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来，那个现在已经落了层薄灰的日历从我收下它那一天起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迄今为止已经多久没有像那天在屋顶那样照射过充足的日光了？也难怪我之前拨弄它的时候已经快要看不见它其中蕴藏的彩虹。

　　我并不觉得可惜，彩虹也是，幸福也是，经历了千年的春秋，我深知美好的事物永远是易碎的，正因如此才会让人发自内心地诞生想要用一生去追求的愿望，正因如此才会让人在获得它之后全身心地呵护它，正因如此我才能从深渊中逃出生天。海上的小彩虹们更是转瞬即逝，想要让眼球抓住它们并不容易，可一旦抓住无疑也会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唯一的遗憾就是身边少了一起欣赏风景的人。

　　在我把心思都浸泡在这片海里的时候，一楼的甲板传来响亮的吆喝声与摩擦声，我跑到那个能看见一楼的窗户边，发现那些水手们在按一定的节奏推动着那装满红色的鱼筐，喊三声便推一下，然后沉重的鱼筐擦过甲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一定已经处理完所有的鱼了，甲板上绝对弥漫着比刚才更浓的鱼腥味与血腥味。我仍然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但下一秒有人敲开了我房间的门。

　　“船……船长。马上就是……午饭时间。您看，什么时候……下楼？”一个年轻的水手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后，透过一丝门缝结结巴巴地通知我吃午饭，身上还有一股没有消散干净的鱼腥味。

　　“你们的老船长呢？处理鱼肉的时候就不见他在。”我调整自己的语调，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地没有那么严肃。

　　“他需要掌舵……向来是……是这样的。”

　　“午饭有什么？”

　　“都是鱼，各种各样的鱼……毕竟是在海上。”他灰着脸，好像海上只有鱼是他的错一样。

　　“唉。”我叹了口气，这声下意识的叹息居然让门后的水手猛地一颤，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东躲西藏。漆黑之颚说的没错，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任何的信任，只有如临大敌般的恐惧与畏缩，但谁又会对一只海妖展现信任？

　　“下去吧，我还不想吃东西，不用来叫我。”生吞了拉尔斐十米高的雕像，我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异物感，溶解这种石头说不定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怕是不管遇见什么人间美味都提不起胃口。

　　那个水手听闻我拒绝享用他们苦心准备的食物，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感，他草草地向我示意告退后，两步当五步跑下台阶。我从腰间摸出那把夺来的割肉刀，放进床头柜下的抽屉里上锁，这抽屉的大小能放下不少这种小刀，虽然我并不期待接下去的时间里会收到第二把。

　　大概也就是那个水手跑下楼的这点时间，楼下传来劈啪作响的声音，我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紧地板，能听见锅铲相碰的声音，一定是厨师在烹饪今天打捞上来的鱼，油水滋啦滋啦地在我楼下飞溅，隐隐约约还能闻见油烟的气味，我咽了咽自己的口水，但肚子仍然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

　　后来菜被一盘一盘地端上餐桌，被煮熟变性的蛋白质香味混杂着油香味冲刷掉了甲板上残存的鱼腥味与血腥味，我才得以打开门透透气。水手们聚在一楼的食堂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年来他们经历过的事情，或是上船前各自家族中的趣闻，我想这时我还是不要下楼打扰他们难得的兴致。虽然没有胃口吃饭，但我对他们口中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还是很感兴趣，于是找了一块垫子铺在地板上，从二楼偷听他们嘴里那些引以为傲的谈资，再靠想象力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先开口的是个中年人，粗犷的声音一张口就让身边议论纷纷的嘴没了动静，全都对他洗耳恭听。

　　“想当年，老子当年还是个卖肉的，天天起早贪黑守在自己那个祖传的破摊位上，不管热的冷的天气都要拿个扇子那在驱赶乱飞的蚊虫，关键还他妈的赚不了几个钱，越干老子越觉得没出息。”他用力一拍桌子，上面的玻璃杯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后来有天，我家隔壁那个小年轻来我这人买肉——他可是个高材生，买肉该找的钱都不用我算，他算得比我快多了，还准。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端起桌上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好酒！爽口辣喉不上头！咱们话说回来，高材生就是高材生，他不直接告诉你。他说多看书。所幸咱们这五大三粗也算认识几个字，那就看书呗。你说巧不巧，第一眼我就看中那个……伊……伊斯卡尔……”

