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拖进来，然后就这样迎接你的客人？”我厉声责问大海中的那个声音。

　　“哦吼，我落叶归根的孩子……稍安勿躁，快来到我的面前。”那个声音再次回响起来，我看见不远处激发出一道光束直达头顶的汪洋，激发出圈圈的涟漪，那光束周围的鱼兽也开始慌了神地四处逃窜。

　　我随着光束走进一座教堂，里面各种物件的摆放和我印象中的教堂别无二致，现在并没有人在里面祈祷，硕大的教堂里只有我，还有那个发出光束指引我的东西。发出那道光束的是一座雕像，不像天堂那座为了融合月亮而建的雕像，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见我靠近，它停止散发作为信标的光芒，外貌重新回归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石制品。

　　这雕像看起来至少也得有十米高，我以人形态站在它的基座前显得很微不足道，它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不过嘴巴的部分是一种被缠绕了好几圈绷带的设计，像是在阻止它说话，身体部分几乎没有起伏，很难说究竟是被一件修长的长袍遮住了身体，还是压根就没有设计所谓的身体部分，细长的拥有五个关节的手指从长袍两侧的袖口伸出来，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形成一个倒三角。我看见它的脚底刻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满愿者——拉尔斐Ralphalle”。

　　“一直在我耳边骚扰我的就是你？”我盯着那座雕像紧闭的双眼。这个名字在整本《米伦通史》上都没有出现过，不知是哪方来路不明的神仙。

　　“哦吼，我楚楚可怜的孩子……别这么说，你会喜欢这个地方。”这次我终于能确定这无限回荡的低语的确出自于这座雕像，即使它的嘴被象征性地封住了。

　　“别说得我跟你很熟一样，赶快把我从这鬼地方送出去。”

　　“哦——这是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那就别说废话，我还要找我的饲主大人。”

　　“前提是……你成为我的祈愿者……”

　　“浪费我的时间……”我打算转身自己寻找出去的方法，那座雕像又开始散发出一道光束，照射在我胸前那个绿色的铃铛上。

　　“哦——这也是你的愿望。看起来你有很多愿望，千千万万个愿望，我可以帮你把它们都实现。”见我要走，它的语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我站在海边时，它坚信我会一跃而下一样，“哦——别摆出这副不耐烦的表情，这只是个玩笑，牧，满愿者是无私的，它会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它直呼我的名字，像是一个老相识，那种不懂界限自来熟的语气让我觉得有些反胃，对于这种邪乎的玩意，我还是更喜欢它们称呼我为审判长，即使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审判它们。拉尔斐振振有词，我倒是完全不想去相信它，天堂中的那些影子也能够随时随地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但到头来照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内心的千千万万个愿望只有我或饲主大人亲自实现才能让我感到真实，于是我反倒对这座雕像以及它的信徒们起了兴趣，好奇它们究竟生活在哪一种轨迹之下。

　　“哦吼，我犹豫未决的孩子，快对我说出你的愿望。”

　　“愿望啊……我正巧想不到什么愿望，不如让我看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我打算欣赏由拉尔斐与它的信徒们出演的戏剧，最后再亲手摧毁这个舞台。

　　话音刚落，教堂的门被用力地撞开，一个瘦弱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路过我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惊愕的眼神似乎是在质疑自己从未见过的面孔，我也看见了他的脸，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不过被这深渊覆上了一层海色。

　　他没理我，从一种滑稽的姿势滑跪在雕像的面前，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嘴里的念词还因为惊恐的情绪断断续续，他很结巴，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给我的感觉是刚刚死里逃生。

　　“伟……伟大的，伟大的满愿者，拉……拉尔斐在上。黑色的太阳……庇护我们，沉溺于……愿望的深渊……”

　　“哦吼，我惊魂未定的孩子，快停止你的吟唱，真是吵闹的动静。”

　　“我……我很抱歉……我的满愿者……我……”

　　“诉说你的愿望，然后我实现它。”拉尔斐的语气有些急不可耐，它打断了信徒的祈祷，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一样期待着信徒嘴里会说出什么样的愿望。我坐在远处的一排长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名信徒长呼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迟疑了好一阵子，我都等得有些急躁起来了。

　　“我昨晚……和我的几个兄弟……聚在一起潇洒。

　　“聚餐的时候，我们喝了点小酒……我绝对不是酒鬼，是他们，他们一直给我灌酒，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也不好拒绝……

