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4

　　手术帽、口罩、带血的手套

　　心电监护仪两个节律完全不同的报警音。

　　两张病床，蓝色的布将血液衬得发黑。

　　这是十六个月前。而这时的我，正在研究所里的手术室。

　　我长吸一口气，看着亚克力玻璃外那个军大衣也遮不住丰满曲线的妇人。名为“可可利亚”的元帅，逆熵西伯利亚分部现任的一把手，正为了她的两个宝贝女儿，死死盯着我看。

　　再盯着我也没用，那蓝头发的小女孩已经基本没救了。她不知从哪里带来的、突破我认知的融合崩坏兽技术的全部文档，以及相应的半自动化临床设备，或许救得了那个姐姐，但绝对救不了这个妹妹。

　　被一辆车撞上，后背再碾在墙上……天哪。

　　“四根胸椎，两根腰椎，能救下来完全是突破外科根基的事情。”我隔着麦克风，尝试控制出一个得体的语气像面前这个有些阴沉的妇人解释，“萝莎…萝，噢，是‘莉莉娅’对吧？我知道她对您很重要。但是往好里想，姐姐起码活下来了，您在萨马拉还有一孤儿院的孩子等着您履行母亲的责任。”

　　“这是命令，你只管照做。”

　　“……”

　　“——那我需要人手，”我揉着太阳穴，“我是有临床经验，但我更多是个生物化学的研究员，我需要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

　　“不行。”可可利亚摇摇头，“咱们批准能知晓这些的只有你，和你那个助手。”

　　“拜托，这是在救人，在救你女儿！”

　　“很抱歉。”可可利亚摇摇头，“我已经把你要的参考文档、你要的辅助设备都带来了，你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潜力，关系重大，不仅仅是能救人这么简单。”

　　堂堂逆熵西伯利亚的统领，这种事竟然还需要别人的批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质疑这一点，吩咐助手托卡洛夫给姐姐缝合伤口，自己则脱下手套准备出去面谈，不料一根带着血污的白色尾巴缠在了我的手上。

　　“喂！放开！！”

　　我看了眼旁边的显示器，在女孩尾椎的周遭，密度极高的肌肉不知何时已经疯狂增生到了一定规模。

　　“麻醉怎么会不够？！”

　　『救她………』

　　那粉发的女孩，清泪从眼角滑落，两根指尖艰难地轻颤着想要抬起，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这根才接上不久的尾巴，无比坚实有力地缠在我的掌心里。

　　我怔怔着没有说话，只听见托卡洛夫反应。

　　“丙泊酚，80mg，推！”

　　『救…救……』

　　“你妹妹没救了。”我开口，以无数次向病人家属们宣告的那种职业化口吻，虽然我不知道这女孩能不能听见。

　　『救！救……救……』

　　像是完全没掌握语言的婴儿、迫切地闹着别扭、表达着诉求那般。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失焦，唾液跟泪液一起不受控制地流出。

　　『救……』

　　“妈的，再推！”同事的声音突然让我觉得有点烦。我扯开嗓门埋下脸对她喊着，宛如在吼一个听力不佳的老年人：

　　“她的脊椎断裂几根，中枢神经基本是坏死了！”

　　『救……』

　　再往后，我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喊的是“救”、还是“呜”或者“啊”了，连音节都算不上。只知道她在竭尽全力地抵抗药力，抽动嘴唇调用着嗓门，发出最低限度的呼唤。

　　『……』

　　可那尾巴仿佛不受神经系统控制，始终死死地将我缠住。好像用在人类身上的麻醉药物，对这套系统完全不起作用——也连带着宿主的一部分一起。

　　『……』

　　『……』

　　我不知道这一幕究竟哪里打动了我。是因为我从没被人用尾巴死死挽留过？是因为她的可爱连狭长的伤口、血污、病号服都阻挡不住？还是因为我从没被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用这样的毅力恳求过呢？

　　所谓医道，应当在秉持人道主义精神的同时作出足够理性的判断，但是这次……

　　“好，我们做。”

　　“缪！”托卡洛夫开始阻拦我，而我回头望了一眼玻璃外噙着泪的女人。

　　“我们做，反正后果可可利亚元帅承诺过她会承担。”

　　可可利亚噙着泪向我默默点头。我手上的尾巴，也奇迹般在那一刻松开了。

　　手术的结果简直是个奇迹——虽然萝莎莉娅的也已经是了。

　　除了傍晚会定点犯困，莉莉娅·阿琳耶娃最终的身体状况和姐姐萝莎莉娅·阿琳耶娃几乎无异。被刷新了认知的我开始闭门不出，可可利亚竟然主动向我提供了当时的文档，让我参照着当时这俩双胞胎的手术过程，开始了自己的研究。

