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歌也正向沈清秋看来，视线在他脸上流转。须臾，一道清亮又略显嫌弃的声音在水牢里骤然响起：“傻站着干什么？”

一场劫后余生，更兼刚刚心中所念之人突然出现眼前，沈清秋几疑身在梦中。

他直愣愣地盯着面前款步而来的白衣，连道谢都忘了，只知道，这人又救了自己一次。抬眸细细端详，一贯冷峻的面容上颇有风霜之色，似是匆忙赶了长路，以往平静淡漠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知名的情绪激荡。

这人就是这样，像是覆着霜雪的刀刃，看似冰冷刻薄，却总会在最危急的关头，挡在自己前面。

太可靠了柳巨巨！

洛冰河“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一点能挑动他兴味的东西。可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乘鸾锋芒大盛，携着滚滚杀意劈刺而来，强大的冲击使得附近的岩石不住地溅落。洛冰河立刻爆出全身的灵力，灵巧侧步避开剑锋，嗤笑一声，回身提掌便投入了与柳清歌的战局之中。

乘鸾剑势如长虹，洛冰河却未拔剑，手中运集灵力，以掌为刃，正面应击！

一时间，铁链玎玲，花火四溅！

刀光剑影之间，沈清秋缓过劲来，迅速衡量形式，施展轻功上前，抬手祭出灵流，与柳清歌手下的光团一起暴击在洛冰河身上！

尽管有所格挡，两人的合力还是逼得洛冰河飞开一小段距离。

眼见洛冰河又顽强不屈地扑了过来，沈清秋一手春天般温暖地把柳清歌推了出去，一手冬天般严寒地朝敌人弹出一个火诀。

没弹中。

不对，是没弹出来！

潜伏在沈清秋身体中多年的凌霄血又在喉咙里蠢蠢欲动了。这个就喜欢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毒药真的是够了！

一连打了好几个响指，一点火星子都没弹出来一个，就像个没油的打火机，咔嚓咔擦，硬是擦不出火花。沈清秋正气急败坏，一道白影转瞬而至，猛地揽住他的腰背，下一刻，身子便被拖着向后疾退数尺。

柳清歌左手虚揽着他，右手的乘鸾熠熠生辉，划出一道强大的灵力流光，缓冲了洛冰河迎面而来的暴击，二人稳稳地落了地。

他方才战到酣处，借着沈清秋制造的烈风才堪堪恢复了些许理智，反手把怀中的沈清秋推开，低声怒喝：“你走开！”

沈清秋其实并没有受伤，方才洛冰河迎面而来的那个暴击根本就没瞄准，他很轻易地就避开了。只是震得太厉害，刚踉跄了下，就被柳清歌飞身上前扶住并拖进臂弯里护着了。心知柳清歌担心自己的热毒，可他自有考虑，忙抓住柳清歌左臂，严肃道：“形势于我们不利，师弟勿要恋战！”

柳清歌狠狠地瞪着他，眼中霜雪欺天。沈清秋也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片刻，柳清歌用力地甩开沈清秋的手，趁着洛冰河就地打滚起身的间隙，迅速撤出崩塌的牢门，横剑腾空，稳稳浮在足前，向沈清秋遥遥一伸手：“上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见沈清秋说走就走，洛冰河赶不及上前，喝道：“你敢走一步试试？！”

不让我走？偏不如你的意！

沈清秋一连走了十几步。走完之后回头：“如何？”

洛冰河看上去就快吐血了。他一字一字从齿间迸出：“……你等着！”

你让我等我就等？又不是傻×！

沈清秋目不斜视，三步并作两步，扬手，柳清歌顺手一拉，一串动作接合得天衣无缝，便把沈清秋带上了乘鸾剑。一道剑光瞬息之间驰出天外。

沈清秋离开之际回过头去，向不远处正死死盯着他们、面容阴沉的洛冰河展露微笑，高贵冷艳道：“再见！祝好梦！”