　　“是伊卡洛斯，大哥，你连名字都记不住啊？哈哈哈真的是。”旁边的一群人看这中年人闹了笑话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笑声很放肆，完全不给这位主演留什么情面。

　　“欸！哪有你插嘴的份。没错，伊卡洛斯！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故事集。当时我就想通了，卖肉？卖个屁！后来我听说咱们的老船长正好在召集一批人出海，要找伊卡洛斯的足迹，我能等吗？我直接把肉摊一关就上船了，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我。我寻思鱼肉不也是肉？我处理了几十年的猪肉，难道鱼肉我就不会处理了？这种事难不倒我。”

　　他又喝了一口酒，咽下这口酒之后，语气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阴沉，变得多愁善感。

　　“唉，就是没来得及和家里的媳妇告别。开船的那天，她还在家等我回去吃午饭……我们没有孩子，现在还得让她空守那间破房子……我真是……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他说到情深处竟然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大哥别这样，你想啊，到时候我们找到伊卡洛斯留下的宝藏之后——那宝藏给我们这么多人分都还有余的，你算我们大哥，你多拿点，下辈子都不用愁了，回去好好照顾你媳妇。”旁边一个细腻的声音安慰道。

　　这群人居然还想要伊卡洛斯的宝藏，但是伊卡洛斯有留下什么宝藏吗？我懒得去理会这种有的没的，继续趴在地上听楼下的故事会，但主讲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之痛里，故事会好像要散场了。

　　“呜，媳妇，我对不起你啊媳妇——媳妇……媳妇？媳妇！你在这做什么？你不在家里看家跑这里来做什么？不对，媳妇，这几年我好想你，你独自一个人守在家里受了很多苦很多累？好好好，我不走了，我不找伊卡洛斯了，咱们回家好不好，我跟你回家。”

　　从这里开始我就听不懂了。这位大哥撕心裂肺痛哭流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亲眼看见了自己几年未见的守家妻子，但这艘船上除了我以外应该就没有第二位女性。

　　“大哥？大哥你说什么呢？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这儿都是你哥们，哪来你媳妇？”旁边一些声音出发和我一样的疑惑，但他们自己也在为我诞生更多的疑惑，“亲爱的？你怎么也在这里？你看见我们大哥媳妇了吗？”

　　就好像这艘船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一倍的人一样。

　　我站起身打算下楼一探究竟，讲故事也不是这么个讲法，这让听众完全听不懂啊，但在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它却擅自转动将门打开了。我透过门缝看见外面的走廊上站着老船长，脸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我们……我们遇到塞壬了！”

　　我侧身略过傻站在原地的老船长，从栏杆径直跳下二楼跑向船头，看见我们的正前方矗立着几块礁石，每块礁石上都站着鹰身人面的怪物，它们看见这艘渔船向它们的领地驶去之后全都一跃而起，在那些礁石上方盘旋，双眼却无关自己旋转的方向，紧盯着我和我脚下的这艘渔船。

　　老船长在跑上二楼前应该采取了紧急制动，我能感受到这艘船的航行速度在逐渐减缓，虽然不至于撞上那些礁石，但触及塞壬的领地绝对绰绰有余,一等我们接近，那些鸟妖们就停止自己的盘旋，悬浮在空中，双眼仍然紧盯着我们。

　　我在圣城的图书馆里偶然读到过对于这种传说生物的介绍，它们会利用自己的歌声迷惑水手，让它们失去反应能力从而使渔船触礁沉没，然后再把那些遇难的水手当作自己的食物分而食之。我不理解为什么这种理应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生物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幻化成塞壬的魔物吗？但我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混乱气息。不过这种小动物就算一起发起攻击也不需要我用出第二只手，我扶着船边的栏杆，好奇它们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后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船停在了距离一块礁石一百米的地方，一只塞壬站回属于它的礁石，它站定后，其它的塞壬像是得到了指令，也站回自己的礁石上，围绕着那只塞壬成为一个圈，那只塞壬张开自己的鸟翅和人嘴，看上去蓄势待发。

　　我做好战斗的架势，把我的漆黑之颚带回我的手臂上，随时准备应对这群鸟妖的进攻。

　　但回应我的不是这群塞壬形成组织向我猛冲过来，它们站在原地，用力扑棱一下自己的翅膀，之后我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声尖叫在瞬间贯穿我的身体，贯穿整艘渔船，我想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用一双手捂住两对耳朵。我只能任凭这声尖叫持续攻击我的耳膜，它像一个被囚禁在牢笼中的，被黑暗与恐惧支配的生物在得知自己即将面临处决时那样恐怖而刺耳，让我听见后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脚步分毫，身体像被石化了一样僵硬在原地，所能做的就是抱着自己快要炸裂的脑袋低着头哀嚎。

