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如这世间存在天堂，天堂必然出现在此刻；如这世间有天使降临，天使必然正站在他面前，看也不看地用海豚毛绒拖鞋的前端一扫他的手肘，使他当即失去了平衡，却又在同一时刻指示白金之星悄然从卡座下钻出，托住他缓缓放在了地上。

直至紧绷的肌肉松懈、酸痛感传遍全身，花京院才意识到为了隐匿自己的存在，他方才究竟费了多大功夫——以他这副因长期过量社畜而运动不足的身板，他足足做了将近三分钟的平板支撑！

但如今的他不必再承受苦难：承太郎来了，影厅太平了；承太郎来了，青天就有了。尽管他并不清楚承太郎究竟能使出怎样的手段打破眼前的局面，他仍像是个被劣绅欺压多年的贫民终于遇到了新上任的县长大老爷，伸出双臂牢牢圈住了承太郎的小腿。

半边胸口贴在影厅地毯上，此刻如同贴在承太郎的胸前一般令他安心。承太郎的毛绒拖鞋扫在脸上很软，承太郎的小腿抱在怀中坚实无比，承太郎不是他在崩溃中产生的幻觉。他的战斗天使来得这样及时，幸福感让他眼冒金星。他想要，他得到；他需要，承太郎就真的来了。

“——搞什么？搞你没搞过的。怎么，第一次见？”

然而迪奥的声音如压路机一般，“轰”的一声撞破了他的幸福与宁静。他听到乔纳森连忙阻拦：

“……迪奥！别乱说！”

可乔纳森越是拦着，迪奥似乎就越来劲，嗓门都提高了些：

“乱说？乱说什么了？他是不是没搞过？”

“你怎么知道承太郎有没有搞过！不要拿这种事情当话题！”

没错没错乔纳森先生，说得很好！不愧是承太郎认定的“家族里唯一的绅士”——等下。诶？承太郎没搞过吗？

承太郎和自己一样都是童贞？

明明这样美丽、这样充满了魅力的一个人？

花京院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承太郎的脸。光线与帽檐的共同作用下，承太郎的双眼蒙着一层暗影，但从那不住抽搐的嘴角推断，承太郎现在可没什么好的情绪。

“谁会看上这个大猩猩啊？海星吗？”

迪奥仍在不依不饶。乔纳森着急起来：

“迪奥！你再这么说，晚饭就——”

“我可没在瞎说！我能闻出来，童贞的血味——”

“——欧拉！”

怀中抱着的小腿骤然绷紧。

距离花京院两米附近刮过一霎狂风。

迪奥撞上碟片架的瞬间，嚎叫与轰然巨响让花京院不禁缩起了肩胛骨。“WRYYYY”——！他那向来衣冠楚楚、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失态的优雅的大老板如野兽般咆哮起来，而乔纳森的惊呼在混乱中响彻了整个影厅。世界与白金之星猛一撞拳；气流似要把他掀起，身下的地板都在震颤，天花板上吊着的舞台灯开始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掉落。——别这么生气！沿着承太郎的小腿又向上抱了抱，花京院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贴在了承太郎腿上，试图以此将他的意念传达给承太郎。他担心这两个他认识的最强斗士打到上头导致房屋受损，更担心承太郎会在争斗中受伤。

慌乱之中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他身边。他侧过头瞥了一眼，竟是那套从架子上跌落的《蓝丝绒》的胶片。他立刻松开右手，半是挂靠着承太郎，半是揽过胶片将其护在了身下。这可是《蓝丝绒》啊！大卫·林奇的所有杰作中他最喜欢的作品，20岁出头的时候他好容易在电影节上抢到了胶片版本，他还记得他一个人在座位上因影片带给他的迷幻感受激动流泪的瞬间。流媒的质感和胶片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他真的很想和承太郎一起看看这套胶片——

“不许打了！要打出去打，别破坏设备！打完今天谁也不许吃饭！”

“你别拦着我，JOJO！老子今天非弄死这个小鬼不可！”

“迪奥·布兰度！”

“……不用。我不想跟你打。”

承太郎给出的回应冷静到让花京院大感意外。

也不止他一个人感到意外：两秒前还在张牙舞爪的迪奥、忙着拉架而喘不匀气的乔纳森，这会儿瞬间都没了声音。白金之星回到承太郎身边，在花京院面前蹲下，取走胶片盒放回了离承太郎最近的收藏架上，两米已是极限。花京院一路看着，一路忘了眨眼。

