线中时，沈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直起了上半身。

“喂！把我的钱包放下，听到没有！”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得到回应。真是越活越回去，沈巍气急败坏地冲向玄关。

“沈垣——！”

被称为沈垣的青年脚下一蹬，动作娴熟地穿好了鞋。他流畅地咬了一口吐司，没嚼两下就咽了下去，向怒气冲冲的沈巍挥了挥手中的牛皮钱袋：“借我一用啦，大哥！”

大门刚关上不久，又“哐当”一声打开，沈垣探出脑袋，扬起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大哥人妻技能点满，煎蛋超——好——吃——”

然后，他就乐滋滋地在沈巍暴走之前消失在了门外。

私立学校不愧为坊间称道的“贵族学校”，就算只是小学也要建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沈垣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吐司，忍耐了半天旁边人身上令人窒息的体香，终于跳下了摇摇晃晃的大巴并如愿以偿地猛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

刚走到学校大门前，沈垣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团子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金灿灿的校名题字下。团子一号瞥见他，立刻牵着团子二号的小手向他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沈垣迈开长腿，俯身抱住了小男孩，揉揉他的头又抱了抱小女孩：“等很久了吗？”

女孩用力摇头，认真地说道：“三哥很忙，小茗和小霁等一会儿不要紧的。”

男孩则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扑了上来：“阿垣哥哥！”

太感动了，这都是哪里来的天使啊！！！

沈垣老泪纵横，慈祥地拉起沈茗和沈霁的小手：“知道待会儿要去哪儿吗？”

两个团子像是约好了一样，兴奋地异口同声：“和二哥吃饭！”

……

天使个屁！

果然还是养不熟的小兔崽子，要高冷帅气的小仙男二哥，就不要勤勤恳恳的小蜜蜂三哥了！

沈·明明每次轮他接孩子都迟到·垣气鼓鼓地捣着碗里的土豆泥，以一种十分幽怨的目光看向对面用餐完毕、正高雅地用餐巾纸擦嘴的二哥沈玥。

沈玥像是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死亡凝视，放下用完之后依然很神奇叠得方方正正的餐巾纸，重新拿起一张，开始擦拭手指。接着又拿起一张，开始擦拭衣袖。然后又拿起一张，开始擦拭……啊不，这次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擦镜纸，专门用来擦拭眼镜。

终于把西餐的油腻气息（也可能只是心理上的）擦拭干净后，沈玥抬眼，密密的眼睫扫出一片浅淡阴影：“干什么。”

看这皮肤白的，气死一票小女生，到底谁才是小白脸？几天不见，越发的人模狗样了！

沈垣自己也算是有着不错的皮囊，可依然免不得嫉妒感慨了一番。

“你可帅。”沈垣露出虚假的微笑。

“……”

沈玥没有理会这个日常降智的弟弟，轻轻拍了拍一吃完饭就黏糊糊腻在他身边的两个小孩，示意沈垣起身：“走了。”

“不然你们先回去吧，大哥今天排午班，应该已经出门了，你有没有带钥匙？”

——等等，全家貌似只有他有过出门忘带钥匙的悲惨经历啊……

话音未落，沈垣就发现了这个尴尬的问题。不过沈玥这次倒是没有嘲讽他：“有。你去哪？”

“去见个朋友。”

沈玥眉尖一挑，淡淡道：“回家过夜。”说罢，就拉起沈茗和沈霁去柜台结账了。

弟弟沈霁牵着沈玥，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冲他喊了句“拜拜”。沈垣微笑着冲他招招手，看看另一边早已开始对着沈玥冒星星眼的妹妹，内心毫无波动。

……沈玥不嘲讽他几句，还是沈玥？

这厮明摆着是觉得他一个死宅根本没有社交圈，以为他要出去鬼混了好吗！

沈垣把牙咬得咯咯响。出了门，虽是残春，却已有蒸滚的热浪扑面而来，下午两点阳光正好，忽的一下驱散了餐厅冷气在身上残留的冰凉质感。喧嚣的街道，川行的车流，一片暖融与蓬勃朝气之中，沈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兄弟姐妹其实不全是亲的。大哥是大伯那边的亲戚，二哥是叔叔那边的亲戚，沈茗和沈霁则是小姑的孩子。他亲娘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看他们生活的区域离得近，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塞到了同一个大house里。