　　“后来不知怎的，我喝的迷迷糊糊的，他们给我抬回了家就走了

　　“我家的狗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朝我狂吼，它从来不会这样吼我，那时的我正被酒精冲昏了头脑，只想倒在床上睡上一觉，偏偏这时候我的狗要来烦我，然后……然后就……

　　“等今早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它被掐死在我家客厅里，嘴里还吐着白沫……伟大的满愿者，求求您，求求您复活它，它是我最爱的小狗，我没有家人，只剩下它陪着我了！我昨晚真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我求求您！”

　　“咳咳！嗯……”我觉得有些可笑的同时又对那只无辜的小狗心生同情，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没有家人，一阵咳嗽让那个已经泪流满面的信徒转头用一种慌张又愤怒的眼神盯着我，我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好让这场闹剧继续进行下去。

　　“哦吼，我冲动行事的孩子，这种事简直小事一桩。”拉尔斐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情绪波动，这座大理石雕像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它修长的食指轻点那名信徒的头顶，片刻之后又收回来，继续维持它标志性的倒三角。“回家吧，满愿者已经实现你的愿望。”

　　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就算是死者以成为星痕的方式复活，也没有用手指点一下额头这么简单。那名信徒听见自己内心最想听见的回答之后喜出望外，一改先前快要郁郁而终的状态，手舞足蹈地跑出教堂。处于好奇，我跟在这名信徒的身后，想看看拉尔斐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迈出教堂的那一刻，身处一个广场的中心，周边的建筑风格简直与圣城一模一样，只不过被头顶的深海笼罩上了一层海色，以及多出一座突兀的教堂。

　　那信徒出了门便径直向街边的一条小道走了进去，我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竟然没有丝毫察觉，丰盈的兴奋感快要从他的身体各处满溢出来，甚至开始喜欢身边的一花一草，恨不得趴在土地上满怀爱意地亲吻那些软湿褐黄的泥土，他对拉尔斐的回答没有哪怕一点怀疑，大概是早已许过不止一次的愿，见证过所谓满愿者无所不能的实力？

　　还没等他走进家门，那只理应死在昨天晚上的小狗就兴冲冲地跑出家门，与它的主人装了个满怀，我以为他会充满爱意地抱抱他唯一的家人，那个自己低三下四祈求复活才得来的宠物，但他先前的兴奋感在看见那只小狗之后竟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不确切地形容的话，他给我一种完成了任务后终于卸下一身重担的释然，就像他知道自己的小狗一定会被复活一样。

　　“现在你知道我的实力了？”拉尔斐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你好烦。我已经走出教堂了，难道信徒们奉若神明的满愿者其实是个爱偷窥别人隐私的小鬼？”我毫不客气地回击着。

　　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把拉尔斐的回响吹散。

　　我对眼前这个孤独的身影失去了兴趣，沿着那条小道走回广场的中心。这里和天堂一样，模糊了对时间的概念，我看见黑色的太阳从深海的一侧升起，缓慢挪移着，依旧不改它被海浪撕裂的模样，太阳下时而游过几条大鱼，把它遮盖，这个世界便会在一瞬间陷入黑暗，等那条大鱼游走后再重回海蓝色的光明。

　　但肚子还是会按照它的习惯变饿的，何况我早上只吃了半碗米糕，我开始想念那间木屋了，即便里面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但也总比现在这种处境要好，对于如何逃脱这片深渊，我还没有任何头绪，只知道固然向上攀升会让海平面离我越来越远。

　　我在城镇里找了一家茶馆坐下，随意地点了一杯热牛奶，边给自己的身体升温边观察着窗外这座“亚特兰蒂斯”，这家茶馆也能直接看见那座教堂，它耸立在这些小店之间，与周边的建筑格格不入，但每一分每一秒，永远有人失魂落魄地进去，永远有人满面春风地出来。

　　一杯热牛奶被我喝了将近半个小时还没有喝完，我的思绪完全被店外的景色和教堂中的雕像所吸引，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有一个独行的人找不到座位，于是走到我的对面，询问我是否能够借个位置。

　　“请便。”我朝他摊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却仍然注视着窗外。

　　他带了本书和一个笔记本，点了壶热的果茶就开始阅读起来，每翻过几页就用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什么，笔尖擦过书页的声音让我觉得很耳熟，和我在圣殿中工作时听见的别无二致，扰乱了我观赏风景的心思。

