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深渊之中万灵哀嚎仿佛在这一瞬间陡然远去，徒留火焰寂寂焚烧。飘飞的火光之间，白衣少年满脸血污，身形狼狈，却依然直挺挺地立在万丈深渊之前。

见沈清秋没有痛下杀手，洛冰河原本黯淡下来的眼睛里又有亮光隐隐闪现，就像焚烧过后灰烬中仍在垂死挣扎的星火，嘴角也勉强牵了牵，不知是不是想露出一个微笑。

夜色沉寂，苍穹倾覆，此刻他眼中微微闪动着的希冀，是这漫漫天地间唯一的星光。

沈清秋面无表情。

他拿剑的手剧烈地颤动，可依然做不到用最后一击，把洛冰河眼里的余光生生掐灭。

洛冰河垂眸，无助地站在深渊前。他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深渊里无尽翻滚的熊熊火苗。

他一直在忍耐着，这一刻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抬起头望向沈清秋，因为伤心，嗓音微颤：“……种族……出身……血统，这些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沈清秋抬起眼来。

在第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个孩子……哭过了。

那双眼眸很湿润，泛着些红，就那么无助地望着他。

“师尊，这些有那么重要吗？”

“……”

“比心智品行能力这些还重要，是吗？”

沈清秋看了他好久。这一刻他很想伸出双臂，去安慰这个笨拙的、狼狈的、卑微的却也是高傲的孩子。

可最终，他还是把手垂下了。

他没有给予洛冰河那个拥抱。

他也无法回答洛冰河的问题。

他心中苦涩，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总不能说，洛冰河，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是魔族。你现在所遭受的苦楚折磨，都是你日后踏于万人之上所必须经历的。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希望你不要恨我。

万般无奈从心间呼啸而过，他看着这个四年间，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自己身边或恭敬、或谦卑、或坐或立的弟子，脑海中都是洛冰河笑着的、哭着的、羞涩的、苦涩的各式脸庞。内心被撕扯成千万块，纷纷扬扬地燃烧在灼灼业火之前。

可沈清秋跟他说不清楚，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试了无数次，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因为我是魔？”

沈清秋心道，当然不是，可总不能跟你说，老子其实只是个混业务的，我也只是完成公务而已，你师尊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刚才干脆利落一脚把这小子踹下去不就完事儿了吗？

好端端在原地念那么多台词干什么！

沈清秋实在无话可说，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回应。

洛冰河的声音在静寂中飘荡，拉长，最后消散在夜空之中。

他眼中渺然的希望随着沉默的生长而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

尘埃落定，一场死局。

洛冰河反手，加重了握住剑锋的力度。

剑锋在猛烈的颤抖着，沈清秋只觉得自己快要握不住修雅剑了。

洛冰河垂下头，嘴角微动，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凌乱的发丝掩映下，他张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漫天神佛默默诉说自己无尽的凄苦。

“早该知道的，师尊嫉恶如仇，见魔族必要诛之而后快，我早就知道的。”声音哽咽如稀碎的风，飘飘荡荡。

“我早就知道的。因为啊，师尊——”

电光火石间，沈清秋瞳孔剧缩，猛的发力试图把剑抽回。可长剑竟被死死攥住，抓着剑锋的那只手瞬间鲜血淋漓，雪白剑身顷刻染上刺目猩红！

洛冰河抬头，眉心赫然浮现出一枚火红的纹章，眼变赤色，如恶鬼枭枭。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上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声若游丝，缱绻缠绵，又如俯身耳语，温柔中带着淬骨的寒——

“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啊。”

此刻的洛冰河不知为何与沈清秋所熟知的全然不同，再也没了往日的低眉顺目、卖乖讨好，反而气势汹汹、威积色厉。

沈清秋陡然发力，终于抽出长剑，惯性使他连连后退。他身形晃了晃，又很快稳住。觉察到洛冰河骇人的异变，他眼眸圆睁，近乎觳觫，看着面前那张熟悉至极又全然陌生的脸，难掩眼中震惊之色。

剑如明镜，倒映出沈清秋此刻茫然无措的脸。

虽然但是……现在这是、是、是什么情况？？

这架势，洛冰河，他、他、他……他该不会是……直接解开了身上压制血统的封印吧？！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沈清秋踉跄两步，往后倒退，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怎么——这是——”

洛冰河看着沈清秋迷茫的双眼，慢慢撕下一片衣袖，悠悠然擦拭着手上的鲜血，指尖触过的地方，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直到最后一根手指干净如初，他才抬眼，轻笑道：“怎么了？师尊，你在发什么呆啊？不拍我下去吗？”

沈清秋心中咆哮：“剧本不对啊卧槽——这他妈有哪里不对啊——”

