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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謂的反抗,2

小说: 2025-08-27 09:50 5hhhhh 8450 ℃

她的話斷斷續續。

「但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我覺得那樣會很痛……

「我肯定受不了的……」

她終於哭了出來。

「我才比妳大六歲啊!

「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啊……

「我也想見我的爸媽啊……

「我也不想就這麼死了啊……」

她抽泣了一會兒。

「我還有一個青梅竹馬……

「他是我從小到大最親密的人,但現在在為軍警工作……

「我們四年前為了未來該怎麼辦而大吵一架,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但我還是忘不了他……他還是會偶爾出現在我的夢裡……

「被抓了之後,我天天祈禱不要遇見他,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他一直沒有出現,這算是對我唯一的安慰了……」

原來,芊如姊從來不是什麼無所畏懼的強人。面對死亡,她也會感到恐懼和無助。

她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開始和我講起以前的事情。

「當年,各大城市都爆發了要求解散專賣局,解除壟斷的抗議示威,這個妳知道吧……」

「嗯。」專賣局的事情我有所耳聞。「我爸爸經常抱怨香菸的價格死貴死貴的,可是我不抽煙,覺得這些事和我沒什麼關係……」

「我理解妳。」她說。「但這只是導火索之一。事實上,平民百姓早就沒有活路了,連抱怨也不行……」

「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不怪妳。妳的校服那麼好看,至少家庭條件應該不錯吧。」

「嗯……」

「後來,首都的抗議群眾被軍隊鎮壓了,死了很多人……

「我們這個城市為了自保,決定組織自衛,我高中整個班級,包括我和我的青梅竹馬都參加了……

「結果我們根本打不過他們……我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同窗好友死去,聽著他們的慘叫……

「我們也是在那時分道揚鑣的。他認為這樣鬥爭毫無希望,只會讓我們的親朋好友受苦,而我不同意,我覺得一定要把這口氣出出來,否則我們只會在更緩慢的痛苦中死去……」

她保持著摟著我的姿勢,低頭看著我的臉。

「那時我就決定了,我的眼淚可以偷偷流,也可以在小柔這樣的人面前流,但絕不會在他們面前流……不會在那群肉食者面前流……

「也算是想向他證明我是對的吧……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所以我不後悔……

「所以妳看,我沒有什麼高尚的動機,我純粹就是不服輸而已……」

她的笑容柔和卻帶著無比的決絕。

「……那我呢?」我問她。

約定

「欸?」芊如姊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問。

「芊如姊是靠自己的選擇,靠自己的信念,才能走到今天……可是我……嗚……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我真的就是路過而已……」

我再次抽泣起來,緊緊抓住芊如姊那滿是傷痕的身體,她的臉因疼痛而微微扭曲。

「芊如姊,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妳沒有錯……」

「我就不應該去拍影像,對吧……」

「沒有的事……」

「我就不應該湊熱鬧,對吧!」

「沒有的事!」

「那為什麼我要被判死刑?!我哪裡對不起他們了?!為什麼偏偏是我啊!」

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著,一隻手胡亂揪著她的長髮。

「我不知道!!!」她終於也開始大哭起來。

「……欸……芊如姊……我不是故意的……」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趕緊鬆開手,但她依然抱著我。

「我不知道……小柔……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們互相依偎著,癱軟在地上。

……………………

「小柔。」她輕聲喚我。

「……」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的。」

「……妳騙人。」

「……我『今天』會一直在妳身邊的。」她無奈地強調了「今天」兩個字。

「……」

秋風刺骨,在這偌大的浴場裡,只有我和她赤裸相見,裹在毛毯裡,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輕輕撫摸著我的短髮。

「妳說妳討厭自己……其實我也討厭自己……

「在法庭上看到妳的樣子時,我心都碎了……

「這麼可愛的女生就在我身邊被折磨,而我卻無能為力……」

她又誇我可愛了。每次她這麼說,我的心跳總會加快。這是為什麼呢?

