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无间深渊，乃是人界与魔界交界之处的空间。

作为一个过渡空间，无间深渊充满了危险与未知，处处是扭曲撕裂的空间漩涡、烈火岩浆。

古树折断，岩石坠落，黑暗中，天地间仿佛撕开了一道狭长的伤口，猩红色的裂口中岩浆与火光爆裂，千百双畸形的手臂从黑雾中齐齐伸出。

就在无间深渊打开之际，黑月蟒犀仿佛瞬间获得了无限的能量，它张嘴一声长号，声音嘶鸣不止，一瞬间，天昏地暗，空气中的魔气陡然大增。

沈清秋紧紧握住手中剑柄，闪电般的灵流环绕在五指之间。

如今他体力不济，若逃跑，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

沈清秋无奈一咬牙，回身，拔剑。

洛冰河猝不及防被沈清秋推出战圈之外，在龟裂出无数沟壑的地上翻滚两圈，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便失声大叫：“师尊！！！”

电光火石之间，修雅剑锋已稳稳抵上凶兽巨角，两相对抗，铁石之间竟迸出点点火光。

两者甫一对上，沈清秋胸口便是一阵血气翻腾，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浑身灵力如沸腾一般滚滚不休。他虽然结了个丹修为已算相当不低，但金丹在有无间深渊加持的高阶凶兽面前又怎么够看？

可他必须尽全力拼一把！

唯有不顾性命拼死一战，方有活命的一线生机。

洛冰河半路折回，正阳出鞘。然而正阳剑身承受不住巨兽灌注的海量魔息，一声脆响，白光炸裂，当场断裂成数截。

巨角不断逼近，沈清秋的长靴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划痕。

黑月蟒犀作为魔族高阶凶兽，即使是全盛时期的掌门级人物对上，也要费一番苦力鏖战。更何况是灵力无法使用穷途末路的沈清秋！

人兽力量太过悬殊，沈清秋双手青筋暴起，额间冷汗密布，僵持间，已呈殆势。

洛冰河佩剑断裂也不在意，但见到沈清秋被震得内脏受损，齿间咬不住鲜血外溢，眼神却陡然森寒起来，周身气场瞬间变化。

沈清秋面色发白，灵力即将枯竭，一滴冷汗沿着他凌乱的鬓角滑下。他身体一晃，稳住身形，慢慢抬起头来。

下一瞬，身躯猛然暴起，修雅直直刺入黑月蟒犀的右眼之中！

巨兽痛苦地摇晃身躯，力量之大，竟将沈清秋直接甩飞了出去。坠落时分，沈清秋飞快借着惯性翻转身体，回首挽剑又是一式剑招，修雅夹杂劲风，正面直击在猛扑而来的赤蟒之上！

赤蟒被暂时击退，可暴怒的巨兽再一次不顾一切狂奔而来。就在这关键时刻，沈清秋倒退几步，艰难地咽下一口热血。

原来刚才情急之下，他使出的灵力杀招已然带来热毒反噬。心脏疼得仿佛撕裂，握着修雅的手臂剧烈颤抖，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下一刻，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沈清秋全身。

他现在热毒反噬，与黑月蟒犀两者对上，正如星星之火与滔天巨浪这么悬殊的对比，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巨兽那比象腿还要粗的脚踩下的瞬间，沈清秋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

我已经尽力了，可人家就是觉得我战五渣，我也没办法！

多大仇，要死也不弄个好看点的死法，这样直接往人身上踩，人都要被压成肉饼了，还能看吗？！

沈清秋内心咆哮不止，可等了良久，也没等到料想中粉骨碎身的痛苦。

如果不是黑月蟒犀忽然抽风撤回巨足，那就只有一个人，一种可能，能挡得住这波杀气冲天的攻击。

果然。

当沈清秋再睁眼时，看到四面八方的上空，刚才纷纷扬扬的泥土尘沙已然全部化为齑粉。

粉碎得非常彻底，仿佛消失无踪。夜空之中，只有星子低垂，刚才还甚嚣尘上的落叶碎石如漫天冰晶反射着月光，点点落下。

那画面甚至可以用美来形容。

然而，站在画面中央，周身和眼中仿佛都有一场暴风雪正在聚集的洛冰河，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沈清秋坐在一棵大树旁，边把淤血往肚子里吞，边运功疗伤，边观察着这场劈山裂石的大战。