还没咆哮完，洛冰河的视线就挪到了他身上。

沈清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抽出一丝清明的神志，难以置信道：“你的封印怎么解开了？”

“啊，你说这个啊？”洛冰河指了指自己额间，繁复纹路如光华流转，一明一灭，仿若堕天之魔的罪印，“我自己解了啊，师尊。血脉封着太麻烦，很多事都办不了。”

他依然是笑眯眯的，但那笑容仿佛毒蛇在丝丝吐着毒信，让人遍体生寒：“虽然是臭名昭著的天魔血，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沈清秋悚然。

日了鬼了我——————？！？！

打住。有没有搞错，原作里洛冰河不是在坠下无间深渊取得心魔剑之后才解除的血脉封印吗？给剧情派一点上帝视角的面子成吗？！搞清楚，按照原著进度这最起码是二百章以后的剧情了好吗洛大大！！！

沈清秋内心疯狂咆哮不止，艰难地从麻木了的痛意中保持清醒，心中却涌上一股不祥之感。

“你什么时候解了封印？你解了封印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彻骨寒意瞬间浸透全身。过去的种种细节，当时不曾留意、不曾多想的画面，尽数浮现在沈清秋眼前。

沈清秋心头大震，暗叫不好。

洛冰河奇怪道：“师尊不下手，难道是有什么顾忌吗？”

下手。下手个屁。老子就是原先打算下手现在面对黑化的混世大魔王也再不敢了好吗！

洛冰河贴心一笑：“那么，就让我来给师尊理由吧。”

说话间，洛冰河右手在虚空中一抓，凭空抓出了一把乌骨玉棍，左手随意甩出一团魔气，身边熔岩瞬间裂成几瓣。碎石乱飞，其中巴掌大小的一块稳稳落在他手中。

玉棍轻碰石块，发出一声空灵的脆响，紧接着，一连串敲击声循着既定的节拍规律响起。

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又如古寺梵音木鱼声浪！

声音甫一入耳，一股似曾相识的燥郁自心头涌起。沈清秋压下情绪，目眦欲裂：“千雪山上的，是你？”

苍白手指一顿，洛冰河笑得眉眼弯弯：“是我。”

“魔域心曲威力极大，配合魔气，纵使只有节奏，亦可乱人心神。”洛冰河随手一扔，那杀人玉棍便瞬间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那日我看柳师叔面有异色，便用了这拍子‘请’他去山林散心，顺便叫上了师尊。弟子学艺不精，还请师尊不要嫌弃。”

石块落地，他才不紧不慢地接道。

沈清秋想起那日柳清歌胸口溅起的成片血花，脑海中震怒与茫然皆有之，他缓缓把目光移到洛冰河身上，虽神色无多大变化，须臾，却有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洛冰河上前，从他身边暧昧地擦过，低低落下一句耳语：“真奇怪，我还以为，只会有一个人回来呢。”

沈清秋心中咯噔一声，猛的转过身来：“你既知魔域心曲，魔族攻上山那天，萧声，也是你？”

洛冰河无辜地举起双手，再开口时，仍带着纯良无害的笑容：“冤枉啊师尊，弟子虽然愚钝，但也没有蠢到全盘相信那个魔族妖女。”

他面色诚恳，仿佛真在为自己的所做所为辩护。

“毕竟，她可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族’呀！”

“魔族”二字被他咬得很重，仿佛磨牙吮血，转瞬间，他又换上了方才如暖阳般和煦的笑颜。

“弟子只是向她稍微透露了一点苍穹山派的内部消息，然后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仅此而已。”

语毕，他再次放低声音，像是怕被旁人听见似的：“何况，魔域心曲依附魔气而生，倘若当真是天魔血脉所吹奏，以师尊的修为，又怎能如此轻易就破解得了呢？”

明明没有使用灵力，心中却猛然传来一阵绞痛。

心脏已经痛到麻木，沈清秋捂住胸口，闭了闭眼，沉声道：“这毒，也是你下的？”

洛冰河围着他转了一圈，正从他身后走过，闻言脚步一顿，似是不解的歪了歪头：“毒？”

片刻，又笑逐颜开：“哦，是呀。”

“用木师叔闻所未闻的稀有热毒，引师尊前往东海。灵渊之地弟子恰巧去过一次，瀑布之下的石坛只是掩饰水寒珠真正所在之处的伪装。弟子无能，没见到水寒珠，不过竟然因为魔气外放无意中发现了灵泉困阵的启动方法，师尊您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他弯起手抵住下巴，一副疑惑之状：“不过，真没想到，师尊和柳师叔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沈清秋呼吸急促，只觉头痛欲裂，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最恶毒的报复，向来不是杀人，而是诛心。

眼前这个洛冰河的所作所为，几乎都不是直指性命，而是一步步将他逼得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死局。