各大门派为防止闲杂人等捣乱都设有自己的阵法。比如苍穹山的登天梯，如果是不知门路的凡夫俗子，就会在一万三千级石阶上爬到半死，永远登不到顶，只能等护山弟子把他们送下去。而幻花宫则是护宫阵法。水牢位于地下，而柳清歌不愧是全地图最可靠的输出型大佬，他直接炸开了连往地面的通路，并顺手破尽了迷阵，转眼间，长剑凌空，二人已然回到了空中。

刚才动静闹得那么大，警钟早已撞成一片。幻化宫的守阵弟子也追着他们争先恐后挤了出来，底下乌泱泱的围观群众更是斥责不休，什么“苍穹山藏污纳垢”、“百战峰清静峰同流合污”，两人权当听不见。乘鸾气势过于凛厉，直接把几个近处的追兵从剑上掀了下去。不等沈清秋反应，剑身一飞冲天，耳边风声猎猎，将身后追赶的其余人等远远甩下。

柳清歌一直紧扣着沈清秋的手，只觉骨节突出、格外硌人，这让他心中的懊恼更盛。他凝望着身前之人，背影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离得那么远。

只是两日未见，那人就清减了些许。他虽神情委顿，可在见到自己之后，又立马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瞬间成了那个自己最熟悉的装逼如风的师兄。

只要能护得眼前人周全，就算拼了性命，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他一脱外袍，白衣飞展如羽翼，没等沈清秋反应过来，白色外袍已经披在了身上。

沈清秋：“……”

这算什么意思？

这个场景这个动作，为什么莫名让人浑身不自在，让他情不自禁联想到“饱受蹂躏的少女获救后，男票为她披上了温暖的大衣”这种经典恶俗桥段……

柳清歌你送东西可以，可不要搞错送衣的对象谢谢！

过了半秒，沈清秋又恍然大悟。

自己的青袍早已被折腾得破破烂烂，堂堂清静峰峰主，穿在身上太嫌显眼。柳清歌这件虽然是撞衫率相对更高的白衣，可是衣如其人，它就跟柳清歌本身一样低调奢华有内涵，穿在身上不至于太掉价太丢苍穹山派的人，对吧？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柳巨巨想得可太周到了。

可我们这是在逃命啊，为什么还要在乎B格这种小事？！柳巨巨你心思怎么比小姑娘还细腻？！

沈清秋心里嘀咕一阵，还是果断决定先“借”柳巨巨的衣服来穿，于是他从善如流，极其安静、极其麻利地脱了自己的外袍，换上柳清歌那件。

从幻花宫边界出发，到苍穹山一路，经过花月城，途经中原人口最密集、经济水平最发达的一片区域。这也就意味着，在此区域集中的俗家修真门派和世家密度非常之大。

这个世界的修真人士对空防是很重视的。就如金兰城一样，他们通常都会在自己地盘的上方设立防空结界。如果有仙剑或法器用超过限制的速度飞过，无疑会被发现，并且通告本门上级。

可想而知，他俩现在御剑逃逸，简直就像拿着大喇叭在高调宣扬自己的逃窜路线。

虽然无论跑到哪儿，洛冰河都能知道。不过……知道他在哪儿不要紧，追不上他就行！

重回地面，沈清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此时此刻，他只想高歌一曲！

“此去速度为先。这一番大闹，定会招致仙门百家对苍穹山派的指责……”

“我自会领罚，承担一切。”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幻花宫援兵片刻便至，我又帮不上忙，敌众我寡，当务之急是先回苍穹山。”

“嗯。”

“洛冰河一事说来话长。现今他实力难测，师兄方才拉你离开，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师弟莫要责怪。”

“知道。”

“……那件事，你不生我气了？”沈清秋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柳清歌闻言脸上便是一黑。他下意识就要把人掀下乘鸾，可又念及沈清秋毒性发作，根本提不起气御剑，自己不带他，他就会从高空栽下来，只得按下了听闻消息一路闯来的焦虑心情，只咬牙切齿道：“闭嘴！”

沈清秋于是听话地闭嘴了，只是眼睛依然盯着那微红的耳廓，嘴角抑制不住拼命上扬。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临走前还嘲讽了一把冰哥，打脸男主，爽翻天际！

