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今天晚餐很好的哦！鹅肝做成冻糕以后配红酒腌过的梨片，塔塔是海鳌虾肉做的，拿了鱼子酱做点缀。蔬菜汤底是藏红花和时令海鲜……主菜有黑鳕鱼搭配家里自制的黑松露酱，还有蓝龙虾是拿柑橘黄油低温烹的。加了一份斯特罗加诺夫牛肉，因为乔瑟夫和西撒想吃。哦对，榛子脆饼干也烤了一大盘，现在还在做覆盆子挞。要是你们也在就更好了。”

“一起露营也没有很差啦，Madre。我们还有煮咖喱饭。”

“那带的炭数量够吗？烤串会不会不够吃？”

“不会啦，买了很多。仗助他们现在在烤牛排，米斯达在串鸡腿肉和大葱。”

“特莉休呢？”

“和由花子一起泡温泉。”

“那确实蛮快乐的嘛。安全吗？”

“Madre——”

“好啦，好啦。我就是问问。替我们和大家问好哦。”

“嗯哼。对了，Madre，我捡到了很有趣的化石——”

“手机给我，JOJO！——喂，乔鲁诺！能不能看到我？给我看看你的——耶？他挂了？JOJO，他怎么挂了？乔鲁诺？！”

“山里信号不好吧。行啦，别打扰孩子们玩。吃饭吧。”

明显是想要快点堵住迪奥的嘴，一手取回手机，乔纳森另一手迅速塞了只小面包到迪奥嘴里，顺便揉开了迪奥拧着的眉毛。迪奥咕咕哝哝的抱怨声中，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乔纳森打了串字，抬起头时，冲花京院抱歉地笑笑：

“已经让乔鲁诺明天带仗助回来一趟了。乔鲁诺虽然也没问题，但仗助出手还是要更快更稳一些。不好意思啊，花京院君。”

“——没、没事的！小问题而已，乔斯达先生！”

哪里受得起乔斯达家家主本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口道歉，光速从神游中抽身返回，“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食物，摆出职业讼棍预备役的精气神，花京院扯起一动就疼的嘴角、扶住贴有纱布的鼻子，拿出对待大客户的态度，赔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肌肉弧度，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温文尔雅、人畜无害：

“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都怪我太笨手笨脚了。这下还得劳烦您和仗助君来帮忙，也给承太郎添了麻烦。我才要感到不好意思呢。”

“伤口感觉还好吗？要不让医生等下再给你看看？”

“医生？大晚上——呃，哦，不用、不用。就一晚上而已嘛。”

他险些忘了乔斯达家完全有实力拥有专门的住家医生。但乔斯达家有，和他能腆着脸享受对方的服务是两码事，目前为止，花京院还不确定他有这般登堂入室的资格，否则或许他也不必如此辛苦地，在唇部受伤的状态下还要保持微笑了。

左手拇指用力抠住了餐刀的刀柄。鹅肝冻糕吃起来没什么味儿，他切了一块蓝龙虾。

梗着脖子，他控制着自己没去看承太郎对此有何反应。不能对视，对视就会惹人起疑。

却听迪奥哼了一声，就着酒咽下最后一口面包：

“你就是被大猩猩打了吧？”

他一怔，露出疑惑而犹豫的表情：

“大猩猩？您是指？”

——注意，此处要学会装傻。反应太快会显得他过于熟悉此处的能指与所指，就会让人怀疑他是否早已知情，是否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过，而很明显，乔纳森·乔斯达和迪奥·布兰度都不是傻子。此时应停顿两秒，摆出一脸的恍然大悟，再搭配上薄荷巧克力味的清爽笑容：

“哦，是说承太郎吗？哈哈，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外号啊！不，都是我自己的原因。不如说承太郎还帮了我很大的忙。听到我在浴室里摔倒，马上就跑来查看，处理伤口的手法也很细心。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希望这个话题不要再继续了。“好好的一个人，在乔斯达家绕了一圈，莫名其妙就骨折了”——原因解释起来既耗费口舌又令人羞耻，不如找个理由圆过去拉倒。书上说了，只要自己做事扪心无愧，剩下别人怎么解读这个理由是别人的课题。作为在遇到承太郎之前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半边缘人，在“如何于社交场合中沿袭阿Q精神不让自己过度内耗且显得人模狗样”这一点上，花京院愿意相信自己是专业的。

