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诸位——敬田中健藏！”

“敬田中先生！”

“敬我们的英雄！”

“英杰出少年！”

战斗结束的当夜，惴惴不安而无眠的所有黑道领袖们再次齐聚于宴会大厅中，为守船有功的勇士们设宴庆贺。在老板的牵头下，他们纷纷向田中举起酒杯，不吝溢美之词，高声称颂。

宴会厅的中央，整条左臂一直到肩背都打满了厚厚绷带的田中与老板并肩而立。面对众人的敬意，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谦虚，就守船的头功反复推脱，向众人强调邢老大的作用，声称若不是他镇守右舷，自己定会左右难支，分身乏术。而且，论起指挥得益，邢老大一边似乎更胜一筹，因为右舷的敌人要多得多，攻势也更加猛烈，邢老大能以约一半人手的伤亡守住实属不易。相比之下，自己却折损了大多半人手。

田中满斟一杯，洒向地面，以此祭奠今晚阵亡的战友，众人也依样效法，齐声致意。

主动退到一旁的老板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又矛盾。其实，他着实看不起这些只会事后做派，说说场面话的黑道同僚。这些身居高位饱食终日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田中刚刚渡过的这一劫到底有多凶险——老板一度认为此战田中必败无疑。

其实，如果田中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老板定会对他赏识有加。但作为一个同道中人，一个比自己年轻数十岁的新秀，老板从一开始便对田中健藏抱有一种莫名的忌惮。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老板一直与神都会的近藤博野交好，东南亚黑道与日本黑道间的交谊也多半牵系于此。田中这样的人物，放眼整个黑道史也无出其二。他并非不尊重“阶级”，但他的做法、理念、信仰都与将传统延续了数百年的前辈们格格不入，更不用说他一手摧毁了历史悠久的神都会，将全日本的黑道势力重新洗牌。而且，田中上船后与莫馨绮的“偶遇”，之后“征服”海莉，并且将她带回房间淫乐，这一系列顺利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更是让老板深感不安——这绝非出于偏见或嫉妒，只是老板浸淫黑道多年的阅历与经验本能地提醒他，要当心这个危险的“异类”。

为此，老板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情势生变，就派佣兵队殿后，自己和最重要的贵客搭乘隐藏在船底的小型潜艇强行突围。

不过，单纯从结果看，莫馨绮已是囊中之物，海莉更是俎上之肉，而且莫馨绮的底牌，横行东南亚海域多年的海盗也被打退，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不久前的一桩怪事再度让老板疑心大作。

趁着守船有功的弟兄们互相推杯换盏的间隙，田中独自来到老板身边。

“这一仗死了很多兄弟，望老板不要记怪。”

“哪里，田中先生过谦了，你的人也死了不少，该说抱歉的是我。”

是役，日方有几位中高级的干部阵亡，老板正思量着该如何向田中开口，却不料他主动搭话。说到底，守船一事，老板于心有愧。得知海盗火力远胜田中，却将战斗力最高的佣兵队雪藏，哪怕战况胶着，老板也依旧没有派出作为底牌的他们前去支援。这种行径无异于露骨地向田中大声告知，自己并不信任他。

“今日真是大开眼界，邢老大商场得意，不料他战阵之上竟也如此——”

“田中老弟，这些都不用提了，你我都是明白人，我问你——你是否记恨我刚才没有把精锐部队借给你？”老板不喜欢拐弯抹角，他干脆地打断了田中的寒暄，直切主题。

“……老板真是个痛快人，不瞒您说，我开始多少有些抱怨，可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老板望着田中的眼睛，保持沉默。

“是我也会这样做，”田中会意，继续说了下去，“事有蹊跷，当然要尽量保住精锐，以防不测——不过，要是真的顶不住了，老板您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的吧？”

“那是当然，恕我疑心太重，但我绝不会出卖朋友。”老板见田中主动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只得领情，“不过，船的航线是如何暴露的，你有没有头绪？”

“在下也考虑过几种可能，虽然船上的无线电受到管制，但还是可以打卫星电话的。”

“不可能，我叫人查了，起航后，船上的无线电一直保持静默。客人们也不允许携带通信设施上船，无一例外。”