　　许久，反倒是他先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你在看什么？”他好奇地问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处于他们的世界里，说得这么直白多少有些失礼。

　　“为什么要离开这儿？”

　　“为了找我的饲主大人。”

　　“你的饲主大人不在这里？”

　　“我本来也不该在这里。”

　　“这儿很好，我一开始也觉得难以接受，后来发现这儿过得比上面的世界舒服多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自豪。“想要什么许个愿就有了。”

　　“你就不怕它藏着什么手段？”

　　“管他呢。活在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转过头看他，从面貌上来看大概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小青年，也难得他能说出这么洒脱的话，原来根本就是涉世未深，只有等他失去过什么之后才会体会到做好计划有多重要。不过我并不认识他，不打算打断他的阅读和他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育。

　　“我去添杯牛奶，帮我看着位置。”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在认真地写着自己的笔记，我就只能把头发一侧的发带摘下来放在桌上打算占座，解到一半的时候，店里的顾客就开始你追我赶地向店外跑去，就连老板都混进人群中了，我知道第二杯牛奶泡汤了，把发带重新扎回头发上，观察这群人突然发了疯似的跑向广场。

　　他们聚集在一处居民楼的楼底，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那座本应该能容纳很多信徒的广场围堵地水泄不通，有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像抓到爆料新闻的记者。我艰难地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进去，看见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呼吸逐渐变得微弱，紫色的鲜血从他的身下蔓延出来，而身边的路人围观着，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他怎么了？”“不知道，跳楼了？”“跳楼？好端端的跳楼干嘛？”“我怎么知道。”

　　这儿的人不是都说想要什么许个愿就能实现吗？据我几千年以来对死亡的观察，点燃杀戮之火的无非是征服、矛盾与嫉妒，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的，无非亲情爱情或是金钱地位的流失，意志薄弱的人便觉得这世界再无自己的容身之所，选择了却自己的性命一了百了。但倘若拉尔斐真有实现所有愿望无所不能的能力，这种事情只要许个愿应该就能够解决，又怎么会沦落到自我了断的地步？

　　我走过去，蹲伏在那处尸体的旁边，他身下的血液还是温热的，除此之外我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有关于生命的气息，脸上还保留着从高空中坠落途中狰狞的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倒更像是一种不服气，如同被什么人逼上绝路一样。

　　我看着一群医生打扮的人一边高喊着“远离事故现场”一边抬着担架走进来，在他的尸体的身上盖了一块白布之后开始在现场采集起各种素材来。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件事一定和拉尔斐有着某种联系，于是回到那座教堂，里面已经坐着几个正在祷告的信徒，看上去还不知道他们身处不远处，刚刚逝去了一个生命。

　　“拉尔斐，你一定认识他。”我开门见山地对拉尔斐厉声发出责问，直呼其名让别的信徒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聚集于我。

　　“哦吼，我刨根问底的孩子，我只是满足过他许下的愿望而已。”拉尔斐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向我许愿，而慷慨的满愿者又怎么会不满足他？”

　　拉尔斐再次抬起它的手，像实现那名信徒的愿望一样在我的额头也轻点一下，我下意识地避开这陌生的肢体，它就并拢自己的五指，掌心朝向我，发散出刺眼的白光，嘴里还念念有词：“别怕，你不是很好奇他的过往吗？不如你自己去一探究竟。”

　　白光散去之后，我苏醒在一个茅草屋旁，这茅草屋上雨旁风，怎么看都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大概比我小时候居住的木屋还要破旧，我把耳朵靠在扎人的茅草上，听见那个中年男子在里面哀声怨道。

　　“唉……今年又是只有这么点收成……”

　　“这样下去饭都要吃不起了，难道我堂堂……连今年都熬不过去吗？”

　　他说的话中有一部分我听不清，也有可能是没听懂，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我不懂的东西？那部分或许是他的名字，或许是他家族的名字，这点小事应该也不是那么重要，我只知道现在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外面的人总说教堂中有一樽满愿者雕像，无论想要什么，只需要虔诚地跪坐在它的下方祷告，它就能为那个人实现一切愿望。”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屑，“真是可笑，天底下怎会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要是真有这种神存在，我每年还种什么地，开什么张，直接找张草席睡在雕像的下面不就行了？”

