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的主人过得很艰难，烧不起柴，吃不起饭，每天最多啃两个馒头度日。她是怎么跟你说的？因为上山砍柴偷懒？哼哼。”饲主大人轻笑两声，似乎有些责怪主人的意味，“其实那年大家过得都惨不忍睹，饿死冻死的人也不计其数，就连你的主人也差点要成为其中一人。她和你每天都吃不饱穿不暖，你不会说话，饿了也只能叫唤，她就想方设法到处跑，看看能不能在田里挖点野菜或是野果。抓来一些能吃的东西之后，你居然还用鼻子拱了拱那些果子，把其中一些分给你的主人。她说她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吃饱了，剩下的都是摘给你的，你不信，撇过头赌气，她看出你的意思，知道她不吃的话你也不会吃，所以她就捡几粒看上去不那么新鲜饱满的吃下去，然后看着你狼吞虎咽——你这个习惯真不好。从那时起她就把你视作自己的家人，决心发生什么都不打算抛弃你。

　　“但灾害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日复一日地加大它残害这个小镇的力度，就好像要把所有人赶尽杀绝一样。你的主人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趁镇里的裁缝闭店之前，为你定做了一个骨头玩具。她知道这东西不能吃，望梅止渴也得有个限度，家里的存粮与过境的寒冬赛跑，比着谁能够先迎来春天。她每天只把已经冻得梆硬的面食放在桌上，饿了就看两眼，只有自己开始头晕目眩，双脚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才会勉强啃上两口。你居然比你的主人还坚强，好几次她都以为你饿晕过去了，拿着那块自己舍不得吃的干粮递到你面前，你闻到味道睁开眼，对主人慌张的神情感到意外，居然没有一口气就把那块必须分几天进食的存粮吞下去，只是摆弄着怀里的玩具骨头。

　　“那种时期，半夜被饿醒也是常有的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天上不会下果子，打开窗台也只能看见大片的冻雪，你的主人就把那些积雪收集起来，留到第二天早上用火盆蒸馏融化后的水，然后强忍着饥饿继续躺下睡觉。她说她有时会看见你在睡梦中还啃着那个玩具骨头，看上去吃得很香，那时候你两只爪子都抱不住这个玩具，却整天都把它抱在身边，她怕你万一找不到，就在上面涂上了绿色荧光，剂量不至于中毒，又刚好可以在黑暗里发出醒目的色彩。

　　“你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距离化形都过去几千年，好在那之后这个小镇就几乎没有遭受过那样猛烈的灾害，我和你的主人也结成婚约，开始过现在这般日子。”

　　我在饲主大人的背上安静听他讲我过去的故事，竟没有反应过来故事已经迎来尾声。

　　“那饲主大人是怎么和主人在一起的？”我打量着雕刻在伞柄上关于誓约的记号。

　　“小家伙开始好奇我和你主人之间的八卦了？那今天可说不完，从相遇到结婚，之间发生的故事可多的呢。我就是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倒是初遇我的你，对我态度可差了，觉得是我抢走了你的至亲之人，见到我就拉下脸来，喉咙里发出恐吓的声音来吓唬我，完全不是现在这副粘人的模样。”

　　“那时我哪知道饲主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嘛。万一也是坏人呢。”

　　“所以我从来没责怪过你，和你的主人一样，一眼就知道你是值得我去信任去爱的家人。不过你就没那么‘宽宏大量’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化形，对我们说的话也是半听不懂的，对着我龇牙咧嘴了好几个月呢，我就拿着那个玩具爪子逗你玩，直到你放下对我的戒备为止。”

　　我听见饲主大人语气里无限的宠溺，和圣殿里的那个假象截然不同，身体不自觉地贴得更紧了，他耸了耸肩，把下滑了一小段距离的我抛回原位上。

　　“那玩具球是怎么回事？那种在白天玩的玩具没必要加荧光吧。”