这么多年下来，从学习到工作，有的人出去又有的人回来。大哥北上读书、成家立业，二哥出国留学、回国工作，相聚的时间少了，但是一有机会，大家就会默契地凑在一起。

一群人吵吵闹闹、相互嫌弃又相互扶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像今天一样的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每当这个时候，沈垣就会恍惚地想——

这，就是家啊……

沈垣慢悠悠地在人行道上晃荡。他走过了繁华的购物广场和小店林立的老街，又穿过了一片林荫环绕的绿化带，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已经无意中走出了好远。

颓废的生活使人智障。有着牛逼的老爹和争气的哥哥们，也算是个小小富二代的沈垣胸无大志，考上了个差不多说过得去的985就开始混吃等死、日常佛系，像今天这样出门游荡倒成了特例。

他人缘其实挺好，可惜作为一个死宅，关系好、合得来的大都在网上，隔得天南地北，更何况收藏夹里还有成堆的玄幻小说等着他去临幸呢，所以特别交心让他有兴趣前去拜访的朋友基本没有，今后怕是也很难会有了。

不过刚才，他确实是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个。宁缺毋滥，死宅也可以有好兄弟的！也许是打游戏认识的吧，话说那位仁兄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垣一边想，一边转身原路折回。

熟人？队友？搭子？基友？

到底是谁呢？

走了一小会儿，周围依然洋溢着自然草木所特有的静谧气息。沈垣刚还在纳闷市中心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公园，一丝细小的白影便映入了他微微下垂的眼帘中。

……打住。

这是……下雪了？

千树万树梨花开。

纯净无暇、没有沾染一丝污浊的洁白，从树梢一直连缀到天际，像是白色的、奔流不断的长河。没有一丝人的踪迹，连飞鸟扑翅的倒影也无迹可寻，辽阔的原野上涤荡着空灵的气息。轻羽般的大雪沿着看不见的轨迹无声落下，万千朵六棱冰晶漫天飘飞，无穷无止，整个大地仿佛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

白，漫天遍野、一望无际的白。澄净的、光明的、无可沾染的白。

……剑光一样的，白。

沈垣闭上双眼。

他自小生长在南方，雪景只在书本和影像中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始胡乱地分析。

富有烤炉之称的南方城市怎么可能大中午的开始下雪？沈垣得出结论：要么就是他路过了全息投影雪景体验现场，要么就是他在做梦。

逻辑完整，无懈可击，沈垣自己都信了。所以当他再次睁开异常沉重的眼睑，看见一个小姑娘身穿繁复古装、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也只是淡定地眨了眨眼。

“逼真至极，上市必然热卖，就是体验感有点差，雪花落在身上毫无冷意，甚至还有点暖和。”

视线相接，沈垣首先发话。

小姑娘没有回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沈垣有点尴尬，只好默默地看了回去。

眼前这个女孩长得很可爱，就是有点眼生。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粉面殷唇，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两颊浮着一点健康的红云。身上首饰不多，发簪和缎带都是小而精致的样式，只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月白色珠子挂在胸前，对于普通点缀的珍珠来说有些过大了，以至于有些喧宾夺主。水蓝色的裙摆无风自动，身后流水般降下一大束纱幔，像是精心剪裁过的一般，在中间分叉，拉成了两瓣。

不管是高科技现场还是在做梦，沈垣迅速发挥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的做人要义，俯下身轻柔地问道：“小姑娘，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蓝衣少女依然盯着他，两只清澈的大眼睛像是泛着泠泠水光。被这种目光盯得久了，沈垣竟然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刚要开口，少女却伸出了手。