「剛才我好幾次想,如果可以,我寧願替妳去受這些苦……」

「妳是不是也被他們折磨過?」她突然問我。

我點頭。

「怎麼做的?」

我把手放到背後,正要示範,被她輕輕按住。

「……不用了……我知道了……辛苦妳了……」她抽了抽鼻子。

我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真奇怪,受刑本應該是這麼可怕的事情,但在芊如姊面前,我卻能自然地回想起來,甚至還能做出動作。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變得勇敢了?我是不是能更接近芊如姊了?

她無聲地揉捏著我的肩膀。

「……我應該怎麼辦?」我問她。

「……」她沉默著。

「……芊如姊,我……我沒關係的……我已經不怕……不怕死了……」我努力想讓自己變得勇敢,但聲音依然帶著哭腔,越來越缺乏自信。

「……那就答應我一些事吧。」

「嗯。」

「首先,讓我給妳擦身,時間不早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來洗浴的,卻只顧著聊天了。

我背過身去,聽見毛巾在水中的聲音和她絞乾毛巾的動作。

她的毛巾擦過我的背,刺骨的涼意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沒關係的……有芊如姊在,我可以忍耐……

「妳覺得妳的遭遇很不公平吧。」她緩緩地說。

「嗯。」我點頭。只要有芊如姊在,我就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妳很憤怒吧。」

「嗯。」

「那就反抗吧……」

「……?可是我沒幾天就要死了……」

真奇怪,明明我快要死了,卻如此平靜……

「不是只有打人才算反抗喔。」

「欸?」

「我來教妳幾招吧。」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的肌膚。

「嗯。」我背對著她,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覺得她應該在微笑。

「首先,一定要乾乾淨淨的。」

「……欸?」

「妳覺得自己是無辜的吧。」

「嗯。」

「妳覺得自己沒有錯吧。」

「嗯。」

「那麼,每天早上都要打扮好自己……」

她開始給我洗頭。

「我自己來就好……」但她沒理會,依然輕柔地揉捏著我的頭皮。

「灰頭土臉的樣子,只適合有罪的人。

「我覺得我沒有罪,所以每天早上都會化點淡妝,整理頭髮……啊,化妝盒就在我們的牢房裡,當初我被關在那裡時,是我求著管教要的。」

這也能要到?我心想。

「妳這麼可愛,尤其要打扮好自己……哪怕是最後一刻,也要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

「……好。」聽到「最後一刻」這四個字,我還是感到害怕。

我真的能做到嗎?在這麼艱難的時刻還能保持儀表?

不過,聽上去也沒有那麼難……也許每天打扮自己,死亡就不那麼可怕了……

「不要在他們面前流淚和求饒。」她舀起一勺水,沖去我頭髮上的肥皂。

「嗯。」我脖子一縮。

「低頭彎腰也不行。這些都象徵著妳認罪。」她開始給我擦頭。

「嗯。」

「自己偷偷哭可以,但不要在他們面前哭。」

「嗯。」

「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嗯。」

「就這些。」

「……就這些?這聽起來沒什麼用……」

「是吧?感覺很無謂吧?但『無謂』和『無畏』的發音是一樣的喔。」

「……啊?」

「『沒有意義』的『無謂』和『無所畏懼』的『無畏』,發音是一樣的。」

我似懂非懂。

「對了,還要留下妳無罪的證明。

「我不擔心我自己,畢竟還有我的同志們。但妳的話……」她猶豫著。

「也許可以寫一封遺書,讓獄友有機會時帶出去……」她把毛巾遞給我,示意我擦前面。

遺書。我心裡一沉。

結果我還是逃不過嗎……

要證明自己無罪,就只能這麼做嗎……

「不過不能在他們面前寫,他們會審查……妳也許可以問問毓芳阿姨?」

毓芳阿姨,就是剛才和我搭話的那個阿姨吧。

「嗯,好。」我接過毛巾。

只要有芊如姊在,我就沒關係的。

……………………

印記

我們各自擦好了臉和前面。

「嗯,妳真的很可愛。剛才灰頭土臉的,我都看不下去……」她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頰,眼中滿是愛惜。

「沒有……」我趕緊轉過視線,臉頰開始發燙。

我是在害羞嗎?以前男同學誇我可愛時,我從來沒有什麼反應,可為什麼每次她誇我可愛,我心裡就悸動不已?