　　“的确。是那荧光变成了你的标记，涂上了荧光你才承认这是属于你的东西。结果每次玩完抛接球，你的手上就会沾上那些荧光粉尘，让你主人苦恼了好一段时间。”

　　“我……我能在这里多待几天吗？”我从饲主大人的背上爬下来，双脚又再次陷进那片厚实的雪地里，刺骨的极寒开始从我的脚向我的全身蔓延。

　　“这是你的家。你应该在的地方。”饲主大人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时常外出挣钱养家的丈夫。

　　我有些哑口无言，感觉心中正在孕育一种复杂的情绪，它由许多种情感杂糅汇合而成，来回撕扯着我的思绪，我好像有很多话需要趁现在说出来，到了嘴边却找不到作为开口的那个字。

　　太阳在饲主大人为我讲故事的时候就完全下了山，天色暗了下来，他挽着我的手带我走回那间木屋，主人已经点起了灯，透过纱窗能看见抖动的火苗向外散播着点点暖意。

　　丈夫打开了半掩的门，妻子前来为他献上一个迎接的吻，从我的手中接过那把承载着他们誓约的伞，火光照亮她跨越千年的眼神。

　　“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父女俩自己决定谁先谁后吧。”

　　我有些震惊我从主人的口中听到了什么称呼，虽然我知道主人早就已经把我当成她家庭的一份子，但直呼我为女儿还是第一次听见，其实我还是更习惯自己作为宠物的身份，这样对着主人和饲主大人撒娇时可以没有负担。

　　饲主大人一如既往地慷慨，把优先泡澡的权利让给了我，我平时都是直接用水魔法在几秒钟内解决的，但今天我改变了我的主意，我得享受这池来之不易的，主人亲自为我准备的热水。

　　我折叠好自己的衣物，迈入那缸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清水中，或许是刚从雪地里走回来的缘故，这池水让我觉得格外得烫，我的脚尖才触碰到水面就下意识地因为高温缩了回来，反复几次才渐渐习惯这滚烫的水温，把自己的全身都送入进去。

　　“啊——好舒服……”我的嘴开始自顾自地发出赞叹，古怪的音调让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害羞。我有多久没这样泡过澡了？似乎从我认识到水魔法的便捷之后就再也没试过了，何况圣殿的工作又多，哪里会有时间留给我泡澡。

　　两束马尾在水中散开，飘在水面上形成黑白相间的条纹，为了防止它们打结，我还得注意时不时地把两边的头发用手拨开，让我想起来又一个我懒得泡澡的理由。不过整个人无忧无虑地泡在热水里的确会缓解不少疲劳，我揉搓着全身酸胀的肌肉，感觉自己都快要溶化在这个浴缸里，身体不知不觉地往下滑走着，一个不注意竟然让水没过了我的脑袋。

　　“唔唔唔！呸呸。”我慌张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在水面上拍出几个巨大的水花，一缸水被我拍出去了一半。

　　“怎么了？整这么大动静。”饲主大人从门后探出脑袋询问我的状况。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呛到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饲主大人的面前，全身的血液涌上我的脑袋，感到脸颊比身下的水还要烫人，“饲主大人怎么偷看！快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你快点洗，别等水凉了。”我看见饲主大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后关上了门，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小狗长大咯，有自己的隐私了。”

　　我记下了，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饲主大人。水都已经被我刚才的动作泼出去了一半，我草草擦拭了几下自己的身体，用风魔法把自己的身体吹干，穿好衣服招呼饲主大人来享受他今晚的泡澡。

　　“你把水喝下去了？一大缸水怎么就剩这么点了？”饲主大人看着几乎见底的热水拷问我。

　　“啊哈哈……要不再叫主人来放一点吧。我不打扰饲主大人先上楼睡觉了饲主大人晚安！”