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不解，沈垣还是在少女的眼神示意下摊开了自己的右手，并把手放在少女紧攥的拳头下面。雪白的指节松开，一样东西轻轻落在了他掌心里。

沈垣好奇地凑近。只见一团莹白的暖色在眼前时聚时散，变幻不息。五彩光华下，一颗白玉珠子静静地躺在手心。这东西在平时可不常见，可没来由的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呢？

就在那一瞬间——

噗通。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自胸腔之中传了出来。是心脏，许久未曾跳动过的心脏，连着浑身上下的血脉一起沉沉地震颤了起来。

他像是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骤然醒来，思维和唇齿依旧是僵化的，视野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又像是一只脱了水的游鱼，长久没有呼吸过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脉搏在剧烈地震颤着。

再次睁眼的瞬间，这一世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入脑海。在那一瞬间，他走过了千雪山、未央洞、东海灵渊、幻花宫水牢，他看见了遥远群山上飞起的渺渺浮光、薄薄雾霭，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柔光荡漾的美梦。

梦里……没有无情的光阴。

沈清秋：“……！！！”

这是什么情况？

花月城那日，他可是确确实实把全部灵力都使出来了，还顺便坑了冰哥一把。蛊入心脉的一刹那，说句万箭穿心都不为过。

所以这是一觉睡到尸僵了吗？

现在是什么年了？十年后？新闻联播大结局？？《狂傲仙魔途》完结撒花？？？苍穹山派竟然没埋了他！

系统你给我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睡了一觉而已还是已经重新投胎了啊？为什么醒来就变成这种模式了？！

沈清秋脑内咆哮了许久，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听到那个可恨的谷歌翻译腔的提示音。

他心中狂喜：系统没出来，哈哈哈系统没出来！老子重装系统了不装你个病毒软件了哈哈哈！虽然只是暂时放下了心，但也忍不住手舞足蹈……手舞足蹈个屁。

他整个身体还是躺在棺材里动弹不得啊！

……棺材？！WTF！！！

环顾四周，岩壁林立，沈清秋估摸着这里应该是一处灵洞。石洞虽昏暗幽深，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仰头向上看去，原来正对着的洞顶缝壁上对外打穿了一个采光口，凿洞幽深，犹如孤井。外面无月，浓黑的天幕上数颗星点黯淡。洞窟十分宽阔，中间放着一台冰棺，自己就躺在这具冰棺之中。

沈清秋只觉全身麻木，连蜷一下手指都困难。既然动不了，只好呈死鱼状继续发呆。

刚才那个与亲人相处的梦境是那么真实，仿佛仍在眼前。久违了，平常、温淡又安适的现代生活。久违了，十几年没见的亲人，他生命中最深的血缘羁绊。久违了，那个属于自己的身体、属于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人生。

真是久违了！

只可惜前缘难再续，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再偷偷窥其一角。

生无可恋了片刻，沈清秋又迷惑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都已经在这个书中世界度过七、八个寒暑了。有时候回想前世，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个穿越时空的现代人，还是个拥有现代记忆的古代人。前尘往事恍若旧梦一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个书中的世界对他而言究竟算是什么。他就像个游荡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幽灵，随处可去又无处可栖，身在局中又心在局外。

难道不是这样？

现实里，他是个死人；小说里，他是个外人。

没有经历过两世切换的人，很难体会到这种迷惘。与亲人相处的帧帧画面都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他活过的二十几年记忆之中，真实得近乎虚妄，又梦幻得近乎真实。穿书这么久，沈清秋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到底哪一边才是幻想，哪一边才是现实？

……又或者，全部都只是大梦一场？

沈清秋在那儿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一通，可左思右想也搞不明白，便索性不再去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最起码现在，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啊……

在棺材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从指尖蓄力，直到能操控肢体，沈清秋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

坐起身来的刹那，浑身上下传来的不协调感让他险些又躺了回去。冷风嗖嗖穿堂过，沈清秋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抱团，然后悲哀地发现就连弯个膝盖骨头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嗒”声。

还没来得及陶醉在自由清新的空气里，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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