我喜歡她嗎?我喜歡女生?喜歡這個比我大六歲的姊姊?還是說,這只是兩個將死之人之間產生的吊橋效應?同性之間也有吊橋效應嗎?

她挽起長髮,用夾子簡單夾好,然後背向我。

「那個……能拜託妳嗎?」她背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通過與她的相處,我明白她也是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她有自己的愛恨與悲傷,挨打了也會痛,更有著自己的恐懼。她只是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懼和痛苦——

不對,她只是更懂得如何掩飾恐懼和痛苦而已。

我想要保護她。

我想要保護這個比我大六歲的姊姊。

我想要保護這個外表堅強、內心脆弱,但仍然拼命掩飾自己脆弱的姊姊。

「我能為妳做點什麼嗎?」我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傷口。

「欸?幫我擦背就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嘴唇觸碰著她的傷口。

「呀!小柔?!妳……」她錯愕地回頭看我。

「消毒。」我低聲回應,隨即轉過頭,不敢直視她。

「……」

「……」

「……噗……」她輕輕笑了出來。

「幹嘛啦。」我沒好氣地問。

「……沒什麼,謝謝妳……」

「……能趴下來嗎……」

她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把毛毯鋪在地上,然後照做。

一個吻。

兩個吻。

三個吻。

我的身體燙得發熱。

我一隻手輕輕翻過她的身體,指尖滑過她的肌膚。哪怕戴著腳鐐,她的身體依然顯得那麼輕盈。

另一隻手猶豫著,但最終還是開始撫摸那些屬於我的地方。

一個吻。

兩個吻。

三個吻。

胸部、背部、腹部、臀部、腿部、臂部。

我流著眼淚,在她的每一道傷口上執著地留下自己的印記。

我抬頭看她,她的身體微微發抖,但一言不發,只是用手臂擋著臉,輕輕呻吟著。

芊如姊……妳的傷口還痛嗎……

芊如姊……我這樣做能讓妳好受一點嗎……

芊如姊……我這麼任性,妳會原諒我嗎……

……………………

我背對著她,大口喘息著。

我覺得自己好齷齪。

我覺得自己好可悲。

我覺得自己無可救藥。

「……小柔……妳不用這樣做的……」我感覺到她從身後輕輕抱住了我。

「……」我只是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臂。

「但是我明白妳的心意……」

「嗯。」

「謝謝妳……」

「嗯。」

「……能重新幫我擦身嗎?」

「嗯。」

「這次不要再做多餘的事情了喔。」

「嗯。」

直到出浴為止,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

夢醒

「小柔,衣服我晾好了。也許明天就可以穿……」她輕聲說道。

我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

她蹲下來,進入了我的視線範圍內。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牽起了我的手。

我艱難地站起來,跟著她一起回到了牢房,躺在地鋪上,準備入睡。

「小柔,我們來聊聊妳的事吧。」她輕聲提議。

「嗯。」我背對著她,依然感到內心的沉重。

「妳平常功課多嗎?」

「……還好吧。」

「妳業餘時間做什麼?」

「……看電視吧。」

「妳喜歡什麼衣服呢?」

「……沒什麼特別的。」

「有喜歡的顏色嗎?」

「……沒有。」

「小柔。」

「嗯。」

「能轉過來嗎?」

我照做,迎上她那充滿憐愛的目光。

「……沒關係的……至少今天,我還會和妳在一起……」她溫柔的笑容讓我的心一陣刺痛。

「……我不要……」我的聲音不自覺地低沉下去。

「欸?」她的笑容僵住了。

「……我要妳明天也和我在一起……」我靠近她,更加無助地依偎著她。

「……」

「……後天、大後天、以後都要在一起……」我蜷縮在她的懷裡,淚水再次潰堤。

「……」

「……不行嗎……」我開始啜泣,聲音帶著絕望。

牢房裡又黑又冷。

「……我……我不知道……」她摟緊了我,我能感覺到她的淚水。

「……」

「但是至少現在,我們還能在一起,不是嗎……」她輕輕拍著我的背,試圖安慰我。

「嗯……」

「睡吧,妳這幾天發生了這麼多事,一定很累了……」

「嗯……晚……安……姊姊……」

「晚安。」

直到我入睡,芊如姊都一直摟著我,像媽媽對待女兒一樣溫柔。

直到最後,還是妳在容忍我的無理取鬧。

謝謝妳,芊如姊。

……………………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仍然身在牢房。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看著身上的腳鐐。