　　我躲避着饲主大人充满无语的眼神，飞奔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间木屋里我找不到什么娱乐设备，要是不想发呆，似乎真的只能睡觉，或者从书架上找本书看看。这书架也完全没有我在圣殿的房间里那样高大，只跟我差不多高，上面能摆放的书籍也寥寥无几，我随便抽出一本比较薄的，上面写着《抛接球的一百种玩法》。

　　“喔哦！简简单单的抛接球居然还能有这么多种花样，明天早上我就拉上饲主大人去小镇的广场里实践，说什么理由也一定不会让他逃走的。”

　　书中的几乎每种方法都只是配了一张图粗略地展示主人与宠物间的站位与抛投手势，对于一本“攻略”来说已经算得上十分简陋了，但上面的每张图仿佛都是我与饲主大人，每张图都能让我遐想万分，直到我感到有些困为止。我把书关上放在我的床头，期待它能让我在梦里梦见与饲主大人玩抛接球的场景，然后钻进那个专属于我的骨头棉被，闭上自己的双眼让意识逐渐沉淀下去。

　　“月亮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一句熟悉的怨念围绕在我的耳边，驱散了我本就欠缺的睡意，我猛地坐起身，在墙上看见一个影子。

　　但那是月光透过窗户照到我的身体，在墙上投射出的影子。

　　那些死灰理应不会再复燃，可我还是盯着那墙上有着自己身形轮廓的影子半晌，确认它没有擅自发出声音，没有擅自活动起来之后才确认那真的只是一种普通的光学现象。

　　我拉上窗帘，省的那危险的月光再通过我的窗户映射进来，房间在一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火魔法点燃一支蜡烛，让这个房间只存在一朵微弱的，我一挥手便能熄灭的微光，而我在这束微光颤抖的身影下尝试再次入睡。

　　“而这样你还不知足。”

　　“从我脑袋里滚出去。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我用手挥舞着面前漆黑的空间，烛光被我手掌带动的空气吹灭，甚至连一滴烛泪都没有流到底座上，整个房间又沉入黑暗。

　　我坐起来倚靠在床板上，虽然一时半会找不到镜子，但我能想象自己的表情一定和见到魔物那样凶狠，今晚的觉估计是睡不着了，我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我站在走廊上，听不见主人和饲主大人的房间里有什么声音，估计已经睡熟了吧。我在指尖点起一簇火苗当做我的照明，开始探索夜晚的木屋。

　　二楼不过我与主人的两个卧室，没什么新奇的，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吵醒了屋内已经熟睡的两人，但这略带时间的伤痕的木楼梯已经没有曾经那样牢固，纵使我再怎么小心，还是难免会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只能走一步停一步，听听身后的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这楼梯在下午我只需要两步就走完了，现在却用了足足有十多分钟有余，好在二楼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等我的脚接触一楼的水泥地面后，我悬着的心才算半落了地——因为稍后我还得重蹈覆辙地走上去。

　　一楼的某个角落还有一扇门，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拉便开。

　　“咳咳……呼呼呼，去去……咳咳。”开门的一瞬间，大量的灰尘从门框上倾泻而下，落在我的头顶，眼前，身后，我手忙脚乱地挥去向我飘过来的，等它们尘埃落定了，才重新点亮指尖的火苗，透过那微弱的光线，我勉强能看见里面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各种东西，它们没有被按照一种规定有序地摆放，只是被随意地丢弃在这里，大概是个杂物间。

　　连门上都积攒了这么多灰尘，这些被遗弃在此的杂物更不用说，我的手甚至还没有切实地碰到它们，就已经触摸到上面灰尘的毛边，让我内心翻涌出一种恶心的感觉。

　　唯有一本小笔记本，上面的灰明显比别的杂物要少得多，几乎用手一抹就能抹干净，我用水魔法形成湿润的小水滴，把这小玩意从灰尘组成的织网里取出来冲洗干净。封面上的字因为沾了写水渍有些难以辨认，但看起来像是主人的笔迹。