　　其实我还可以借这个人情债，要求那俩孩子来参与我的实验，说不定能大大加速研究进程。但是我总爱回想起那天缠住我手的白色尾巴，便没有去叨扰她俩。

　　听同事们说那个蓝头发的妹妹是个沉稳乖巧的女孩，粉头发的姐姐、那个在手术室执着恳求我的萝莎莉娅，反倒是个元气得不行、调皮捣蛋的傻楞熊孩子。这倒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应该去看看那俩小屁孩。”

　　当时参与了那场手术，或者说‘实验’、我的同事托卡洛夫之前去给她俩楼上的高年级临床预备班代了一周的课。每天回来那阵子除了骂咧那帮快二十岁的低能儿为什么听不懂，就是跟我聊他看到的那俩女孩。

　　“那个莉莉娅好像还没适应她的角，不知道走路撞上了多少个和她一样不长眼的学生。“

　　“那是萝莎莉娅。”我指正。

　　“噢，谁叫她俩长一个样。”托卡洛夫继续说，“反正每次都会戳伤别人胸口，怎么那些人个子都那么高……”

　　“是她个子太小了。”

　　我不再说话，如日常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敲着键盘写下最后一个main函数：

　　“答应我，如果这次巨噬细胞和外源组织的拟合结果还是不稳定，我们先放弃免疫系统的方向。”

　　“嗯…”托卡洛夫笑着摸着下巴，“那我就和你有的吵了。”

　　我摆摆手，按下了编译键：

　　“总之先看看吧。”

　　电脑的风扇开始呻吟起来，等待的漫长过程中，托卡洛夫又开始唠嗑起那俩小屁孩，而我除了装作疲惫和厌倦，自然再没有什么逃避的法子。

　　——但耳朵倒是竖着听。

　　“……有时候撞伤了就避免不了一场架，身体恢复得真快啊。她那看起来很乖、成绩巨好的妹妹竟然会来帮忙，老天。”

　　“——当然她俩明显是收敛着力气的，不然凭她俩手术后的体能，啧啧。“

　　“——也正因如此，以前打架他们班主任可能会斥责男生多一些，但现在一般都是她俩背锅。”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管看了一眼进度：

　　“又想骂这破电脑，我感觉还没有十多年前大学里的快。”

　　对那对姐妹，特别那天用尾巴抓着我手的萝莎莉娅·阿琳耶娃，我没法像托卡洛夫一样用单纯宠溺的心态看待她。对她诡异的看法让我不得不装作缄默，莫名地、生怕流露出自己的一点情感。

　　“不过虽然那莉莉娅那么调皮，倒从来不记仇，上一秒还在窝火下一秒就笑嘻了，感觉什么仇都能放下——”

　　“——但她还是很调皮，为了和萝莎莉娅争个什么物理公式，竟然真的把篮球从四楼往下扔……”

　　“是萝莎莉娅……”我指正。“你是怎么做到总能精准搞混她俩名字的。”

　　“一个百合一个玫瑰读音太像了……都是花儿……”

　　“我寻思你也不教她的班啊，”我终于被唠叨烦了，“天天盯着她俩瞅，你是萝莉控？”

　　“她俩那么可爱在谁面前谁就会成临时萝莉控的，没有人会不喜欢的哈哈哈——”托卡洛夫竟然接受了这个标签，笑得前仰后合，明明几分钟前还在对另一个班上课睡觉的学生咬牙切齿，”还是我们把她们救回来的，真认作女儿也不是不行啊，反正她俩也没父母的。“

　　“她们没有父母？“

　　“对啊。“

　　“那可可利亚元帅是……？“

　　“养母而已，虽然感情听说也还行，也就还行。”

　　“噢……我以为不丢在孤儿院，亲自从萨马拉带过来培养的，会是亲生孩子呢。”

　　“我知道你很在意她俩。“托卡洛夫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啊？“我别过身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又把身子别回去，”我没有啊。“

　　“扯淡。”

　　“真没有。”

　　“你不是历来如此沉迷课题，好不容易有这么、‘伟大’的产物，出于人道不研究就算了，竟然没啥兴趣？“

　　“噢那个啊，其实还好。算了吧，我讨厌小孩。“

　　“要不要我去送莉莉娅点零食让她答应来采点血？她妹妹应该会听她的。“

　　“是萝莎莉娅……“我指正。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研究进展不多的几个月后，莉莉娅在和姐姐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突然无力倒了下去。事态紧急来不及联系远在诺夫哥罗德出差的我，最后手术的结果是，莉莉娅运动机能大幅地受损，植入脊椎的崩坏兽体骸开始像癌细胞一样从后背扩散，不断自主增生出新的角质。

　　按理来讲，角质的生长范围理应是胸椎的Th4节及以下直到尾椎，她们会在脑袋两侧的顶骨上各长出一只犄角（姐妹俩的还是对称的），已经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了。

　　我这次不得不托人从莉莉娅那里取了样送了过来，和托卡洛夫申请调转课题，开始了对此的研究。

　　这本该是纯粹的公事，直到一个多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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