「芊如姊……」我揉著眼睛,轉頭四處張望。

她不在。

「芊如姊?」

「芊如姊!」

「芊如姊!!」我大聲呼喊。

「不許吵!」我聽見管教的斥責聲。

「唔……」我幾乎要哭出來。

昨天不是已經決定要堅強的嗎……為什麼妳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蜷縮在牆角,無助地等待。

突然,我聽見腳鐐聲接近,隨後鎖著的門被打開。

我看見了那一頭熟悉的棕色長髮。

「芊如姊……」我幾乎是爬到她的腳邊。

「不會兩隻腳走路嗎?真不像話……」她嗔怪道。

「跟妳說要叫醒她,妳不聽,妳看她都要嚇死了。」剛才那個訓斥我的管教一臉無奈,低聲抱怨著關上了門。

「是我不好啦,我應該叫醒妳……對了,衣服已經乾了。」她將我的校服遞給我,我這才注意到她已經換回了那身白襯衫和長裙。

我換下了監獄的衣服。

「要幫妳穿內褲嗎?」她問道。

我想起了上一次脫不下內褲的窘態,但這次沒關係了,我可以的。

「我自己來吧。先這樣……這樣……再這樣……再這樣……好了!」

儘管這個小技能沒什麼實際用處,我還是為自己成功穿上衣服而感到一絲得意。

我換好了全套衣服。

「嗯,小柔果然還是這樣最可愛,洗過澡以後更像個優等生了。」她點點頭,微笑著說。

「嗯……謝謝妳……」我看著她,她果然還是那麼光彩照人。

「對了,妳睡得太沉了,早餐時間都過了,我跟管教說中午讓他們多送一點……」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隨後,門驟然被打開。

幾個憲兵模樣的人衝了進來,有的人還拿著槍和繩子。

「鄭芊如,出來。」

訣別

我感到窒息。

你們要帶她去哪裡?芊如姊剛剛回來,你們就要把她帶走?我才剛認識她一天,我還想和她在一起……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還不等芊如姊動作,兩個憲兵已經一手抓住她的一隻手臂。一個拿著繩子的憲兵迅速繞到她的背後。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動作,芊如姊就被五花大綁起來了。

繩子牢牢地掛在她的肩上,纏繞著她修長的脖子,一圈圈嵌入她的手臂,就像兩條蛇。她的雙手被高高地吊在背後,就像報紙上描述的那樣,就像我剛來時所想像的那樣。

我只能呆呆地看著芊如姊。

而她自始至終只是鎮定地注視著那些憲兵們,然後,她把視線轉向了我。

「小柔……記得妳答應我的事。」她的眼神看似平靜,但我分明讀出了她瞳中深藏的痛苦和無助。

我連點頭都做不到。

一個憲兵將寫著她名字的布條別在她的胸前。

「……那我走了……」她輕聲說道,那聲音卻像一把利刃生生撕裂了我的心。

在被轉身拖走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不捨。

門被重重關上,整個監獄裡只剩下漸行漸遠的腳鐐聲。

……………………

她要被處決了嗎?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我不甘心地扒著窗上的鐵欄杆,望向那片曠地,望向那片灘塗,望向那堵牆,祈禱著她不會出現在那裡。