　　我翻开册子的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日期。

　　“第四纪元735.2.18”

　　“他一去未归，甚至来不及和我说上一声。在此记录。”

　　“第四纪元735.9.6”

　　“他外出已半年有余，还好有牧陪着我，等他回来必须得好好数落数落他。”

　　“嘿嘿，主人当年居然有偷偷写日记的习惯，还能让我发现这种好东西。”我把这小册子当做是海盗挖掘出的宝藏一样捧在手心里，生怕它因为时间过得久了脱了页。

　　“第四纪元735.12.2”

　　“他终于回来了，告诉我事情办得很顺利，还顺路给我和牧带回了礼物当做是不告而别的歉礼。我原谅他了。”

　　“主人还是这么心软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拉着饲主大人陪上我一天一夜才会满足，不行，得三天三夜……感觉也不够，至少得一个月，不过允许饲主大人分期还清。”

　　中间空出了好几页。

　　“第四纪元1483.4.1”

　　“今天骗牧说饲主大人因为工作原因要离开家好久好久，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她哭得稀里哗啦，真是太有趣了，可惜没来得及拍下来。”

　　“主人真坏心眼，编什么不好编这种笑话，明明知道我会急眼的，一点都不好笑。”我小声抱怨着，有时候主人的心态就会变成从前那个童心未泯的小萝莉，还得我去哄着，虽然偶尔换换感觉还是挺有趣的，但主人总是能准确地找到那个让我觉得不那么有趣的话题。

　　“说谁坏心眼呢？”

　　“噫！！！”我着实被这声轻柔但铿锵有力的提问吓了一跳，全身的毛似乎都炸起来了。身体像被灌了水泥一样变得十分僵硬，想要转身也做不到，只能把头转到能用余光看见那个声音来源的位置，可惜眼神还是不自觉地闪躲着。

　　“您……您怎么醒了？主……主人。”这下我半悬的心终于是死了。

　　“你为了不吵醒我们倒是注意到了很多细节，可惜偏偏漏了这里。”主人放大我指尖的火苗，让它足以照亮两个人的脸，然后用手指了指这间杂物间的天花板。

　　“这间屋子正上方就是我们的房间，你翻书的动作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哦。”

　　“呜——我睡不着，我睡不着嘛。”我没办法跟主人一下子把今天我在天堂的经历讲清楚，只能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主人的怀里来回磨蹭。

　　“以前你还是小狗的时候也经常这么有活力，常常在我睡着之后倒腾来倒腾去，那时候还是得用到你最喜欢的玩具骨头，你在一旁自顾自地用牙齿和那个玩具打架，不一会儿就累了，不过每次都会硬撑着睡眼走到自己的窝里，绝对不会随便往地上一趴。现在那玩具对你来说好像是有些小了，要不要改天再给你换个新的？”主人皱着眉头，看上去居然是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会玩这种玩具。”

　　“那就早点睡，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点点头，目送主人走上楼梯，她没有刻意控制自己落脚的力道，却踩不出任何声响，仿佛这些木头都在她的威严之下不敢出声，我以为它们老实了，于是也跟上去，第一脚就传来那熟悉的“吱呀吱呀”声。

　　“安静点，你们这些老木头。”主人走进她的卧室，我才在后面暗暗责骂这些不懂氛围的老顽固。

　　可我还是睡不着。我在床上仰面平躺，闭着眼睛期待某一刻时间意识的海洋会平静下来，但一个又一个海浪打在沙滩上，反复洗刷着上面所画的关于今日的记号，我又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房间内的一片漆黑，仍然效果甚微。

　　最终我还是爬下了床，我从来没有哪一天的晚上会在自己的床边上上下下，要是平时，这时肯定因为批阅了一天的文件，倒头就睡了。我再一次拉开卧室的门，不打算下楼，只打算在二楼的走廊里踱步，走到犯困为止，却忽然看见头顶有一个亮点，不是灯发出的，是一束从天空射进来的光。