黑月蟒犀的背上已赫然插进一把断剑，定睛一看，剑身周遭流转的却不是灵流光华，而是一团混沌的黑雾。没入巨兽血肉的正阳剑背后，全身血污的洛冰河面若寒霜，眼神阴骘，身侧满溢的魔气如同绝地谷孤高的穹顶一般深不见底。他身姿矫健，一言不发地和巨兽缠斗在一起，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一人一兽，魔息惊涛骇浪般滚滚溢出，几乎遮云蔽日。

这一带原本是千叶净雪华莲……这玩意儿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对，千叶净雪华莲的精华范围，魔族生物们根本不敢靠近，可是被铺天盖地的魔气一薰，那朵灵气盎然的雪莲枯萎得都坏死到根部了，那些黑暗中潜藏着的生物纷纷爬出来，贪婪地汲取对他们而言是芬芳的气息。

有几只鬼头蛛偷偷摸摸爬到远处几名苍穹山派弟子的身上，毛腿子就要插进人家太阳穴里，沈清秋灵力差不多耗尽了，不能法攻，只能直接抓住它们污垢纠结的毛发就往旁边一扔。他是看准了才扔的，就专门冲着黑月蟒犀身上扔！

而那一边，洛冰河已经差不多快把黑月蟒犀解决，正打算给出最后一击。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看着洛冰河拿着断了一半的正阳剑，高高跃起，俯冲直下，向黑月蟒犀送出最后一击！

断剑深深地刺入了巨兽的心脏，黑月蟒犀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长嚎，巨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

星光暗淡，世界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沈清秋运转真气，一股暖流在四肢经脉之间游走。

一切都结束了。

剩下的，只有沈清秋接下来要面临的，最后一关。

不远处，洛冰河一袭破破烂烂的白衣飘荡在铺天盖地的魔气和夜色之间，形成讽刺般鲜明的对比。

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正头痛欲裂地跪倒在一片残垣之中，双目一片混沌，胸中似有烈火熊熊燃烧，焚尽一切，冲天的呐喊仿佛硝烟一样回荡心间。

无尽幻影，无尽杀戮，无尽狂欢。

“杀……”他动动手指，唇齿间漏出一个嘶哑的尾音。

沈清秋现在心里很乱。

他一向有一个引以为傲的优点，那就是擅长用轻松的心态缓解焦虑。可如今，他的内心一片苍茫，如同一潭死水。

他不断给自己洗脑：这是为了洛冰河好，心魔在手天下我有，后宫三千不用日狗。老子也是身不由己，天命执棋，没有办法。

然而再多话语都是苍白，没有任何效果。水面无力，不起波澜。

心中烦乱，脑海却是空白的。沈清秋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沉默地看着洛冰河随着黑月蟒犀的倒下而滚落在地，看起来双目茫然，却像随时都会撕碎一切。他知道洛冰河现在的脑袋就像是一座沉寂多年的死火山，突然裂地喷发，血管里岩浆流动。光是想想，就连沈清秋也似乎跟着烧得骨痛头痛了起来。

系统在此时爆出夺命追魂般的警报声，前所未有的尖锐提示闹得沈清秋脑壳生疼：

【警告！关键性任务：“无间深渊与无尽仇恨，漫天晶霜与漫天血泪”，正式开启！如无法完成，男主爽度减20000！】

系统你杀人啦？！

他吭哧吭哧老牛拉破车一样攒了这么久的爽度，也不过才1000多，这一下就扣20000多？！

而且任务项目的名字一次比一次槽多无口是我的错觉吗？

貌似前天我跟你确认的时候说的是10000？

这才过了几天就翻了一倍？

以及到底为什么堂堂主角的爽度一定要负担在别人身上！？！？

来不及继续怒斥系统的不科学，沈清秋颤颤巍巍走到仍处于半发狂状态的洛冰河身边，啪啪啪几巴掌打上他后背，把几道残存的灵力拍进他身体里。

你以为这么简单就会起作用？

哪有那么好的事！想得美！！

洛冰河非但没清醒过来，他体内的魔气反而反弹出来，当场逼得沈清秋忍了良久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洛冰河突然觉得一道飓风卷过，有人在自己身上迅速点了几下，胸膛被猛击一掌，一团黑气被巨大的冲击打出，他不由得咳嗽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稍稍清醒了些许。