最重要的是——

二话不说，孤身犯险。偶尔炸毛，肯听他话。

如此费心费力……柳巨巨，果然还是那个会义无反顾地顾他护他的好兄弟、好机油！

柳清歌，真是一个比亲哥还靠谱的男人啊！

内心欢呼雀跃到恨不得舞狮子放鞭炮，可沈清秋却也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从男主手下成功逃跑，只是比打赢男主这个地狱级HARD任务稍微可行那么一点点。以冰哥对他的怨念，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也没那么简……

“单”字还未落下，柳清歌眉宇一凛，杀气横生：“下去。”

沈清秋：“我只是说说而已，其实还是感谢你好意的，没必要赶我下去吧。”

柳清歌：“有东西过来了。”

沈清秋二话不说，立马就跳，稳稳立在途经花月城的一处屋檐之上。

乘鸾冲劲极强，柳清歌御剑在空中来了个眼花缭乱的倒连翻，这才刹住。他身形一顿，也闪电般跳下乘鸾，凝神望向某处。沈清秋也跟着他去看。

下一刻，一团亮得刺眼由灵力汇聚而成的光球瞬间在长剑上方炸开！

紧接着，悦耳男声不紧不慢在空中响起：“柳峰主此举，可是让我十分难办啊。”

每说一个字，声音源头就逼近一分，完整的话刚落下，来人身影已然浮现在眼前。

沈清秋险些当场一个趔趄。

……冰哥竟然亲自来抓他了！

那句“你等着！”居然不是说说而已。

也对，洛冰河什么时候是“说说而已”的人过？

柳清歌原本只是站在一旁，忽见一团暴戾的灵力袭来，登时脑子就是一空。待他重新恢复思考，却发现自己已经挡在了沈清秋身前。

沈清秋心里一阵慌张，可当柳清歌突然挡在他与洛冰河之间时，焦虑的心情却是速速安定了下来。

柳清歌是打不过洛冰河的，他知道。可是当面临危险的时候，有人愿意这样毫不迟疑地护在自己身前，他便忍不住毫无道理地觉得安全了。

洛冰河阴沉沉地望了他们一眼，一举手，晴空中立刻化开一层结界。他右手又做了个略略下压的手势，结界瞬间降下，罩住整个屋檐上方，将三人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草，这么自信，咬定单人对战1v2能赢？

等一下。

再牛逼的战神，在男主面前也不要想浪得起来，这不是公认的逻辑吗？

再加上柳清歌有他这么个不能使用灵力的猪队友，被撂倒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何止可能，是绝对会输很惨好吗！！！

洛冰河盯着沈清秋道：“师尊，如果你愿意自己回来，什么都好说。”

视线被柳清歌挡住，沈清秋冷静下来，抬起手拍了拍柳清歌的肩膀，低声道了句“没事。”

然后他转头望向洛冰河，挑眉道：“这算是‘从轻发落’？”

洛冰河沉了脸色：“师尊在水牢中不多久便逃匿在外，这算是畏罪潜逃。你是想身败名裂吗？”

沈清秋毫不客气道：“沈某本就没被定罪，这算什么畏罪潜逃？再说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到现在还未有定论。沈某还没怪你们幻花宫动用私刑呢，若非如此事情根本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见沈清秋躲在柳清歌背后呈无所事事的围观状态。洛冰河太阳穴似乎有一根青筋跳了几下，他咬牙道：“只要我不放手，你逃到任何地方都是枉然。”

沈清秋凉凉道：“哦。是吗。”

洛冰河脸色都快黑成锅底了，朝沈清秋缓缓伸出一只手，道：“跟我走。”

沈清秋道：“仙盟大会那些信任你、跟着你走的初级弟子都死了。”

洛冰河身体一僵。

沈清秋继续说：“金兰城那么多百姓也死了。”

“洛冰河，这上千条人命，就为了让我人人喊打。当真值得？”

洛冰河瞳孔中有赤色一闪而过。

他冷冷道：“不必废话！我再问一次，你到底过不过来？”他执拗地不肯收回那只手。

沈清秋不紧不慢一振袖子，老神在在道：“沈某没兴趣变成废人。所以不好意思，我拒绝。”

良久，洛冰河用赌气一般的口吻回道：“只要你回来，之前的所有事，我全可以既往不咎。师尊……我……我其实并不是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什么？沈清秋无言以对。

洛冰河憋了一会儿，却也只硬邦邦地憋出一句：“反正我说什么你也是不会信的。”

他抬起脸，朝沈清秋深深凝望了一眼，嘴唇又动了动。

从前是为演戏，现在戏散了，看客走了，自己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沈清秋陪着演这一出师慈徒孝的戏，是为什么?