　　“屋顶破洞了？”我在那个亮光周围兜兜转转，因为视线昏暗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依稀看见一个类似握把一样的棍状物体，我踮起脚，手掌正好能触及，我打算收回我的手，却有什么连带着握把被扯了下来。

　　我的眼前展开一架梯子通往上方的天窗，因为洞口被打开，月光完全从天上照射进木屋里，二楼的地板上被划出一块亮片。

　　我不假思索地爬上那架梯子，屋顶上有一小块得以歇脚的平台，除此之外便全是红褐色的瓦片，我顾不上平台上落着的尘土，用手垫着后脑勺躺在上面，看着天空中偶尔还会飞过的飞鸟，找到了那七颗主人看见的明星。

　　它们的确比别的星星都要亮上许多，只有在天空完全晴朗的时候，它们身边的小星星才有机会被我们看见，像现在这种暴风雪方才过境的日子，几乎没办法看见别的亮点，只有那七颗星星不受这天灾的影响。主人在把我抱回来的那种鬼天气里还能看见它们，难怪会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其实我记得它们，那天，我在随时都有可能丧生的暴风雪里苦苦寻觅一处得以歇脚的地方，没想着成为谁的宠物，没想着住进谁的家里，只要是能够施舍我一点用于充饥的事物或是暖暖身子的角落就可以，但那时的我才那么小一只，随随便便刮点风下点雪就能把我给埋了，能看见的当然只有已经落地积攒到一起的白色，和即将落地融入那群白色的白色。

　　除了那七颗星星，它们散发出的光芒丝毫没有被皑皑白雪覆盖，它们也发着白色的光，但这种白色和冻雪完全不一样，带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像太阳那样。最前方打头的那一颗最亮也最大，即使我与它之间隔着一道雪的屏障，在漆黑的夜空中仍然引人注目，它和最后方的六个星星组成一个细长的图案，像是在为我指引道路。

　　说不定我下一秒就被冻死了，附近也找不到任何生物生存的痕迹，不如干脆跟着那颗星星，然后我就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主人的家门前，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倒了下去。

　　“难道这其实是我与主人命中注定的事情？”我看着那七颗星星暗自嘀咕。

　　“什么命中注定？”

　　我又被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吓了一跳，为什么每次我自言自语说悄悄话都会被人听见？我转过头，看见饲主大人正通过爬梯爬上来。

　　“饲主大人……我也把您吵醒了？”

　　“起来上卫生间，看见天窗开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你干的。”饲主大人边说边爬上屋顶，在我身边找了一处空地坐下，“还睡不着？”

　　“嗯……做噩梦了。”

　　“你主人倒是睡得很香，一倒头就又睡着了。不如我俩聊聊天？”

　　饲主大人意外地没有催我去睡觉，反倒是主动邀请我欣赏这幅夜色。

　　“你刚才在说什么命中注定呢？”饲主大人打算对刚才的悄悄话刨根问底。

　　“您相信这世界存在命中注定吗？有一些人，一些事，无论如何也会遇见，无论如何也会发生？”

　　“当然相信。比如我和你主人的相遇，我就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欸——为什么为什么？饲主大人和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又在打听八卦，小孩子老听这么多八卦干什么。”

　　“饲主大人不也在偷听我的悄悄话？”

　　“只是上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而已，怎么算偷听？”饲主大人用手刀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点都不痛，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打疼我似的，在我脑袋上来回揉搓。

　　我躺在屋顶上仰面看着星空，饲主大人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头。

　　他把手放上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困了。

　　“能跟我说说你的噩梦吗？说出来也许会好点。”

　　我把目光从星空移到饲主大人的脸上，那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眼神。难怪外面会有这么多花草愿意被他沾惹。

　　“饲主大人相信这世上有天堂吗？”

　　“天堂？你是说那种人死后去的，永远没有痛苦的天堂？”