　　这声尖叫持续了好几分钟，平时转瞬而逝的时间现在却让我觉得无比煎熬，这种凄惨的声音像一个从深渊中蠕动扭曲的冤魂，企图把这艘船上的所有人拽入冰冷的海底，我很想用武器一只一只地把这些烦人的鸟妖打下来，但这持续不断的尖叫声让我完全没有把手离开耳边的欲望。

　　听说人在闭上眼或者不看声音来源的时候，接收声音的能力也会略有下降，为了让这声尖叫不在我的脑中徘徊，我闭上自己的双眼，蹲坐在船头背对那群塞壬，虽然耳膜仍然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阵痛，但至少胸腔内不再有强烈的跳动感，我努力回想与饲主大人有关的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之中等待解脱。

　　我感觉后来我快睡着了，因为全身蜷缩在一起一动不动，即使遭受尖叫的折磨也差点让我半只脚踏入梦乡，好在这尖叫停得还算时候，它一停，世界一安静，我反倒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猛地惊醒过来。我用手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耳朵，它们现在好像变得更灵敏了，那声尖叫如同把我的大脑从左到右射了个对穿，让我感觉脑袋空空的，里面什么杂质都没有。

　　“呃啊啊啊啊——该死的鸟妖！我一定要把你们一网打尽，抓回去切成碎沫再丢进海里喂鲨鱼！”我紧握手里的漆黑之颚，四处打探着那群塞壬的声音，但船前方的礁石上什么都没有，任何有关于塞壬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不好！船员！船员还在食堂里。”这声尖叫连我都没办法游刃有余地抵御，那群普通人肯定会被震得昏过去，七窍流血也说不定。

　　我抬头望望渔船的二楼，老船长已经不见了身影，大概是在塞壬发动攻击的时候就已经躲进了船长室，于是我直奔食堂，心里已经做好了打开门，看见水手们七倒八歪把酒吐得满地都是的恶心场景的准备，我轻推开门，扑鼻而来的不是混杂着鱼腥味血腥味呕吐物味酒味混合而成的酸臭，而是一股清香，是那种洗涤剂的清香。

　　怎么连菜香味都没有？我感到疑惑，推门而入，只看见那本应摆满餐盘坐满食客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木桌子木椅子，桌子上连一盘菜也没有，就像那些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怎么回事？这群人跑哪去了？”我在这间食堂里四处翻找，可除了那几块木头之外就找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我掀开桌布钻到桌子底下，桌底也没有东西，手指摸过地板，连一点灰尘也沾不上。

　　“在找什么呢？”我藏在桌底，听见外面有熟悉的声音。是那群水手回来了？我赶忙从桌底地下钻出来，让船员们看见船长这副姿态可太没面子了，结果因为太心急，脑袋撞到了桌板。

　　“欸！痛痛痛，怎么又撞了……没找什么，倒是你们……”我揉着自己可怜的后脑勺，心里想着该如何向这群水手搪塞过去。

　　但我看到的不是水手，更不是老船长，而是一个身披黑大衣的高大身型。

　　“饲主大人……？”我的感性拉扯着我的领口向那个男人走去，但理性固定住我的双脚，“不，你不是饲主大人。你是幻化成饲主大人模样的魔物。”

　　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做，但还是举起手将漆黑之颚对准了那个我日夜搜寻的人。他见我做出共计架势，不仅没有慌张，反倒冷静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是不是呢？你的依据是什么？”他扶额，脸上充满作为家长聆听自家孩子讲故事的好奇与宠溺。

　　“饲主大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艘渔船上？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你不也是突然出现在这艘渔船上？为什么牧可以，我就不行？”他微微一笑，不像是笑里藏刀，而是纯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向我解释。“你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真的有办法分清那些真真假假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就像这群水手，是他们消失了？还是他们本就不存在？是这艘渔船停在了礁石前，还是它本就没有启航？”

　　我难以回答他的问题，几分钟前，那群水手和塞壬还出现在同一张画面中，但塞壬本该是不应存在的生物。眼前的饲主大人在塞壬和船员消失后却能道出他们的存在，我感到脑子一片混乱，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我分不清自己是站在镜外看着里面的世界破碎，还是自己已然被困在镜中的世界之中。