　　我有些赞同他发表的观点，难道他是不愿和那些期望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的人同流合污，不愿屈膝于拉尔斐，才因这世事无常被逼上生存的绝路？要真是这样，我倒开始有点同情他了，但他是因为跳楼死在一栋居民楼前，而不是饿死在自己的茅草屋。

　　但生存的重压还是让他走上了祈愿的道路，他在自己的茅草屋里挑挑拣拣，左翻右找希望能再找出一点哪怕不是食物，只是可以下肚的东西，从锅里翻出已经发霉的面食，在角落拾起被碾碎的稻壳，最后甚至想要把手伸进火炉里掏那被烧剩下的煤灰。

　　“喂！”我跑到门口对着他吼了一声，想要制止他这愚蠢的行为，他的手停下了，没有接着往自己嘴里送进黝黑的炉灰，但没有看向我这边，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吼声制止了他，还是他的精神在那一瞬间恢复了理智。

　　“哦吼，我救人心切的孩子，这只是记忆，你只要安心看。”拉尔斐的声音提醒着我，告诉我终局已定，我只是一个看客。

　　他离开了自己的茅草屋，脸上还余留着不甘，但真实的饥饿让他不得不放下心中这些所谓的顾虑，开始向那座教堂行去。

　　“让我填饱肚子吧，怎么样都行。”

　　他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子，挪动自己那双已经快要失去支撑身体重量能力的双脚来说比吃炉灰还要艰难，嘴里还在不断喘着粗气，路上的行人见到他都会自觉地避让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刮到蹭到，这个已经瘦弱到快要成为一座骨架的男人就会应声倒地，全身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饿得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他还是安静地仰面躺在教堂的座椅上，细致观察着眼前的信徒们念说着怎么样的祷告词，手中摆着怎么样的姿势，他在这一刻也变得像一个无比虔诚的信徒，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害怕等下轮到他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眼睁睁看着神迹与自己擦肩而过，然后因为饥饿与病痛宣告自己与世长辞。

　　“伟大的满愿者，拉尔斐在上。黑色的太阳……庇护我们，沉溺于愿望的深渊……”

　　他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那些祷告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我不奢求荣华富贵，一生的心血都挥洒在自家的那块田地上。但天公不作美，已经几年没有收成，如今别说补贴家用，更是连温饱都难以解决。我只求满愿者能给予我一些饱腹的食物，让我活下去就好。”

　　“哦吼，我死里逃生的孩子，满愿者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重生的食粮放在你的桌上，回家吧。”拉尔斐轻点他的额头，只是一碰就让那个男人仰面倒下，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他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气，汇聚成另一个渺小的愿望。

　　“满愿者……请帮我，送回家……”

　　“真是可怜。但满愿者是慷慨的。”

　　熟悉的白光闪过之后，男人在教堂里不见了踪迹。

　　“你倒是把我也送走啊，观众看不见影片的主角了。”我意犹未尽地催促拉尔斐。

　　“啊——静下心，我答应你会让你看完他的过去的。满愿者需要一点时间休息。”

　　我两眼一黑，是拉尔斐在为我转场。等我的视线再次恢复的时候，我又回到那间茅草屋，里面的男人正盯着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的面包出神，他显然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接受这种事实。我看见他迟疑了一阵子，甚至没有胆量拿起那些普普通通的面包，手在那些软绵的黄色牛角上抚摸了一阵，似乎是察觉到手中这些凭空生成的物质与自己意识中所认知的面包没有什么区别，才慢悠悠地拿起一块塞进自己的嘴里。

　　“这是……牛角面包！”他惊呼出一个平平无奇的事实。

　　这句话在旁人听起来是那么可笑，还以为是哪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只有他和站在墙后的我知道他的头脑里经过怎样的风暴。在确认了眼前的面包是足以饱腹的事物之后，他开始狼吞虎咽地把那些柔软的面食塞进自己的嘴里，风卷残云的动作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有整整三天没吃东西，比我被主人抱回家喂我鱼干时还要张牙舞爪。

　　“该下一幕了。”拉尔斐细长的手从身后出现遮住我的双眼，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它从凉转暖，向在我传达着季节的变化。

　　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土地里开始钻出嫩芽，茅草屋还是那样的破旧，不过它的主人似乎已经不再烦恼于自己的粮仓能否让自己吃饱，他因为许愿，从那次饥荒中挺了过来。