沈清秋看他终于目光清明了些，松了口气，抹了抹嘴边的血，语气平和：“醒了？”

顿了顿：“醒了的话，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了。”

沈清秋道：“洛冰河，你实话实说，你究竟修习魔族术法多久了？”

这句话一出来，洛冰河仿佛从窒息的高空猛的坠入彻骨寒潭，想不彻底清醒都没办法了。

他慌忙抬头，看着沈清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颗心直坠了下去。

他低声道：“师尊，弟子可以解释……”

洛冰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向来都是镇定从容、少年老成的时候多，这时居然能见到他脸上浮现慌乱的神色，像急着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堂堂男主，沦落至此，沈清秋简直看不下去，心中不忍，抢着开口：“住口！”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觉得没把握好，语气过于严厉了。洛冰河也似乎被他吓到了，像个被打了一巴掌的孩子，懵懵懂懂，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愣愣看着他，果然听话地住口了。

沈清秋狠不下心直视他的眼神，只能侧过头去，干巴巴念着台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沈清秋沉默不语。有问必答，如此诚实，看来他真是被吓坏了。

殊不知，洛冰河自动把他的沉默脑补为“很好。你这孽徒，居然瞒我这么久！”

沈清秋轻声道：“还未解除封印，只两年，就能爆发出这么强的魔气，突飞猛进到这种程度，洛冰河你，不愧是洛冰河，果然天赋异禀。”

其实，这句真的是纯粹发自内心的感慨。作为男主，洛冰河的确是天赋异禀没错。若硬要沈清秋说有什么意味，那就是羡慕加一丁点点嫉妒的意味。

可在洛冰河听来，意义却截然不同。

恍如一捧冷泉浇下，胸中燥火顷刻间化为灰烬，只留下荒芜的焦土与尘烟。

他像一个做错事情被发现的孩子，一下子跪倒在沈清秋面前。

沈清秋心道吾命休矣。男儿膝下有黄金，男主一跪没了命。到这节骨眼儿了再受他一跪，日后洛冰河想起来岂非恨上加恨？他当即挥袖：“起来！”

洛冰河被他袖中罡风带得身不由己站了起来，连退数步，越发六神无主。

做错了事，错得没法挽救，连对师尊下跪请求原谅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他急切地想要挽回局面，喃喃道：“可是师尊你说过，人分好歹，魔有善恶。世上没有任何人……天地不容。”

我说过吗？时隔多年，沈清秋认真想了想。

好像他真的这么说过！

只是那时有那时日后长远的考虑，眼下却更有眼下刀口悬颈之危急。

虽是万不得已，可现在自扇耳光翻脸不认，会不会有些太不要脸了啊？

“你不是普通魔族。”沈清秋道，“折剑一柄，就能杀死一只高阶凶兽。若非至圣，即为至魔。你们这一支族系在人间造过无数杀业，心性更是难以控制，自古以来，祸患辈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别的魔族相提并论。我不能等你杀戮成瘾无法自控后，再证明我当初的话是错的。”

沈清秋边说边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给自己竖起大拇指：太卖力、太敬业了。为了业务，老子也是蛮拼的！

洛冰河亲耳听到沈清秋这么说出来，将希望打碎，眼眶红了。

他颤声道：“……可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话多着呢。我当初还把说要阉了沈清秋的高亮红字刷了几百层楼呢。

……一点也不好笑。

一向很擅长自我心理调节的沈清秋今天吐槽的频率再创新高，疯狂刷新了记录，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反而有疲倦苍白之感。

他不断给自己洗脑：这是剧情需要，我也没办法；洛冰河想要变强，就必须下到无间深渊；不经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不下深坑练五年哪来害世大魔王……可是没用。

完全没用。High不起来。

沈清秋猛地抬头，狠了狠心，捏了个剑诀，将修雅召回，提在手中，直指瞬间噤声的洛冰河。

他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细微的筋脉浮现。

洛冰河还不敢相信，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颤抖：“师尊，你当真要杀我？”