　　“嗯……理论上是这样，但也许未必没有痛苦。”我的记忆里浮现出那个因为饥饿而苦恼的小影子，至少它现在不会饿了。

　　“不管痛苦还是美好，我都不相信天堂，或者说，无所谓。

　　“我向来觉得那是对人的一种慰藉，是人给予自己的一种美好念想，这样他的一生似乎就有了存在的意义。不过我从来不这样想，与其去期待自己死后会去到一个没有痛苦与伤感，只有愿望与满足的地方，不如想想明天早饭该吃什么，毕竟那是真的吃进自己嘴里的东西。”

　　“我今天去天堂‘玩’了。”这句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是吗？想必不好玩吧，不然你肯定不会回来。”饲主大人明明说着不相信天堂的存在，却还是立刻接受了我的说辞。

　　“是。我还是想……呆在饲主大人和主人的身边。”我感到自己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久违的困意开始向我袭来，“饲主大人……若您有天……将要远去……您会去哪？”

　　虽然我现在已经找到饲主大人了，但还是要防止以后他又忽然间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但饲主大人好像理解错意思了。

　　“我会变成一滴清水，回到曾经啜饮解渴的甘泉；我会变成一粒尘埃，回到曾经用以歇脚的泥土；我会变成一颗明星，回到曾经为人引路的星空。”

　　他看了看我，若有所思。

　　“感觉还是变成一粒白雪好了，还能落在你头上看看你在干什么。”

　　“要是我把雪拍走怎么办？”

　　“你会吗？我今天听她抱怨，说你在外面玩得又忘了回家的时间，雪在自己头上堆起来了都不知道。”

　　“那是意外！就算我不拍，太阳出来后雪也会消失的。”

　　“等到下次落雪我就会回来。”

　　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我的眼皮了，但只是闭着眼听主人说话，应该也不会睡着吧。

　　“困了？”

　　“嗯……没有……”

　　“困了就睡吧，我会把你抱回床上的。”

　　“嗯……我没困……”

　　“还说没困，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落日米糕……”

　　“好，乖乖睡觉，明天给你做。”

　　“我还想……还想……呼……”

　　“给你唱首摇篮曲吧，好孩子听完就要睡着。”

　　我的意识消散了，只记得最后我蜷缩在饲主大人的怀里，他的手还是用我最喜欢的力度摸着头，耳边围绕着他浑厚且令人安心的歌声。

　　“有没有那么一次再会，永远不离别。”

　　“亲朋挚友所爱，都坐在我身边。”

　　“时间不忙着向前，回忆还显眼。”

　　“今天还在挽留着昨天，有谁能听见……”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的重压让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我用腿乱蹬，结果蹬掉了那床厚实的棉被——我再次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我把那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用手随意掸去地上的灰尘。这种天气哪怕关紧了窗门，难免会有寒风从屋子的缝隙里漏进来，要是没有做好保暖措施，就算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染上感冒还是很容易的，虽然会火魔法的我完全不害怕这种事情。可是我今天还没用火魔法，依然不觉得凉气逼人，或许是因为我穿着衣服，但我看见那套衣服被整齐摆在床头。

　　“难道说，昨天晚上，是饲主大人……！！！”我拿起衣服反复检查，确定是我的衣服没错，那一刻我真希望它不是。

　　“那饲主大人岂不是，啊啊啊啊啊——！！！我要找他说理去！”

　　我用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高效穿上我的衣服飞奔下楼，客厅却浑然不见饲主大人和主人的身影。

　　难不成他们还在睡觉？但餐桌上却摆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糕点，看上去完全就是新鲜出炉的样子，卫生间有水声，一定是有人在里面，等他出来我就逮个正着。

　　“牧？今天怎么醒这么早？”主人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嘴里还有牙膏产生的泡沫。

　　“嗯……睡够了，就醒了。”我总不能说在圣殿的时候我天天这个点醒，到时候又解释不清楚了，“饲主大人呢？”