……

然而奇蹟並沒有發生。

我只記得,我看見了那一抹長髮和長裙凜然挺立在那堵牆前,面對著行刑隊。

隨著沉悶的槍聲響起,我跌坐在地上,感覺腳下的世界正在崩塌。

……………………

……………………

「喂,早飯不吃,午飯不吃,妳是想絕食抗議嗎?」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腿。

「……」我沒有抬頭的力氣,也無法思考她為什麼要進來,更不要說站起來了。

「我就來提醒妳一下,現在是洗浴時間,妳再不去就只能等明天了啊。」

「……」

管教乾咳了一聲,「妳晚飯還要吃嗎?」

「……」

「唉……」管教重重嘆了一口氣,「嗯……芊如怎麼跟我說的來著……」

聽到「芊如」這兩個字,我的身體不由得一顫,腳鐐也叮噹作響。

「哦,有反應了。就一天而已,妳怎麼就變得這麼喜歡她啊……」

芊如姊……妳不會回來了嗎……沒有妳的話,我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管教輕踢了我兩下腿,又讓我的腳鐐響了兩聲。

「對了,她今天早上跟我說,要是看到妳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就讓我問妳,妳在浴場答應她什麼了。芊如這個小混蛋,死了都給我們添麻煩……」

我立刻回想起昨天我們在浴場裡的點滴,回想起她要我答應她的事。

「哪怕是最後一刻,也要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

「不要在他們面前流淚和求饒。」

「低頭彎腰也不行。這些都象徵著妳認罪。」

「自己偷偷哭可以,但是不要在他們面前哭。」

「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我想起她溫柔的聲音和笑容,想起我們相擁流淚的時刻,想起她的體溫、她的傷痕,還有我留下的印記。

「芊如姊……她說……」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開口。

「停停停!我對妳們政治犯的討論不感興趣。妳自己記得就行了。」管教說著,作勢要走。

對,芊如姊的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承諾,不屬於其他任何人。

我腦海中又浮現出芊如姊立在那堵牆前的身影。到最後,芊如姊也遵守著她的信條,沒有哭喊,沒有低頭,乾乾淨淨地走了。

接下來,就要輪到我了吧……

至少,不哭不鬧,保持儀表,我應該還是能做到的吧……

要保持儀表,是不是要先去洗個澡……

「管教……給我布條……我好提著……」我想起芊如姊帶我出牢房時對管教說的話,試著重複,聲音有氣無力。

不等我說完,管教就把一段布條塞到我的手裡,仿佛早有準備。

……………………

我一個人躺在地鋪上,回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

我沒有罪,我是被冤枉的。

但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麼至少,我要做到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要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地走,自始至終要像個優等生。