可也不知究竟算是职权骚扰还是单纯摆谱，迪奥似乎根本没打算在他面前发挥社交情商：

“我也没说这是大事。我就问你是不是被大猩猩打了。”

“——不是的，布兰度先生。我说了不是了。难道您打算替我报仇吗？”

句子变短，语气词删除，态度坚定，爽朗地笑着问出的问题有点难听，抠着刀柄的拇指也有点疼。保持笑容许久，他本已适应了伤口传来的疼痛，一遍遍地听到迪奥当着他的面称呼承太郎为“大猩猩”，他的嘴角还是有些绷不住。好在迪奥下一句追问刚吐出一个音节，乔纳森便在餐桌下给迪奥来了一脚，让他那平日在律所里风度翩翩的大老板“嗷”一声叫唤后闭了嘴。不然凭他这二十多岁的青年志气，他的确需要担心再几个回合之后，他的笑容就再也爽朗不起来了。

虽然承太郎看起来早已习惯了那称呼就是了。但做男友的，可轮不着他来和承太郎一起习惯，对不对？

这家人也真是奇怪，花京院在心中暗道。几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他不知已听了多少种相互辱骂的方法。别说辱骂，这家人之间打架都已经打了几场了？

贵族家庭的相处方式可真是神奇。

真是他完全没了解过的领域。

……对了，这酒是什么酒来着？佣人上菜的时候给他介绍过，一长串专有名词听得他头晕眼花。应该很贵，但是没味儿。和鹅肝冻糕一样，还是没味儿。

两米开外，承太郎低头切着黑鳕鱼，忽然开口：

“要说谁有责任，乔瑟夫和西撒才逃不开啊。”

“啊，那个也没关系——”

没想到承太郎竟还因为他无辜受伤憋着一口气，偏偏在这时候提了这茬。他立刻看过去，再次挂上微笑，刚说了半句话想要平复承太郎的情绪、熄灭餐桌上将燃的战火，坐在承太郎对面的乔瑟夫已急吼吼地喷起了榛子碎饼干渣：

“我和西撒？我们又干什么了？”

“你吃饭怎么这么脏！——你以为花京院脸上的小伤口哪儿来的？”

“不是在浴室摔的？”

“我浴室是什么地雷阵吗把他炸成这样？”

“是我们打架的时候炸碎的灯。是我们不对，JOJO。”

西撒在一旁解释道。可乔瑟夫并不服气：

“他可能把镜子啊隔断啊之类的撞碎了啊？”

“镜子和隔断碎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你和西撒打架害的，要道歉也轮不到乔纳森和花京院道歉。——喂！你别喷我盘子里！”

“那——”

乔瑟夫不情愿地咽下饼干，撅了噘嘴：

“那你要我怎么样哦？都已经叫仗助明天来帮他疗伤了呀？”

“那也是乔纳森叫的又不是你叫的。这么大的人了，好歹学会说句对不起吧！”

“那就对不起嘛。对不起咯，小典明~！哎，这个开心果慕斯我还没动，你要不要拿去吃？”

想要缓和事态却一直无从下嘴，没成想乔瑟夫突然转向自己，倒给了花京院开口的机会。来不及塞下两分钟前就已经插在叉子上的蓝龙虾，他赶忙摆摆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也还没吃完。倒是——”

他扫了一眼承太郎的点心碟：如他所料，承太郎碟子里的开心果慕斯早就渣都不剩。抓住机会，他与承太郎对视一眼，回过头时微笑着补足后半句话：

“承太郎应该会想要再来一份吧。——可以吗，小姐？”

他侧过身对斜后方的佣人道。佣人点点头即刻离去，而他的余光之中，未见承太郎做出任何以拒绝为目的的回应。分明片刻前还和哥哥吵得不可开交，他的一番话过后，承太郎竟然就这样沉默着安分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超能力，是不是？“哄哄承太郎大王”。