难道说，承太郎住手的原因是——

“吭？不打了？怎么了？被我说中了？理亏？”

——布兰度先生！

上帝啊佛祖啊。他还能指望迪奥什么？原来迪奥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得理不饶人的辩护风格，不是只有在法庭上才会展现出来啊？

“迪奥，够了！”

“他把我脸打破了，JOJO！”

“我等会儿上去给你敷药。别净捡着年轻人欺负！也不看看你多大了？”

“谁欺负谁？啊？谁欺负谁？我欺负他？JOJO，你别仗着他小整天拉偏架！等会儿我非得跟他那个什么男朋友好好揭露揭露，我得让那人知道这大猩猩的真面目——”

不用跟我告状，布兰度先生！

我知道承太郎的真面目！

天使，是天使！

“好啊。告呗。我还在找他呢。”

承太郎的态度几近超然，噎得迪奥竟一时没接上话。盛赞承太郎出众的情绪控制力的同时，花京院不禁有些疑惑：找他？他不正挂在人家身上吗？

他再次望向了承太郎，却发现承太郎亦短暂地同他对视了一眼，只一眼就足够意味深长。他怔在了原地。

“你们见到花京院没有？”

下一秒，他听到承太郎抬头问道。等等，承太郎——为什么要突然提到我的名字？！

“花京院？哈？花京院？他来干嘛？他不在律所加班来这里干什么？”

——你是鬼吗，布兰度先生？！我当然加班了！只不过我连午饭都没吃就拼死把活儿干完了！

承太郎一咂嘴：

“你老糊涂了是吧？我说了他今天要来。”

“你不是说——啊？咦？——花京院？花京院？！是花京院？！啊？什么时候？！”

迪奥大叫起来，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冲击，连打架的事儿都瞬间忘了个一干二净。乔纳森有些跟不上状况：

“什么？什么？……‘花京院’，是吗？承太郎的意思是，你男朋友就是花京院？”

“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中，有什么问题吗？”

承——太——郎——

一时间说不上出于震惊还是出于喜悦，花京院浑身打颤，连刘海都哆嗦起来。虽是以反问作答，承太郎的语气却十足坚定有力，仿佛“过不了多久花京院典明和空条承太郎就会结婚”应是某种世间的真理。他不得不憋足了劲儿才能忍住喉间即将因为灵魂出窍而泄出的呻吟。有些人死得充满遗憾，有些人死前面露微笑，而他正是后者。可以了，够了。这辈子这个日子就过到这里，值了。

“花京院……我好像见过。是那个之前和你一起去摸摸茶的年轻人对不对，迪奥？瘦瘦小小的那个？”

……嗯？瘦瘦小小？

乔纳森先生，您是这么认知我的吗？虽然和您，还有承太郎比起来，我确实没那么强壮——

“就那瘦皮猴。”

这就过分了吧布兰度先生？！

“不许那么说人家！怎么说也是个挺帅的小伙子。和承太郎应该也很般配呢。你找不到他了吗，承太郎？”

“是啊。正好有个海洋法相关的问题要问他，结果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可能在什么地方忙着做‘平板支撑’吧。”

竟然重点强调！合着承太郎还真是把他的窘态看了个一清二楚。

“平板支撑？”

乔纳森不明所以。承太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无所谓。我再去找找吧。——你们俩，”

从裤兜里抽出手，承太郎绕着指了两圈整个放映室：

“收敛着点。上次把实验室的紫外光设备借给佣人一照，你们俩那座位上全是……啧。”

全是什么？

……嗯？紫外光设备？

乔纳森明显一愣，旋即语无伦次起来:

“呃、承、承太郎，好好的干嘛要拿紫外光……”

“我就说我今天得弄死这个小鬼吧？！”

“没准你借题发挥！再说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把自己的欲望推卸给别人是绅士所为吗？”

“迪奥！”

“不肯承认吗？JooooooJo？”

——“唉”，承太郎这次的叹息货真价实。趁着迪奥和乔纳森忙于斗嘴，将左手插回口袋之前，承太郎朝着他轻轻勾了勾食指。他立刻会意，补上了不觉间松懈的劲儿，再次牢牢抱紧了承太郎线条优美的小腿。没有与他对视，承太郎只是嘴唇翕动，以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迅速而低沉地念道：

