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问完那问题，怔了两秒，两秒的寂静中，他仿佛看到了他生命的尽头——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里，他穿着纯白色的束缚衣被捆在床上，因为刚刚打完镇定剂，正瞳孔溃散地望着天花板流口水。镜头拉远，他身处孤岛；交叉剪辑，承太郎正坐在自己豪华的书房里怡然自得地抱着一只他没见过的海豚抱枕，和他看不清脸的什么人愉快地交谈。那副愉快的模样，正和眼前承太郎的脸重叠在一起；他又猜测，自己现下的表情，八成和孤岛上精神病版的那位也没什么区别。

……他会因为愚蠢被甩掉的。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为什么会问出那种问题？！

傻呆呆地，他望向承太郎，想要找补却难以组织语言，结巴半天，一个完整的字也吐不出，模样像极了缺水的鱼。

承太郎看着他那反复开合的鱼嘴，思忖一阵，开口时语气犹疑：

“你认为迪奥和我哥哥——”

“——我、我认为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对不起！”

所幸赶在承太郎把他的弱智发言复述一遍之前，他找回了语言机能，道歉一出口险些破音。牵动嘴角，他笑得突兀而僵硬，圆场的同时，亦在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肯定是因为电影看多了，搞得想象力有点没谱。一不小心就变得像个电波派……你知道阴谋论的形成原因吗？就是给偶然发生的事件强加因果，导向自认为有逻辑的负面结论……身为律师，其实不应该犯这种错误，我会——”

“如果那不是你的想象呢？”

“……诶？”

“反思”一词还未说出口他便被承太郎打断了。提问干脆利落，语气坚定，没有歧义也没有咬字不清，对比之下，他那呆滞的回应像是蚊子叫一般轻微。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变得呆呆傻傻，这般呆傻可不能流畅地接上承太郎的玩笑话。他知道自己应该绞尽脑汁想点有趣的回答来博承太郎一笑；可在为他寻找俏皮话之前，他的大脑先一步寻找起了承太郎脸上与玩笑相关的痕迹。接着他挂在嘴边的笑容开始逐渐消失。因为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竟在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

别说开玩笑了。承太郎根本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转瞬之间，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语言能力又打了水漂。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他再次变成了只会眨眼的关节不可活动木偶。

“不是……什么？”

承太郎刚刚……问了我什么？

没有留给他把在银河系外巡游的大脑塞回颅骨里的时间，也没有对他的呆傻做出任何评价，承太郎只语调沉静地追问：

“你会怎么办？如果他们都是吸血鬼的话？”

“如果——那我就——呃——”

“还是不要如果了。他们就是吸血鬼，我没有骗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承太郎不出海的时候会在大学兼任公共课讲师。工作能抽出来功夫的时候，他会看好课表，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上几节，每每和承太郎对上视线，某种隐秘的快感就会让他抑制不住地露出微笑。这会儿的承太郎就像课上的空条老师一样严肃。他们视线相对，他们的距离比任何一次课堂的时候都近，可他却笑不出来了。

承太郎老师不会撒谎。

可是——

“但那……不可能，吸血鬼……而且我们工作的时候都是白天——”

“今天晚餐里还有蒜末呢。”

“可是——可是，但从本源上来说，吸血鬼应该只是——”

“只是传说？”

“有、有民俗学文献曾经指出，吸血鬼文化，或者对于吸血鬼概念的想象，可能是脱胎于那个信息传达不发达年代存在的连环杀手所犯下的罪行……”

“那你觉得我在骗你咯？拿这种事情骗你？”

“承……”

承太郎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刹那间他连承太郎的名字都不再说得下去，心中急得蹿火，声带却像是被人打了个结，四肢尖端也开始变得冰凉。他想潇洒地一笑置之，想要表演一位能够识破承太郎的虚张声势、能够让眼前的场景在圆滑地调笑中落下帷幕的1940年代好莱坞风流男主角，但在承太郎施加的压迫感中，他只剩下动弹不得。

不可能、不应该、不现实，这才符合科学的道理，吸血鬼只是一种想象、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创作题材，这才符合他作为唯物主义者25年来的认知。见证了太多想象之结晶的人更能区分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别，作为想象的爱好者，他比任何人都更不信任想象，更遑论相信经典的想象会成为现实的一环——

“你不是已经把一切都推理出来了吗？无论我怎么瞒着你都没用？不然，你觉得我在向你隐藏什么？我为什么会突然问你关于‘永生’的问题？”

“因、因为……”

因为你在捉弄我。

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突然昏迷。而他更不愿意相信，承太郎会利用他的昏迷向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如同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迷路旅人，他依旧在执着而疯狂地寻找有关“捉弄”的蛛丝马迹；可是找不到、找不到、还是找不到。寻找的结果甚至是他在承太郎脸上看出了些许不耐烦。冷汗自他的后颈滑下，一定是他这张口结舌的模样消耗了太多承太郎的耐心——

为什么他的反应会让承太郎这么不高兴？

为什么承太郎会变得像在给他传授知识的大学老师？

为什么——

——因为是真的。承太郎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他的不信任是承太郎不悦的根由。

因为他们都是吸血鬼。

就像承太郎重复数次告知他的那样，其他人都是吸血鬼——

他几近崩溃地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别的答案。

阴谋论来自于为偶然的事件附加因果，他清楚他知道他明白，可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偶然如此密集地在今夜发生。就当他们还有个叫乔瑟夫的远房亲戚、那些饮料都是石榴汁、承太郎一次又一次的走神都不是因为什么事情分心而只是懒得搭理他好了。但他就是真真切切地昏过去了啊！承太郎说，“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其他人都没事，包括承太郎都没事，只有他，像被蜘蛛的毒素迷晕了的昆虫一样，像被吸血鬼盯上的猎物一样——