他悄悄瞥了一眼餐桌下方。

法皇的触手在桌布下散发着荧荧绿光，悄然缠上承太郎的脚踝，触手顶端探进了承太郎的牛仔裤裤脚。任他在脚踝附近绕圈打转，沿着小腿盘旋向上，承太郎整个人只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唯独敛起了锋芒，再次开始默然进餐。

白色的帽子、白色的毛衣，因咀嚼而鼓起来的脸颊，藏着些恼然的神情。真可爱，花京院想，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后，承太郎吃饭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头赌气的北极熊。也怪不得他在这种时候大开染坊：今晚正是他撬动了承太郎的情绪开关，自从两人一同回到书房，承太郎的情绪控制就越来越难。他真想去摸摸承太郎的头发，顺势摸向承太郎的后颈，再用手指轻推承太郎的侧脸，哄着他的北极熊来和他接吻。他现在唇角撕裂、鼻梁骨折，左脸颧骨上方软组织挫伤，估计还有轻微脑震荡。但能拿这些换一张承太郎的亲亲券，天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值当的生意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够本，乔瑟夫便像不认得“见好就收”四个字似的，发出了夸张的啧啧声：

“呀——年轻人的恋爱就是好啊！小典明有注意到承太郎喜欢吃开心果口味哦？”

法皇触手缠着的小腿肌肉骤然绷紧，花京院也跟着心脏猛然一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承太郎大概率快要把手里的叉子掰折了。多少看出来了承太郎对乔瑟夫没什么耐心，赶在承太郎把盘子丢到乔瑟夫脸上之前，花京院抢着答道：

“当然！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作为‘在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对象，我认为这些算是基本常识。何况我非常非常喜欢承太郎，很自然就会记住这些了。”

前半句说给所有人听，后半句说给迪奥听，整段话说给承太郎听。虽然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他认为自己的答复堪称完美。谁知乔瑟夫居然还没打算放过他：

“小典明，我还没听细节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呃——这个说起来就……”

“想听八卦就去买《周刊文春》啊死老头，还要不要别人吃饭了？”

法皇的安抚能力到底有限，承太郎终是不愿再忍，抬头骂了一句。这一骂倒让乔瑟夫来了劲儿，他立刻眯起眼，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

“呀，害羞了，承太郎？”

“哈？！”

“承太郎看着面瘫，其实也会有害羞的时候哦？看来你也是会喜欢人类的嘛？快告诉我，你们到哪一步了？有没有——”

“——乔瑟夫！适可而止！”

忽闻一声斥责乍响，裹着金色波纹的芦笋亦以迅雷之速击中乔瑟夫的额头，激出了今夜第二次“嗷”之惨叫。早有预料似的，西撒叹息着竖起叉子将芦笋接住，手腕一旋，又将芦笋丢进了乔瑟夫大张的嘴里。原是乔纳森再次出手，止住乔瑟夫口无遮拦的同时也止住了承太郎即将到来的暴走；大家长发威，一家人顿时颇有默契地休战停火，各个像突然切换了人格似的，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饭。

作为场间休息，配合着乔瑟夫吐舌头认栽的表情，花京院朝着乔纳森送上了一个意表感激的微笑：

谢谢您，真正的绅士先生；

但和您这一家子吃个饭也太累了，老天爷啊。

赶在笑容变得疲惫之前，他及时拿冷掉的蓝龙虾占住了自己的嘴。不断用触手抚摸着承太郎的小腿，他半是想要以此表达安抚之意，半是想要借与触手共享的承太郎的肌肤触感，来疗愈他被折腾得够呛的心灵。不过，被折腾得够呛也算是物有所值：如今他有勇气试探着找个借口，用法皇摸摸承太郎的小腿了。再过段时间，他应该能亲自上手摸摸看了吧？

挺好。凡事利弊一体两面，今夜受伤惨重但收获颇丰。只不过——

只不过这作为主菜的蓝龙虾，也依旧还是没什么味儿。

花京院在心中暗暗叹息。

25岁之春，花京院典明第一次来初恋男友家参加家庭聚餐。聚餐开始半小时后，他确认自己得了一种形而上学式的味觉失灵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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