　　我想起那幅伊卡洛斯的画像，夺门而出，“饲主大人”没有阻拦，只是迈着悠闲的步伐看着我跳上二楼，闯进船长室。但本该躲在船长室里的老船长不见其踪影，我扭头望向后墙上那幅伊卡洛斯的画像，那幅画像还在，但上面的人物绝对不是伊卡洛斯，我只能形容那一滩油墨初具人形，至于上面画的是伊卡洛斯还是哪路神仙我不得而知，最切确的形容我想应该是某个小孩捏了一手的泥巴随意甩在了画布上，至于谁欣赏得来，反正我欣赏不来。

　　“毕竟是那群水手的偶像，水手不存在了，偶像的画像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楼梯上传来靴子踏在金属台阶上的声音，“饲主大人”的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地传进我的耳朵，“得出什么结论了？”

　　“就算水手是假的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我还是不相信你。”

　　“看来近日的历程让你的神经太过紧绷了。”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能帮我搬把椅子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想和你坐在护栏边慢慢聊。”

　　因为渔船已经完全停下，所以坐在船身一侧时即使不握住栏杆也不会保持不住平衡，“饲主大人”面向我们身下的大海，我面向他，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被我盯着，居然没有感到不自在，好像我不是第一次这样监视着他一样。

　　“你不在的这几天，圣殿的工作有些堆积，不过好在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事情，我安排魔女们帮你解决，倒也能做得八九不离十。”他开始擅自描述起这几天他的经历，“不过审判长的职责就不是那么容易被人代替的了，有些事还是得你亲自上阵。就算有第二个人可以完美地复刻你的所作所为，但你的威严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替代的东西。”

　　“你是说下级对我的‘信任’？”我想起漆黑之颚对我说过的话。

　　“没错，那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想办法把你找回来，毕竟你是我最亲密无间的小狗，找回你这种事大概也只有我能做到吧？”

　　明明当初是饲主大人自己离开的。

　　“不过我的审判长似乎在外劳累过度了，见到我却不认，这可真是让人伤脑筋。”

　　“你只需要想办法证明你是真正的饲主大人就好了。”

　　“这正是伤脑筋的地方。难道还有第二个饲主大人？我有什么办法证明自己是假的呢？”他自嘲般地冷笑一声，“还是说，我的审判长大人有办法辨别？”

　　“你被要求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我就承认你是真正的饲主大人，那之后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我看着眼前“饲主大人”的双眼，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也没有丝毫避讳，眼神中反而充满了自信。

　　“愿闻其详。”

　　我正提出我的问题，手中的漆黑之颚却显得有些慌乱。

　　“用这么简单的方法真的能辨别真假吗？嘎嘎。感觉来者不善，我闻不到他身上应有的饲主大人的气味。嘎嘎。”

　　“你安心看着就好，无关战斗的事交给我来做。”我拍两下它的脑袋它就不吭声了，但我和漆黑之颚确实有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在之前，你确实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身上没有我熟悉的气味。”

　　他拎起自己的领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后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完全暴露了自己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这样的想法。我自认为这冒牌货快要装不下去了，身体也开始放松地瘫软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人顶着我最熟悉的脸进行他的表演。

　　“正如我所说，你缺席了几天。为了找你到处奔波，身上的气味被汗液或是身边这些景色所附带的气味覆盖也是很正常的事，不信你闻闻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吗？”他指了指我的胸口。

　　我学着他一样拎起自己的领口，还不用凑到鼻子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气味。

　　“不如说说看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我的内心有些动摇，眼前的人那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和饲主大人实在是如出一辙，要是可以，我真不想思考这么多复杂的事情，直接扑进他的怀里请他带我逃离这虚幻之地。

　　我深吸一口气，略带咸味的海风倒灌进我的鼻腔。“这片大海的下方，会是怎样的景色？”

　　眼前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趴在栏杆上观察着眼下波涛翻涌的海面，时而跃出海面的鱼或者海豚也能抓住他的视线，虽然我不知道他看的是海面，水兽，还是短暂停留的彩虹。

　　“大概只是一片乌漆嘛黑吧，太阳光照射不到那么深的地方。”他欣赏够了后，一脸自信地朝我微笑，“但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个。那下面曾经是愿望的深渊，不过你逃了出来，来到了这艘渔船上。”