老天爷啊。

他觉得构建他世界的砖瓦正在一片片自空中剥离，摔得粉碎。

碎片溅起，将他的大脑割得四分五裂。

不、不、不可能，吸血鬼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也不应当和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有所关联。就算有所关联，也不会是在这种时候，不会这么突然，不会这么让人缺乏真实感——

“是你要先来招惹我的，花京院典明。我干脆问得直白一些好了。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变成吸血鬼，你愿意吗？花京院律师？”

“我……”

……到底被问了个什么样的问题？

……这还是他熟悉的语言吗？还是说这是某种……会不会他的耳朵里有一条翻译鱼，这条翻译鱼生病了，所以他听到的话才会这么怪异失常？

“一起变成吸血鬼”？

和承太郎？

……他们是在环球影城里玩角色扮演吗？

变成诺斯费拉图、变成德古拉、像《精灵旅社》里的小男孩那样，变成一家子吸血鬼中的一员？

“需不需要我给你拿纸和笔过来？”

他还在脑内排演自己版本的《精灵旅社》续集时，承太郎突然问他。他猛地回过神，眨巴眨巴眼，仍是一脸茫然：

“签、签契约吗……？”

却不期承太郎闻言，笑出声来：

“契约？没有——算了，那个可以之后再说。是要方便你做SWOT表分析利弊，律师先生。”

“利弊……”

“像你刚才那样。纸和笔更好整理思路不是吗？”

“但我……我……”

承太郎不愧是承太郎，提出的建议完全符合他平时的行事风格。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拿出SWOT分析自己要不要变成吸血鬼只会让荒诞之色彩更浓，他也完全不认为自己此刻有把利弊罗列清楚的能力。更何况——

“我不需要分析利弊……”

他望着承太郎嗫嚅着回答。利也好弊也好，没有关系、没有意义，就如同他没有选择。

“……我只、只想问个问题……”

“请讲。”

“可以带上我爸妈吗……？”

“……啊？”

承太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忙咽了口唾沫，努力整理思维：

“像、像我刚才说到的那样，当然，我还没征求爸妈的意见，但要是可以的话，也想有爸爸妈妈一直在身边……”

“那你的意思是——”

“你说我长不大也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太勉强的话……”

“你愿意变成吸血鬼？”

“呃、吸血鬼需要律师吗？”

“……应该也需要吧？”

“那就好，那就好。……对不起，我会不会要求太多？啊，如果爸妈不行的话，我得想个办法跟他们解释……当然也可能在父母眼里我本来就永远都是个孩子的样子……”

“……花京院。”

“那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我的异常。可是、可是白天不能活动的话怎么办？他们会担心我晚上出去做什么坏事……”

“花京院——！冷静点！”

两手掐住他脸颊两侧的肉，承太郎逼迫他中止漫无边际的思考，皱着眉头摆正他的脸：

“你不打算先分析利弊了吗？”

“我为什么要分析？”

“洋洋洒洒讲了那么多弊病，结果这么快就决定了？”

“你要跟我一起变成吸血鬼，我考虑弊病干什么？”

“哈？”

“如果成为你的家人的代价就是变成吸血鬼——想到要是我死了你还会遇到木京院典明、草京院典明，就无法忍受——永生，能和你一起的话，当然要——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舌头，好像变大了一倍——我——”

喘息中断话音，大脑和舌头打得不可开交，他作为裁判暂时无法决出胜负。咬住下唇以让新鲜的痛感刺激他抓住现实的线索，对着大脑丢出一张红牌，他深吸一口气，道了句“在下冒犯”，亦抬手紧紧捧住承太郎的脸，大声问道：

“你有没有在对我施加什么吸血鬼的迷惑法术？”

“法……我干嘛要用法术？”

“因为我、我现在像发了烧一样脑子迷迷糊糊，完全不是我平时那个样子。我想事情都想不清楚，或者说，我知道都有哪些弊端，还可能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我都不想去考虑，如果你说要和我一起永生——”

“你这个样子，还需要我用法术？”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夸你讨人喜欢，‘小典明’。”

“一点、一点都听不出你在夸我。”

“我还是给你点时间冷静一下——”

“我不需要冷静！我、我也不想，停下来消化什么。我不知道。我搞不清楚……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在拿我取乐？”

“没有。”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猜测的也都是真的。那么没谱的猜测都是真的。”

“……唉。我知道突然告诉你这些很难让你面对，”

承太郎脸上浮起抱歉的神色，

“但没错，虽然可能会和你以为的有所出入，不过从本质上来讲，是的。都是真的，都是吸血鬼。迪奥和乔纳森已经一百六十岁了。”

“诶……”

“乔瑟夫和西撒也一百了。”

“怪不得……那、那你呢……？”

“我还年轻。我确实只比你大一岁。”

“……还好。不然我更会觉得在你面前没有立足之地了。……真的没在骗我？真的？……你骗我我会生气的，我绝对——”

“没有。”

“那、那——啊，果然还是很难相信——但——”

“其实不着急。可以睡一觉再考虑伯父伯母怎么安排，把他们带上当然没问题。只不过，”

握住他的右手腕，承太郎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吻了吻他的指节：

“让迪奥知道可能会无限延长你的审核期，要做的话就趁现在。只需要我咬你一下，再和你交换些血液，你就可以变成我的仆从，直到永远。怎么样，花京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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