“嗯，那样的话——”

“果然还是有人泄——”完全知晓此行航线的人包括自己和田中一共不超过四个，老板皱起了眉头。

“会不会是卫星追踪？”田中若有所思状地点点头。

“什么？”老板一头雾水。

田中花几分钟大致解说了一番目前飞速发展的卫星技术，他的解释详尽又通俗，老板听得连连点头。

“……如此，地面站接收到人造卫星连续拍下的照片，可以大致推断出船的航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老板愣了一阵，随后大笑道。

“老板言过，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现在的技术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世道变得太快了——嗯，这也算是一种可能吧，依我看来，可以调动这种资源的人应该不多吧。”

“可以发射卫星的不过美，苏，英，法，日，中六国而已。虽然也有商业租用的卫星，但都是以通信为主，没有这方面的功能。”

“哦……”

“扯远了，不知老板除我之外，还把航线透露给什么人了？”

“这个嘛，哼——”老板不禁冷笑，另两位提前得知确切航线的人恰巧就是美国西海岸的代表和苏联远东党的头目。

“如果老板不便明说，晚辈也不强求，只望老板多加小心。”

田中望着尚留在他精心布下的疑阵之中苦思冥想的老板，微笑着举杯退到一旁，恰好和刚刚赶来的素察迎头碰上。田中十分自然地举起酒杯，素察连忙回礼，表示自己现在不便饮酒。

“田中先生请留步，有件事我想向两位报告，阿虎失踪了。”素察拦下了正要离去的田中，替老板开了这个口——说是“报告”，倒更像是质问。

“阿虎？哦，是你们四位中个子最高的那位吧？记得我离开房间时，他留在我的房间盯着那个美国女人。”田中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一下。

“是的，劳烦田中先生挂记。您在甲板上时，他应该是一直待在您的房间里监视海莉的，可之后他就不见了。”

“嗯，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事离开了？那个女人呢？打退海盗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回房享用她呢。”田中耸耸肩。

“田中先生说笑了，之前我去过您的房间，那里只剩下那个女人，我等了二十分钟也不见阿虎大哥回来。”

“你问过她吗？”

“问了，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素察明显有些不甘心，“后来，我劝她不要自讨苦吃，等田中先生回去，自然会给她好看——于是她就说了。”

早已知悉此事的老板，装作是刚刚才知晓的样子，他皱着眉头望向田中，悄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算她识相，她怎么说？”

“她说，和海盗交战到一半时，阿虎坐不住，冲去甲板了。”

“哼，那时候大家都在拼命，哪里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我现在就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倒不必，田中先生，我检查过绑海莉的绳子——田中先生的手法真是精妙，她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更不可能挣脱。”素察言辞笃定。

“交战时很乱，我在左舷这边没什么印象，说不定他去了右舷，要不派人打听一下？只是邢老大负了伤，现在恐怕不太方便打扰。”

“田中先生言之有理，那就再等等吧，说不定他待会就回来了。”从老板的语气听来，倒是没报什么希望似的。

“也好，待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下那女人，不瞒素察兄，这个女人干起来可真爽。”

“这——十分抱歉，田中先生。我怕再生变故，就先把她押回牢里了。”

“……啊，这样，好吧——”田中略略点头应诺，他不自觉地侧过视线，撤步，转身，将言表中的不满默默藏起，只留给老板和素察一个落寞的背影。

视线追随着田中的沉重脚步，素察心中顿时不是滋味，将那场恶战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他，几乎可以感同身受田中此时流露出的失望与遗憾。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的男儿，却被生生剥夺了冷却一腔沸腾热血的权利，那看似平稳的脚步下，实则隐藏着他内心的阑珊。

素察下意识地望向看老板的脸色，却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卓妍！就是那个女警。田中先生，您看怎么样？”素察脱口而出，他承受着老板讶异的眼神，向田中提议。

“卓妍？五年前和莫馨绮一起的那个女人？”虽然之前手下已经报告了卓妍的存在，但田中这时才反应过来，莫馨绮过早被俘多半是这个卓妍搞的鬼。

“素察你好大的胆！你刚才说什么？那个——那种婊子，怎么可以拿来招待田中先生！”这个提议老板倒是觉得可以接受，但他万万没料到素察竟敢在没有征得自己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向田中示好。