　　我叹了口气，把溜到嘴边的怀疑尽数吞回肚子里，理了理自己杂乱无章的头发，咳嗽两声清一清自己的嗓子。

　　“饲主大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我找到你才对。”他的语气里永远是那么温柔，让人稍不留神就深陷其中。

　　“带我离开这里吧。我离开得够久了。”我闭上眼回忆起我踏出圣殿后发生的种种，它们像一团聚集在一起的混乱能量开始在我的脑袋里膨胀，然后压缩，汇聚成一颗密度无限大的星团，向外放射着灼热的温度，让我感觉自己的眼珠都快要被这股力量挤压出眼眶。我期望他下一刻就能握住我的手，大手一挥，我们就回到熟悉的圣殿，回到那张已经被我冷落了几天的书桌前。

　　“哈……”他轻声呼出一口热气，瞬间融入我们之间的海风消散不见，“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你，还没想着这么急就回去呢。”

　　“饲主大人的意思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坐下来慢慢聊。平时这种可以闲聊的机会可不多，难道你不想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

　　我将自己的椅子从面向饲主大人也转成面向大海，和他并排坐在甲板上，他低头看着海，我抬头看着天，然后两人的视线在天际线相会。

　　“饲主大人想聊什么？”

　　“不如聊聊那些水手们吧，不管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带给你的记忆总是真的。”

　　“老实说，对于这群水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认识这些人也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些人不知是因为胆怯还是其他原因，极其草率地将船长之位移交给我，结果甚至没吃上一次午饭，遇上塞壬之后，他们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我简略地把我所经历的事情转告饲主大人，“那群鸟妖叫起来真的很烦很难听，叫完之后却没了影，要是让我逮到它们，一定要扒了它们的皮！”

　　“咳咳，别激动。这种生物只是存在于神话中的幻想种，你不应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这种虚拟的存在上。”

　　“饲主大人，你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

　　“只是……咳，不小心呛到了而已。”他右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喉结，“不如我们换个话题，聊聊大海怎么样？平时我们可没有机会去到海边。”

　　“那饲主大人等我一下，我去房间里拿两瓶饮料，总是吹着海风，脸上的水分都要被吹干了。”

　　我跳进二楼的房间，打开那个装满了冰镇果汁的冰柜，给自己拿了一瓶天谕橙汁，给饲主大人也拿了一瓶天谕橙汁。

　　饮料是玻璃瓶装的，我用右手的赦罪者轻轻一跳瓶盖就开了，于是我和饲主大人喝着爽口的饮料晒着温暖的太阳，吹着清风看着海，脑子里想到什么，嘴里就开始聊什么。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饲主大人你还没有陷入沉睡，大概现在你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一口气将饮料喝下去半瓶，说出来的话都伴随着冻人的冷气。

　　“那时我，饲主大人和莉莉娅大人还在征服世界的途中，有一片海域总会时不时地爆发一些骚动，是底下的那些海兽在作怪。它们有时会因为想要袭击人类而跃出海面，一些两栖的海兽就会跑到陆地上袭击上面的村庄，有时也只单纯因为海兽之间为了争夺海底的领地而开始打斗，争斗的动作就会掀起数米高的水幕，在一瞬间吞噬靠岸的房屋和人类。所以莉莉娅大人为了彻底平息那片海域的骚乱。我们三个人一同前往那个地方，把海底的海兽一只一只地揪出来杀死。虽然也整出不小的动静，但好歹那以后附近的居民们再没有海兽之危。

　　“那时候饲主大人可帅了，有一只海兽的实力与其他海兽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当时莉莉娅大人因为力竭暂时失去了战斗能力，我化身巨兽形态和那只海兽纠缠许久，把那只海兽打入濒死的状态之后，它居然会装死！在我上前查看它的状态时突然张口，我躲闪不及，被它的尖牙咬中血流不止……我只好变回人形，和莉莉娅大人相互搀扶着远离那只海兽，但它对着我们穷追不舍，利爪就快要朝着我和主人的位置猛拍下来……

　　“所幸那时候饲主大人在身边，你在眨眼间飞到空中，用手里的法杖引导雷电击穿了那只海兽正在下压的手掌，它因为剧痛缩回自己的身躯，为我们转移阵地争取到了不少的时间，但饲主大人并没有因此停止攻击，而是飞向那只巨兽的头颅，用第二道闪电戳瞎它的右眼——不得不说，饲主大人战斗起来时的确干脆利落杀伐果断。失去一只眼睛之后，那只巨兽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一头栽进身下的大海里，激起千层的浪花，那些海浪翻滚而起形成一圈壁障将那只海兽包围其中，饲主大人则站在壁障之巅，猛敲自己的法杖，随后一道雷电从阴云遍布的高天急冲之下，正中海浪的靶心。