沈清秋做不到看他的眼睛，目光直勾勾穿过他的身影，机械地念着台词：“我不想杀你。”

在洛冰河记忆中，从未见沈清秋有如此冷漠地对着自己的时候。哪怕是当初刚入苍穹山派，不受师尊待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也绝不是这么空洞，视若无物。

不带一丝温度。和他以往看着那些十恶不赦即将被斩杀于剑下的魔物时，没有区别。

沈清秋道：“但是，人界终归并非你所能长留之地。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剑光闪烁。

他每走一步，洛冰河就后退一步，直到逼着两人退到了无间深渊之前。

洛冰河濒临裂口，脚步一滞，白靴边，一粒石子掉落无间深渊，瞬间就被狂舞的火舌吞噬。

一回头，就能看见腾腾魔气在那道沟壑中翻滚不息。万灵哀嚎，朝上方人界的裂缝伸出千百双畸形的手臂，渴求着新鲜的血肉。更深处则隐没在黑雾和猩红的诡光里。

修雅斜指深渊之下，沈清秋道：“你是自己下去，还是要我动手？”

他很自私的希望洛冰河能自己下去。通常选择自己跳下悬崖的人绝对会被挂住，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的把这个画面HE化。

总好过从此以后，他日日夜夜都牢牢记着这一幕，记得是自己，亲手把洛冰河打下去的。

可洛冰河依旧不死心。

他还是不愿相信，对自己那么好的师尊，真的会把他推下去。不相信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换来的只是这样的下场。

就算修雅刺中了他的胸膛，他也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沈清秋没想刺中他的。

真的。他只是硬着头皮挥挥剑吓吓他。只要洛冰河为了躲开往后一退，自然就掉下去了。可他没料到洛冰河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那里，正面受了这一剑。

吾命休矣。本来只是踹下去，现在又多了一剑之仇！

洛冰河反手握住了胸前的剑锋，但没用力，只是轻轻握住。即是说，沈清秋如果想用力，修雅就可以继续刺进去，直到穿透他的胸膛。

他喉咙轻轻颤动，一言不发。明明剑尖还没刺中心脏，沈清秋却仿佛感觉到他心脏痛苦的跳动声，从剑身波及至手背，一路蔓延过整条手臂，直到抵达他自己的心脏。

洛冰河紧紧盯着沈清秋，漆黑的眼睛中泛起点点水光，想要在师尊冷若寒霜的脸上寻找到哪怕是一丝的仁慈与怜悯。

他是如此卑微，卑微到心脏悬于剑上，卑微到一个错步，身后就是鬼怪狂舞，脚下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师尊……”洛冰河再度开口，已是声音哽咽。他的口中发涩，像是含着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如此天地不容？”

沈清秋握着剑的手臂一抖，有细小的筋脉在微微颤动。

“我生来就被父母遗弃，自襁褓中无家无姓，以天地为居，洛水为名。”

“我的养母辛劳一生，安分善良，受骗病死，无人问津，死前都喝不到一口热粥。”

“街头、巷尾、柴房、陋屋，嘲讽、打骂、冷眼、欺压，师兄们的冷眼，师尊的训诫，我都虔心接受了，以此磨练自身意志，丝毫不敢有半分愤恨抱怨之心。”

“修习魔族术法，只因我的血统作祟，灵脉与魔血交缠，修为止步不前，为增强实力，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师尊，我只是想变强，我只是，想寻找我自己——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的价值而已。”

“难道我有选择血统的权利吗？”

“但我洛冰河，从未伤害无辜弱小，从未包庇奸邪凶恶，向来惩恶扬善，道心如铁。”

“即便如此，师尊，”他顿了顿，好像接下去的话，将要耗费掉他一生的力气——

“即便如此，你也要我，下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中去吗？”

不忍一时间如同滔天海浪卷过内心，沈清秋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洛冰河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扑通一声，心脏仿佛被一双巨手蹂躏过。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洛冰河这一刻的眼神了。

明明是凝聚着暴风雪般可怖的目光，沈清秋却在其中读出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祈求。

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开口，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无声的祷告。

……是错觉？

不，他听到了，这不是幻觉。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个茕茕孑立的少年内心绝望的嘶吼。

那少年分明在说——

不要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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