“白金之星·世界——”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察觉不到时间出现了罅隙。

理论上来说，在他抱紧承太郎的小腿后，到他一屁股跌在放映室外十米远的走廊地毯上之前，他应该没有机会产生任何多余的感受。

可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承太郎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确实看到了某种幻象：

从阳台看出去能望到金字塔的度假小屋里，太阳也变得慵倦的午后，他和承太郎相拥而卧。热带季风卷裹潮湿气息，与阳光一并穿过雕花栏杆钻进屋内，拂动白色的纱帘，拂动承太郎额角的那一缕卷发和承太郎长长的睫毛，有些名为“永恒”的东西在他心中骚动。他伸出手去抚摸承太郎的脸，却看到自己的指尖正变得越来越透明。不知何时他身处圆月高悬的夜，窗外是聒噪的海。那张床上只剩下承太郎一个人了。

而他变成了一种他难以言状的存在。

承太郎强壮的身躯微微蜷着。在那张并不宽大的床上，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竟尤为脆弱、单薄。

他竟然连给承太郎盖上一层凉被都做不到。

海浪吞噬他的呼唤：

“承太郎……？承太郎——”

尾骨狠狠撞向地面，发出“咚”的闷响，疼得他不禁“诶哟”一声，又立刻被承太郎捂住了嘴。回过神来时他四下望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出了放映室，正是站在承太郎身后的白金之星在五秒的时间暂停里，以最快的速度在把两人一并捞了出来扔在了走廊上。——他得救了。

消化现实的过程中他瞪大双眼，心绪在承太郎的掌下逐渐平静。忽有惨白的月夜拂过他的脑海；他一愣，霍然把承太郎扑倒在地，法皇的触手自身后窜出，将承太郎捆了个严严实实。他急切地抚过承太郎的嘴巴、鼻子、眼睛，拇指和食指下滑，捏起承太郎脸颊的肉反复揉搓。旋即他停了手，望向承太郎的瞳孔，望了不知多久，时间几乎要在他的慌乱中又一次暂停。直至他终于通过触感确认了承太郎正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可以和他以人与人之间的方式进行交互；直至他在那双满是困惑的碧绿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喘着粗气的倒影，进门之前精心整理过的头发此刻已凌乱不堪。

他这才慢慢地稳住呼吸。

“……花京院？”

承太郎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开罗的午后；月下的海。

——不对。他分明身处乔斯达家大宅。

他猛一激灵，如梦初醒，见承太郎正被法皇绑得动惮不得，连忙收回替身道起了歉。他扶着承太郎起身，拾起一旁掉落的帽子给承太郎戴上，想再说些什么实际的话，支吾半天却又一个字说不出来，不由得垂下头，乱瞟的眼神一时找不着落点。承太郎沉默一阵，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事。全家只有乔纳森受得了那畜生。他敢把你怎么样，我就十倍把他怎么样。”

“不，我不是在……”

申辩只说了半句就被他吞进了喉咙。承太郎在安慰他这个一整天都磕磕楞楞的傻瓜，他应当接受承太郎的好意，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羊。他抬起头注视着承太郎：

“谢谢你。……我只是……刚刚像是经历了一次《瞬息全宇宙》……我被吓住了。”

“哦？你在那个宇宙里变成了一只又大又漂亮的海星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愿意和海星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承太郎亦浅浅一笑：

“也不是不行。”

他心口一颤，再度语塞。承太郎收起笑容，换上那副他熟悉的严肃表情，继续道：

“不过我读到过一种理论。说是在某个宇宙里有过交集的两个人，在另一个宇宙里产生联结的可能性也非常高，且基本上必然会走向和其他宇宙不同的结局。所以就算其中一个宇宙吓到了你……”

此后的句子他不再能听得清。他看着承太郎的双唇在自己眼前上下开合，知道承太郎又不自觉地进入了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展露出来的“海洋生物学讲师”状态，暖意把他的耳道泡得发胀，让承太郎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承太郎能听懂他说的话，承太郎能接住他抛出去的梗。承太郎看到他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跑下楼来救他，不管是不是为了在迪奥面前保护他，承太郎宣布他们正在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他喉结上下滚动，嗓子干哑，未曾察觉自己已在倾身向前。他愿意下辈子真的变成一只大海星，只要这辈子的这个瞬间他可以和承太郎接吻。虽然这是他的第一次尝试、虽然他可能笨拙而可笑，但——

但他背后突然传来嘹亮的嗓音：

“哟！这不是那个谁——花什么来着？花京院呗？怎么来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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