我會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我不會在他們面前求饒或低頭。

我不會在他們面前哭泣。

這是芊如姊的反抗方式,也會是我的反抗方式。

對了,還要寫遺書……

明天洗澡的時候去問問毓芳阿姨吧,她要是在就好了。

……

可是芊如姊也說過,自己偷偷哭也沒關係……

那麼芊如姊……

我現在一個人在牢房裡……

只要不哭出聲的話……

妳會原諒我吧……

芊如姊……

我好想妳……

……………………

絕筆

「管教下午好。」我提著腳鐐走在去浴場的路上,向路過的管教打招呼。

自從芊如姊走後的第二天起,我每天都會出去洗浴,遇見每一個管教都會打招呼。遇到其他獄友,我也會用「阿嬤」「阿姨」「姊姊」等稱呼她們。

管教們的反應不一,有不耐煩的,有回禮的,也有不知所措的。獄友們大多都會回禮。當然,有些獄友也會為我惋惜,比如這樣的——

「她這麼可愛,又這麼禮貌大方,明明就是個好學生,為什麼會戴著腳鐐出現在這裡……」

「妳不覺得她剛剛的儀態有點像芊如嗎……」

「不要交頭接耳!」

——然後管教會這樣提醒她們。

不過,這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

這就是我證明自己清白的方式。

這就是我向命運、向這個不公的世界反抗的方式。

我的眼淚只會留給自己。

我對芊如姊的懷念只會留給自己。

夜深人靜,實在覺得要崩潰的時候,我就自己用手解決一下,強行把思緒拉回到那天我們在浴場擁抱的時候。

芊如姊……妳願意原諒我嗎……哪怕我現在是這個樣子……

……………………

我終於在浴場遇到了那個話很多的阿姨。

「毓芳阿姨好。」我上前打招呼,坐在她身邊。

「哎呀,是妳啊!」毓芳阿姨兩眼放光。

「我叫倪珮柔。」我點點頭。

「對對,我知道!芊如叫妳小柔嘛……」她大概意識到自己提到了芊如,又不知所措起來,「啊……那個……我們聽說了一些事……」

「沒關係,阿姨,我知道的。」我雙手握緊了拳頭,努力保持平靜,不讓自己被負面情緒淹沒。

我看見毓芳阿姨驚訝地張大了嘴。

「……阿姨?」

「……小姑娘,妳前天還是那麼膽小的樣子,今天就變這麼堅強了,芊如那孩子,真是厲害啊……」她摸了摸我的頭,聲音中帶著感慨,「乖孩子,這幾天妳也不容易,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真是辛苦妳了……」

我覺得眼眶開始濕潤了。

短短幾天,我就變得這麼堅強了嗎……

芊如姊……阿姨在誇我,也在誇妳……

我好高興……

我拼命地眨眼,試圖控制住淚水。

「那個,阿姨,我想問問您這邊有沒有紙筆……」

「我的天哪!我們都是政治犯,妳還想問我討紙筆??」阿姨突然提高了音量。

在場的幾個人紛紛轉頭看向我們。

「那邊!不要說話!」管教嚴厲地訓斥我們。

糟了,我是不是問錯了什麼?我是不是應該轉移話題?但是沒有紙筆的話,我怎麼寫遺書?怎麼告訴外界我是無辜的?我要怎麼洗刷我的冤屈?

我用餘光瞄向管教,發現她正死死地盯著我。

我是不是被懷疑了?怎麼辦……怎麼辦……

如果是芊如姊,她會怎麼做……

深呼吸……冷靜……先洗完澡,等換一天沒人的時候再問問她吧……

就在我洗完澡,走到門口時。

「晚餐的時候送來。」我好像聽到門口的管教低聲說。

「……欸?」我轉頭看去。

她沒有再說話。

我沒有聽錯吧?為什麼管教要幫我?

帶著疑惑,我決定先回到自己的牢房,靜觀其變。

「晚餐來了!趕緊吃!」管教拍門,把飯菜送到送菜口。

我挪過去,竟然發現真的有紙筆!有兩張紙,一張空白,一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我開始讀那張字條。

————

珮柔:

驚悉妳之境遇,實令我等不勝唏噓。

據芊如及部分警官所言,妳乃無辜受牽連,竟成為當局鞏固權勢之犧牲品。

我等無力改變,深感抱歉。

然則,為盡綿薄之力,我等願助妳一臂之力,妳可藉此機會寫下欲對至親密友所言之心聲。

我等當竭盡所能,設法將之傳遞。

妥善書寫後,請將其與此信一同放置於晚餐餐盤之內。

另須知,憲兵或將要求妳撰寫遺言,但此類遺書將受嚴格審查,當務必謹慎行事。

末了,敬請記取,縱然此世間如斯,然仍有心懷善意之人,默默為妳祈禱。

此致

敬禮

獄中管教數人

————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字條上。

還有人知道我是無辜的……還有人願意冒險幫我……太好了……只要能寫遺書就很夠了……雖然空白的信紙很小,但也很夠了……

芊如姊……我現在是因為感動而哭,妳會原諒我吧……

我抽泣了一陣,總算穩住了情緒。

寫給誰呢……寫給爸媽吧……告訴他們我是無辜的……告訴他們我愛他們……告訴他們,請忘記我……

我只有一次機會……

我趴在地上,抽著鼻子,開始寫信。

————

父親倪錦堂先生、母親陳蕙蘭女士敬啟:

女兒珮柔頓首。

此信展讀之際,想必女兒已與二老天人永隔。

然心有未甘,特借此紙筆,以訴心聲。

女兒受難於此,實因無辜牽連,並未犯下任何違法之事。

此遭磨難,非女兒所願,但至此境地,已無力挽回。

願二老知悉女兒之清白,莫因世俗之眼而懷疑。

回顧幼時,二老教誨深遠,女兒不敢或忘。

今遭不幸,未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深感愧疚。

惟望二老珍重身體,莫因女兒之事而過度傷懷。

人生無常,但願二老仍能心存安穩,度過餘生。

此地雖多艱難,然亦遇善心之人,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得以書此告別。

世事雖險惡,仍願二老記取,世間亦有溫情存焉。

女兒無他言,惟願父母保重,切勿悲傷過度。

若有來世,願再為二老之女,報答今生恩情。

不孝女珮柔拜上

————

……………………

管教收走了我的餐盤,她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敲了敲門示意。

我渾身脫力,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滴落。

這樣,就結束了吧……這就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吧……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和父母說話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我都要獨自面對了……

好心的管教們,謝謝妳們……

還有毓芳阿姨……您是不是也知道我要寫遺書,所以故意給管教打暗號呢……

還有那些警官……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也知道我是無辜的……也許以後有機會平反的話,他們會願意為我作證吧……

還有芊如姊……

……是妳安排了這一切嗎……

……妳會為我感到驕傲嗎……

芊如姊……

我沉沉睡去。

……………………

刑場

昨晚睡得太早,所以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我艱難地起身,穿上校服,簡單整理了一下頭髮。

我答應了芊如姊,每天都要乾乾淨淨的。

我剛開始活動身體,遠處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最終停在我的牢房前。

門砰砰作響,隨後被打開。

幾個憲兵模樣的人出現在我面前。

「倪珮柔,出來。」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當我真的看到那些槍和繩子時,依然覺得這一切那麼地虛幻。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怦怦直跳,雙腳止不住地發抖,腳鐐也在微微作響。

怎麼這麼快……

憲兵拿著繩子向我逼近。我退無可退。

從我來到這裡,不過十天,我就要……

不行。

我答應了芊如姊。

我不能低頭。

我不能彎腰。

我不能求饒。

我不能哭泣。

幾個憲兵繞到我身後,架起我的手臂。

粗糙的麻繩搭在我的肩上,從腋下穿過,繞在手臂上。

一圈。兩圈。三圈。四圈。五圈。

我的雙臂被反鈕,交叉在背後,繩子緊緊勒住了我的手腕。

憲兵將我的雙臂向上抬起,用力一抽。

「呃啊!……」我頓時覺得全身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痛楚。

我強行將即將湧出的眼淚屏了回去。

我想要像芊如姊那樣,平視眼前的憲兵們,直視那幾把槍。

但是我做不到,視線掃過他們已經是我的極限。

繩子又在我的脖子上繞了一圈,憲兵用力將繩子繫緊,拽了兩下,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們看起來很滿意。

另一個憲兵將寫著我名字的布條訂在我的胸前。

我用餘光瞥見那張標誌著我生命終結的布條,上面寫著「倪珮柔」三個字。

此刻,我終於有了馬上要被處決的實感。

……………………

憲兵們提著我背後那根吊著雙臂的繩子,幾乎是拎著我走出去的。

沈重的腳鐐叮噹作響,我根本跟不上他們的步伐。

我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不能彎腰低頭……

我要挺胸抬頭……

哪怕全身的骨骼在悲鳴……

哪怕脖子上的繩子勒得我臉色脹紅……

眼睛被淚水浸濕、被汗水刺痛時,我就反覆眨眼。

快要喘不過氣時,我儘力抬高手臂,減輕脖子的壓力,雙手幾乎要觸到肩胛骨。

雙臂雙手要失去知覺時,我握緊拳頭,用指甲掐入手掌心。

「呃……哈啊……」實在撐不住了,我就將抽泣聲融進深呼吸裡,把嗚咽聲融進呻吟裡。

我將全部注意力用來與身體對抗。

我將全部注意力用來與麻繩和鐐銬對抗。

我將全部注意力用來與身後的這些人對抗。

……………………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那堵牆前的。

他們把我按下,跪在地上。

或者更準確地說,我的雙腿在到達位置後便失去了所有力氣。

支撐著我的跪姿已經非常勉強。

砂石劃破了我裸露的膝蓋,我感覺到似乎流血了。

我陷入了自我厭惡之中。

芊如姊……

好難啊……

真的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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