千雪山杀害同门，有苍穹山众人和村民亲眼目睹；

魔族入侵，置陷入箫声困境的师弟于不顾，有魔族和苍穹山派众弟子亲自见证；

灵渊溶洞中猥亵宁婴婴，是柳清歌亲眼所见——他当时暴怒之下的灵力攻击，就是这一计策生效的最佳证明。

时至今日，始作俑者终于脱了自己的伪装，露出一张鲜红色的、丑陋的、狞笑着的脸。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震惊、愤怒、恐惧、怨恨，各式各样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洪流泛滥，将沈清秋淹没、浸透，使他口不能言。

沈清秋无言以对。

真活日了鬼了！

他沈清秋，何德何能，值得洛冰河如此步步紧逼、机关算尽？

至少这一世……

这一世，他自问，无犯秋毫！！！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算原装货曾经对洛冰河动辄打骂，可毕竟尚不致命！

何至于被报复至此？

这洛冰河的恨，也未免太长了吧！

……何至于斯？

况且这四年，他自问不说对洛冰河有多好，但至少做到了为人师表！！！

他问心无愧！！！

“……洛冰河，”沈清秋沉声道，“从前种种暂且不提，至少这四年，我、众弟子和苍穹山派，不曾亏待于你。”

沈清秋缓缓回身，直视重新回到原地的洛冰河，声音在接连的打击下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你要下手，至少也该先想想这四年。”

洛冰河那双犹如滔天血海的赤色红瞳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沉默无语。

半晌，他又勾唇一笑。

“师尊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身上没有欺凌殴打留下的伤痕？”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他没有正面回应沈清秋，而是另起话题。

“因为啊，弟子实在没有被同门师兄弟欺侮的爱好，几年前，做了一点小手脚。”

“那些个仙家子弟，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们，大概没几个见过死人吧？只要不让人发现是谁做的就行了，伪装成意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杀鸡儆猴的效果果然不错，那些杂碎后来就再也不敢靠近我啦。他们还喊我什么来着……”洛冰河低下头，仿佛真的在认真回忆着。

而沈清秋则犹如电击一般，四年前玉观音事件里明帆欲言又止的话重新在耳畔响起。

“宁师妹，你怎么和洛师弟在一起？你不知道他……”

“他是天煞孤星啊，克死过人的！”

洛冰河终于回想起来，高兴地一击手掌，笑容如此明媚美好，而那语调，又是那般刺骨阴寒。

周遭明明有无尽烈火熊熊燃烧，沈清秋额头却冷汗密布。

如此狡诈地藏在良善的人当中，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冷漠无情、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

沈清秋猛然惊觉，现场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个人影！

他终于想起之前到底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了！

那些跟着洛冰河的年轻弟子都到哪里去了？！

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沈清秋不由得脱口而出：“秦氏姐妹现在身在何处？”

“秦氏？那两个女弟子？”洛冰河的声音不疾不徐，就像是在闲谈小叙，“师尊放心，幻化宫的人留着还是有用的。她们现在很安全。不过其他那些凑上来的废物，带着实在有点麻烦，顺手丢给魔物了。”

他冲沈清秋眨了眨眼：“我可没杀人，幻花宫的两个女人可以作证。”

那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无辜个毛线啊无辜！

你没有杀人但是见死不救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啊谢谢！

沈清秋骇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他甚至忘了为自己失败的教育成果痛心疾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悬崖边负手而立的洛冰河。

身姿翩翩，笑容澄净，那双眼睛好似血染，俨然闪动着妖异的光华。

他就站在无间深渊边上，与沈清秋只有一步之遥，两人白衣对着青衫，傲然而立，中间却似有不可填平的鸿沟深壑。

深到沈清秋甚至辨认不出，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白衣少年——究竟是谁！

那个曾经如小白花一般温柔煦暖的孩子，那么善良阳光，那么平和谦顺，那么美好澄澈的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怎么会是那个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小小少年呢？

“这下，师尊有十足的理由动手了吧。”洛冰河微微一笑，伸出双手，平举在身侧，好像一只即将远行的鸿雁。

沈清秋却往后退去。

一切情绪偃旗息鼓，心中唯余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冲破耳膜，撕裂血脉，脱口而出——

“你不是洛冰河。”

声音不大，却带着十二分的肯定。

话音落地，少年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他先是拼命忍耐，只漏出一点气音，随后笑声越来越大，他甚至不由自主弯下了腰。

笑了半晌，总算笑够了。他拭去眼角涌出的泪花，这才直起身，看着沈清秋，那神情，近乎是温柔的。

少年轻声开口。

“我当然是洛冰河。”

随后他向后一倾，就这样，消失在了万鬼齐哭的悲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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