“哦？怎么样？她漂亮吗？”田中顿时来了兴致，一抹坏笑浮上他的脸孔，年轻人独有的冲动与兴奋将先前笼罩他的压郁气氛一扫而空。

“还算是个不错的——”话已至此，老板见素察朝自己猛使眼色，只得顺水推舟，“挺漂亮的，身材也很好。”

“不过，这女人今晚上过台。虽然已经清洗过，但——”素察这才想起，晚宴之后，卓妍的身体状况可能会坏了田中的兴致。

“不碍事，能活下来就说明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不是吗？”田中连连点头，“不过有言在先，对付这种女人，我可不会束手束脚的哦。”

“田中先生尽可放心，这个婊子曾经在‘酒庄’接受过专门的调教，在任何方面都不会让您失望的。”见田中欣然接受，素察顿觉宽慰不少。

“是‘酒庄’的手笔？那里可有不少来自我国的调教师傅呢。”

“素察，待会把人和东西都送到田中先生的房间。还有一件事，田中先生，虽然这种婊子死不足惜，但还请不要弄死了她——明天她还有用。”老板叮咛道。

“嗯，那好吧。”田中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就好像他本来是想不计后果地发泄一通似的。

等到田中走远，老板向素察问道：“说说你的想法。”

素察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着一脸兴奋的田中沿着人群外围小心地潜出了会场，以避免过多的应酬。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老板笑道。

素察还是没有答话。

“嗯？”老板端起酒杯在素察的眼前晃了几下。

“呃，是，老板。”素察有些走神，以至于会错了意，他竟然顺手接过老板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女人也给了，我的酒也喝了，你倒是说说看，田中这人到底如何？”看到素察魂游物外的样子，老板也没作怒，他轻拍素察的肩膀，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老板，我都看明白了——”素察斩钉截铁地答道。

过往的经历，造就了老板一生多疑的脾性。他识人有方，可又从不轻易相信别人。对他来说，疑人不用尚可，用人不疑却是万万不能。曾在情报上吃过大亏的他，一贯对审讯拷问之事重视有加，因此他精心挑选了一个名叫阿虎的人为他负责此事。

阿虎对老板忠心耿耿，只是欠缺了些机敏和聪慧，让老板多少放心不下。老板并不看好头脑简单造就的忠诚，因为这种忠诚很容易被人利用。因此，老板又栽培了一位名叫素察的年轻人安插在阿虎身边。

虽然是老板亲自推荐，但在刑讯工作和看守牢房之流的领域，一个毕业于国外（而且还是个对大多数东南亚人颇为敏感，或者说令人反感的国家）的知名大学，且身体瘦弱的年轻人必然会被排挤。但素察从不在意，他尊重老板的安排，也从不质疑阿虎的领导地位，甚至还花了很多时间去迎合阿虎的“审美”观——他通过健身和营养学方面的知识塑造自己的身体，以适应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只用了不到半年，素察便得到了阿虎的赏识和承认，逐渐和周围共事的弟兄们打成一片。直到此时，老板才放心地真正起用素察，让他将每次审讯的结果背着阿虎写成报告并加上个人的分析送到自己手里。素察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真正的作用是老板为阿虎设下的“保险”。

时间一长，素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老板隐秘的心腹之一。但凡老板在情报方面犹疑不定，多半会暗地找来素察问询，以作参考。素察也明白，这份独享的信任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荣耀，所以他恪尽职守地将自己的才华埋没在阿虎这样的粗莽之流中——不过，素察并不为此而“感激”。

“独享”，也就意味着不为人知，在疑心病如此重的上司手下做事，这样的荣耀没有更多意义，也毫无安全感可言。

素察常常在想，自己的“保险”又会是谁呢？这样的殊荣看似贵重，但也可以变得廉价，这取决于老板将之同时赐予的人数。

所以，在这一刻，终于将一切洞彻的素察作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智勇兼备，言表不一；谋算虽多，益重性情。”素察如此答道。

老板不言，只是细细品味着，将上好的红酒与素察的评判一起吞进腹里，然后轻轻挥手，将他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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