　　“又到了播种的季节~”他哼着欢快的小曲，脸上全然没有去年冬天自己差点因为饥饿而死的悲哀，“没想到那次满愿者真能给我带来一桌子的面包，我很感谢它，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人果然还是要自食其力啊。”

　　他真乐观，我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憧憬着今年丰收的普通男人居然会在某一天前往圣城的中央为自己送上最后一程。他背着已经破了几个漏洞的箩筐走进那块属于他的田地里，骨瘦如柴的手臂抡起锄头来很是费劲，有点像主人小时候，只是翻耕这些土地就耗费了他接近一上午的时间，我作为观赏记忆的看客，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身姿，但还是让我等得有些发困。

　　几条鱼游过头顶的海面，来回遮蔽了黑色的太阳好几次，这个世界就在短短几分钟里陷入黑暗，重回光明，再陷入黑暗，再重回光明，被太阳第三次照亮的时候，土地里的那个人终于从箩筐中拿出那袋将被播种的种子，满怀期待的眼神却在摸到包装袋的那一瞬间归于沉寂，我看见那些袋子里在往外渗着水。

　　“哦——真是可怜的孩子，他忘记保护这些种子了，一场大雨把它们全都泡发了。接下去要怎么办？”拉尔斐在我耳边嘲笑着，像一个计谋得逞的诡术师。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今年就请满愿者帮我种植这些种子吧。”

　　我看见他把这些已经无用的种子随意丢弃在田地里，信心满满地走向那座教堂。

　　“你看，一个人要舍弃自己的初心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你给他们的好处足够多。”

　　记忆的后半段，这个曾经信奉自食其力的男人前往教堂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那些农具在茅草屋的角落里结上了蜘蛛网，我几乎没见过他再碰过它们，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伟大的满愿者，请帮我在地里种下一片鲜活的种子。

　　“伟大的满愿者，请让这些种子立刻成熟吧，有了倒季节的作物，我一定肯定在今年大赚一笔。

　　“不不，不如干脆直接给我一些本勒，让我能把自己破败的茅草屋换成一栋大别墅。

　　“要不然，还是直接帮我盖一座大房子吧，倒也不用像真理圣殿那么大，只要它的一半大小就好了。最好再来几个仆人。”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逐渐歪曲的嘴脸，脸上的贪婪开始不再藏匿自己的身影，嘴里诉说着愈发膨胀的愿望，却似乎还没有要满足的意思。

　　“最后这个愿望我没有满足他，因为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生命支付不起这样的愿望。”拉尔斐装作遗憾地对我说。

　　“支付？用生命？”

　　“哦吼，我若有所思的孩子，我可不是什么创世神，我只是把属于它们的提前给予它们而已。”

　　“所以你种下的种子，给予的本勒，其实都是他未来都会拥有和接触的物质，只不过你把它们提前预支到了现在。”

　　“正是这样，牧，你真聪明。他这辈子都盖不成那样大的别墅，我又有什么能力帮他预支呢？可惜他早就离不开我了，就连简简单单地吃饭洗衣服都懒得动一动自己的手指，突然发现我没办法实现他的愿望，就像一只鸟被人剪断了翅膀，只能边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具有托起内心的力量，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高空坠落下去。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从一栋居民楼上摔下了，那也是他的愿望之一，至少不用住那个挡不住雨的破屋子了不是吗？”

　　记忆的小剧场到此为止，现在那个男人已经切实成了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一个被自己愿望反噬的死物。我拍拍自己的脑袋，频繁的闪回让我觉得有些头晕，但更让我觉得恶心的是眼前这将人拖入欲望深渊的怪物。

　　“按你这么说，之前那个复活自家小狗的人……”

　　“哦——那个可怜人大概什么时候也会那样先于自己的小狗倒在家中死不瞑目吧。你也见到了他看见小狗后的那副嘴脸，他可不是第一次请求我复活他的小狗了，消耗几年寿命来悔一次棋对他来说可是信手拈来，不过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次悔棋的机会，他只知道伟大的满愿者会一次又一次实现他的愿望，难道我没有实现他的愿望吗？至于他什么时候会溺毙于此，哦——那难道不应该怪他常年酗酒导致身体素质下降？我只是在热心地满足他的愿望啊。难不成我还要期待他的小狗叼着他的尸体来请求我复活它的主人？吼吼，别开玩笑了。”