　　“他？他又走了。”主人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早就已经习惯这种不告而别一样，“我还没睡醒他就走了。早饭在桌上。”

　　那份热气腾腾的落日米糕是他昨天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来证明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出自主人之手的米糕看上去比圣殿的更加晶莹透彻，甚至还在反射着闯进屋内的阳光，我却提不起任何食欲，只是坐在昨天我坐的位置，呆呆地望着它。

　　“怎么不吃？这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出来的。”主人完成她的洗漱，我就借洗漱的名义的溜进卫生间，但没有用挂在墙上的毛巾清洗的心情，只是用水魔法潦草地打湿一遍自己的脸。

　　我坐回桌前，主人把那盘米糕向我这儿推了推，示意我整盘米糕都是属于我的，我正想问，她摆摆手，说自己吃过了。

　　我只能用手抓起一个米糕放进嘴里，它的味道配不上它的外表，我尝不出甜味，或是其他的任何一种味道，只觉得米糕的碎屑很塞牙。但我又想尽快解决它，在第一块米糕还没有被仔细咀嚼完时我的手臂就机械地把第二块米糕塞进嘴里，然后以此往复地往嘴里塞着这没有味道的早点。

　　“咳咳！咳！咳咳咳咳！”有粒米糕溜进了我的气管，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嘴里还未被咽下去的喷了满满一桌子。

　　“唉慢点慢点，又没人催你。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个坏习惯呢？”主人宛如惊弓之鸟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跑到我身后狠狠地拍我的后背。

　　“别……别拍……别拍后背……”这次我终于能告诉她拍后背没用了，“水，我要喝水！咳咳。”

　　主人接了一大桶的水，舀了一碗，放到我的面前。她每次一着急，做出来的事就不像是位征服世界的神那样果断，但好歹也能达到目的。

　　我“咕咚咕咚”地将这碗水一口气喝下肚，水流冲刷掉卡在我喉咙里的食物残渣，我才觉得有所缓和，就像是又捡回一条命一样。

　　你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用水魔法？人在慌张的时候哪里考虑得到这么多事情，哼。

　　“一碗米糕被你咳出来半碗。你好像从一大早开始就有心事？昨晚没睡好是不是？我回房间后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我……我想把饲主大人找回来。”

　　主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蕴含了她天性中的所有温柔，没有拒绝，没有鼓励，只是微笑着看我。

　　“你们两个人总是丢下我一个人在家里。”听起来在责怪，她的语气里却只有对我和饲主大人的包容和溺爱。

　　我想找回饲主大人，也不想失去主人，我同样太久没见到她了，就和我当年等待主人苏醒一样，我的内心在不断抉择，似乎走哪一条路都会让我失去很多，我又似乎必须选择走其中的一条，然后说服自己接受那些拥有后再失去的，不过我突然灵光一现。

　　“我想到办法了！”我抓起主人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就请您用水魔法制造一条丝带，缠绕在我的腰上，您要是等不及了，就顺着丝带把我拉回来。”

　　她的双眼显露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在佩服我新奇的思路还是在嘲笑我天真的想法，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

　　“去吧。”

　　我踏出这座木屋，回头望了主人一眼，她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那个眼神似乎也在希望我把饲主大人带回来。

　　要是让我抓到饲主大人，我一定要把他关在家里三天三夜不准出门，用来弥补我和主人心中的空缺。

　　“主人就等我好消息吧。”

　　我向她告别，再次走进这座异域的小镇。我看见积雪融化了，化作清流汇入贯穿小镇的那条河流里，树梢也长出嫩绿的新叶，暗香弥漫在清晨的薄雾里面，它的源头等待着居民采摘，那片惨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生意盎然的嫩绿色，就像春天睡醒了，就像那场暴风雪从未降临一样，就连过冬的候鸟都从天的另一端飞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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