谁的戏不甘收场，谁的残妆迟迟未卸，谁在曲终人散后于戏台两端依依不舍地张望——这一场假师徒演得好真，灯暗了鼓歇了叫好的人都走了满戏堂只剩杯盘狼藉，只有霸王还未卸甲，虞姬还挽剑花。

是谁不甘，不愿散?

是谁终不了这一局，演到最后，窗户纸薄已如蝉翅，呼吸重些便要破了——是谁?

洛冰河半启了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唇边含着颤抖，一点点地扩大、勾起、蜿蜒，几欲破碎，终究只凝成一个自嘲的笑容。

沈清秋的眼眸猛然睁大了。

洛冰河的声音不是太响，但他听得很清楚，决不会错。

洛冰河说：“师尊，我其实并不是真的……劣质难改……”

我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你去死……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可是后面几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前世他想说没有说；这辈子，似乎也已经迟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清秋的错觉，洛冰河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沈清秋还未回答，一旁的柳清歌却忽然冷笑道：“懒得演戏了？”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下意识持剑挡在沈清秋身前。甫一见洛冰河现身，他又自发而动，抢上前一步，乘鸾剑尖比向了洛冰河。只是一个简单的姿势，可保护的意味无须言表。

洛冰河眼珠转向柳清歌，玩味道：“柳峰主哪里话。”

沈清秋刚被突然出现的洛冰河吓了一跳。可真正吓到他的，是洛冰河此刻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冷厉表情，犹如弯刀覆雪，令人心惊胆寒。

沈清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洛冰河偏了偏头，漆黑的瞳仁闪着凌冽寒光，凉凉地落在柳清歌身上，目光又缓缓下移，落到柳清歌的手上、又移向和他双手交握的沈清秋，暗流涌动。

片刻后，他带着无限寒意低声笑了起来：“柳峰主硬闯幻花宫，掳走要犯，伤我幻化宫百名弟子，冰河路过水牢，听闻打斗声，忙上前追赶。不想苍穹山两位峰主设下结界，欲在幻花宫援手到来之前杀人灭口。冰河拼死搏斗，身受重创，两败俱伤。二位觉得，这般发展如何？”

他唇带笑意，目光却暗了下来：“柳峰主，你伤我幻化宫弟子在前，掠走要犯在后，现在又欲杀人灭口，看来，是要请柳峰主同往幻花宫一趟了。”

沈清秋登时半边身子都凉了。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不再是那名清逸优雅的青年，而是一条毒蛇，一条盘在人脖子上亮起獠牙，随时都会咬人一口、注入毒液的巨蛇！

毒蛇盯着柳清歌的眼睛，嘶嘶地吐信，继续讲出淬着剧毒的言语：“最后奉劝一句，若是不想魔血短匕入体，修为灵力烟消云散，现在住手离去，还来得及。”

说罢，洛冰河勾唇抬手，毫不迟疑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下长长一刀！

沈清秋表面淡定自若，内心却已是一团乱麻。

洛冰河降下的这道结界十分特殊，结界以内发生的事情外界无法透视。待到幻花宫增援破开结界，只会看到重伤的洛冰河和欲带自己离去的柳清歌，还真是百口莫辩。

魔族体质非同凡人。重创自己来陷害柳清歌，这种事情，洛冰河绝对干得出来！

柳清歌一双凤目之中掀起狂风暴雪，他像是终于忍到了极限，暴怒道：“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一把推开沈清秋：“走远点！”

沈清秋：“你一个应付得来？！”

5:2啊5:2，这个数据他可没忘，他叫柳清歌来，只是想让他救自己出去，帮忙打打杂鱼，再顺便带自己一程，可不想害他有个三长两短！

可这两个都绝对不是肯好好听人说话的角色，一言不合，不对，是一言未发，再次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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