　　“那之后最后一头巨兽也没了动静，饲主大人这才帮我和主人做紧急的包扎和防护，要不是有饲主大人在，或许我和莉莉娅大人就要中道崩殂了！”

　　饲主大人安静地听我说着曾经的故事，见我言毕，小抿一口手中的果汁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只是作为家人最基本的职责而已，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丢下你们独自逃跑的种类？”

　　“但那时的饲主大人的背影的确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真可惜现在莉莉娅大人不在我们的身边，真想等某天主人回到我们身边后，再来海边一起看海啊。”我将剩下半瓶果汁一饮而尽，“我们也该回家了，或许早处理完那些事物，我们就能早些见到莉莉娅大人。”

　　“你又开始着急了，总是操心那些公务事，能够休息的时候就应该认认真真的休息。”饲主大人转身背靠在护栏上，手中摇晃着那瓶饮料，全然不像是想要离开的样子，“你不觉得眼下的场景很像某个故事吗？”

　　我环顾四周，这艘停在无垠大海中的渔船上只有我和身旁的饲主大人，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最多只有二楼船长室内的那些仪器偶尔改变自身的灯光，让这艘船本身算得上有在变化。

　　“这么说不确切，不是《米伦通史》里的故事，而是《异世界神话》里的。”

　　“《异世界神话》？”我努力回想着那本厚重的书里都记载过什么故事，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神乎其神，很喜欢塑造一些至高无上的神明的故事，所以我对那本书完全没有兴趣，它的每一个故事都像在挑战莉莉娅大人的权威，但是小狐狸好像很喜欢，她这么一个小个头孩子，没见过曾经我们把世界翻天覆地的场面，所以对里面那些毫无缘由的故事充满了好奇，每次读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故事，就会拉着饲主大人给他讲，饲主大人也总是会不厌其烦地称赞“克萝萝大百科真厉害”然后摸摸她的头，明明我每年都给饲主大人的房间更换新书，他都没有因为这件事奖励过我，呜噜噜噜……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点头绪，我记得小狐狸讲过的故事里的确有那么一个和眼下的处境有些类似。

　　“‘诺亚方舟’？”

　　“正是。无垠的大海淹没了目光力所能及的一切陆地，乡村、小镇、城市、国家、荒原、山脉……大海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皆沦为混沌的潮汐，唯一能够落脚的就是这艘渔船。曾言诺亚将每一种物种都携带了一对用于在船上繁衍，好在未来的新世界再次形成物种多样且稳定的局面，但我们不用这样。”

　　“饲主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觉得这艘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依偎在这一隅地里，欣赏日升月落，阴晴圆缺，没有世间的条条框框约束着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做，就算释放内心野兽的本性也没有外人来对着你指指点点，无需压抑自己的本心，一切的行为都有它存在的道理。直到洪水褪去，迎来新的生命轮回，我们称为新的大地的主宰，在上面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园，那时只有两个人的大陆会略显空旷，但说不定几年之后，就会有属于我们的新生命诞生，来填补内心的那一块空缺。”

　　“属于我和饲主大人的新生命？真是浪漫的故事。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发展。”

　　“我说得可不仅仅是故事而已。眼下不正是故事的开头？只要你愿意，我们完全可以把刚才所说的变成现实。”

　　“可……可是圣殿还有……”

　　“重要如圣殿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早就厌倦日复一日的文书工作了吧？现在岂不是抛弃它的最好时机？”

　　“抛弃圣殿？

　　“独占饲主大人？

　　“和饲主大人开创新的世界？”

　　“就是这样，你难道不期望发生这种事情吗？”

　　“我……我期望……”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快要到听不见的程度，“我想要过肩无重担无忧无虑，和饲主大人如胶似漆的生活。”

　　“但圣殿的工作真是太烦人了，要是有办法永远都不去管该多好。”我抓起他的手握上我的脖子，“审判长的位置太过沉重，饲主大人不如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杀了我，杀了世上唯一的半星痕，再把我以真正星痕的姿态召唤出来，这样我再不用去烦恼那些纠缠着我的事物，永远都是饲主大人身边的宠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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