　　“真是荒唐，你让我看见这些究竟想表达什么？”

　　“哦吼，我藏匿愿望的孩子。你不觉得这样很美妙吗？你看看他的人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幸福的。我知道你在寻找你的饲主大人，也知道最终你会找到他，不如来向我虔诚地许愿，让我帮你把一切你想拥有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给予你，至少这一刻你是绝对幸福的不是吗？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啊。你难道不想眼睛一闭一睁，就见到你最心心念念的饲主大人？你现在甚至不知道你的旅途还需要走多久，但我可以帮你把它的终点停留在这个地方。”

　　“痴人说梦。要说我现在有什么愿望，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哦——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走呢？难道不是你自己迈出你的双脚跳下来的？就这样沉溺于愿望的深渊有什么不好？你可还记得你苦苦等了你的饲主大人一千七百年，这一千七百年里你有哪怕一天能够好好休息吗？在日理万机中茫然地期待日升日落，无尽的工作与烦恼有放过你一天吗？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过要放弃或者偷懒的想法吗？你当然有！它也是你千千万万个愿望之一，不过你在压抑你的内心，将它遗忘了而已，直到迎来你最爱的饲主大人苏醒。我可以帮你跳过这一千七百年，自然也可以帮你跳过接下去苦苦寻觅的痛苦，从今以后你的饲主大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了，虽然代价是一点短短的寿命，这些寿命对于你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但难道这种结局还不够振奋人心吗？”

　　“你这家伙……简直可笑……”我感到有些怒火中烧，不愿意花心思去想一个确切的形容词，只恨不得立刻变成巨兽的形态，一爪子把这个口若悬河的破烂雕像撵个粉碎。

　　“哦吼，我犹疑未决的孩子，不要这么急着下定论，我们有的是时间，何不走进那座圣殿，亲自体验体验选择了这条路的你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你会喜欢的，你会选择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就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

　　“哼。你大可试着挑战一下我的意志。要是有一点不满意，我立刻就会回来摧毁你这石头造物。”我向拉尔斐白了一眼，转身向教堂外走去。“但我是不可能感到满意的。”

　　“你会的——你会沉溺于深渊。”那是我最后听见拉尔斐的声音。

　　教堂的门为我而开，海蓝色的光照射进来。

　　我在自己的房间醒了过来，身上还盖着厚实的蓝色棉被。我睡了多久？记不清了，总觉得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但是圣殿的审判长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今天还有属于我的工作要做，既然睡醒了就得赶紧洗漱，进入今天的工作状态。

　　办公桌上已经放着魔女一大早就为我送来的工作文件，窗外的汪洋给这些平常都是白色的纸也染上一层乌青，今天的天气不错，万里无鱼，我不用害怕用以照明的黑太阳被那些烦人的游鱼挡住光线，可以专心致志地把精力投入眼下的文件加快工作的进程。

　　这些文件又从我的桌上堆到地上，桌上厚厚的那一叠永远都只是一天工作中的目录，光是对照着目录把所有文件按部就班地整理好就得花费我不少心思和时间，这种事情很枯燥，不得不做的同时让人很容易犯困。

　　与其在这些白纸上耗费自己的精力，不如去看看饲主大人现在正在干什么。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会和我一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一整天都不出门，他每次认真起来就会发了狠地工作，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好几次因为这样错过了饭点，最后还得让马恩把饭为他送去。今天不如让我来充当一回饲主大人的暖心保姆，毕竟都已经好久没和饲主大人亲密互动了。

　　我试探性地敲开饲主大人的房门，出于礼貌地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毕竟饲主大人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他的房间，哪怕是审判长也不行。

　　“牧？进来吧，我现在没在工作。”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房间内迎接我的到来。

　　“嗯~一大早就能闻到饲主大人的味道。虽然有一股鱼腥味。”我毫不客气地扑进饲主大人的怀里，每次我这么做，他一定会用他略显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我很容易沉迷其中，好在现在饲主大人还没有开始他今天的行程，我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他的爱护。

　　“饲主大人今天的工作量如何？”

　　“嗯……一如既往的多，有些没有头绪，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饲主大人看着桌上比我还多的文件发愁，他很少会露出这种愁容，平常的他虽然也会遭遇这种复杂的状况，摆在脸上的却从来都是自信的表情，“这种东西从现在开始做的话，最快也得等太阳下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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